陳 曦,費團結
(陜西理工大學,陜西 漢中 723000)
“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二拍”(《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是明代著名的白話小說集。作為市民文學的代表性作品,其對城市市民的人情故事多有精彩的敘述,同時也對他們的日常生活風俗有相當豐富多樣的描繪?!叭浴薄岸摹苯洺懙降牡胤?,主要是歷史上作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城市,如唐代的都城長安、北宋的東京汴梁和南宋的都城臨安等,尤其是江浙地區(qū)的城市。這既與這一地區(qū)從宋人南遷以來經濟文化一直特別發(fā)達繁榮有關,也與兩位小說作者出生于此、對本地風土人情比較熟悉有關。除了那些中心城市,“三言”“二拍”也寫到一些地理位置比較偏僻、經濟文化相對落后的地方,如本文所論的漢水流域。據(jù)筆者統(tǒng)計,“三言”“二拍”寫到漢水流域地區(qū)的小說共有17篇。其中,“三言”10篇,分別是:《喻世明言》第一、十四、十七、二十二卷,《警世通言》第一、三十四、三十七卷,《醒世恒言》第十九、二十五、三十二卷;“二拍”7篇,分別是:《拍案驚奇》第二十、二十五、三十二、三十八卷,《二刻拍案驚奇》第七、二十九、三十五卷。這17篇小說,寫到或比較詳細描寫漢水流域風俗的約有10篇左右。那么,這些小說都描寫了哪些漢水流域地區(qū)的風俗?作者為何要寫這些風俗?這些風俗又有什么特點?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構成了本文的主要內容。
風俗,也叫民俗,是“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1]1。民眾生活豐富多彩,民俗事象紛繁復雜。參考民俗學者關于民俗類型的論述,并結合所論小說民俗描寫的多寡詳略,我們把“三言”“二拍”所寫的漢水流域風俗大致分為以下四種。
1.婚嫁風俗
婚嫁風俗屬于人生儀禮的民俗形式之一。依據(jù)《儀禮》和《禮記》記載,古人結婚先后有六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相應的禮儀規(guī)范,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婚姻“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叭浴薄岸摹毙≌f描寫了發(fā)生于漢水流域地區(qū)的婚嫁風俗,也寫到了離棄、續(xù)娶、再嫁、招贅等婚姻形態(tài)與習俗。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寫明代中期襄陽府棗陽縣商人蔣興哥在父喪期間,其未來岳父王公上門祭奠,有人攛掇王公“何不乘兇完配”,他沒有答應。后來等安葬事畢,又有人攛掇蔣興哥央媒人去催婚,王公仍是推辭,并說道:“我家也要備些薄薄妝奩,一時如何來得?況且孝未期年,于禮有礙,便要成親,且待小祥之后再議。”這里他提到結婚時女方要準備妝奩陪嫁和服喪期間不宜結婚兩種重要習俗。妝奩,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嫁妝。古代女子出嫁,一般都有準備妝奩陪嫁的風俗習慣。宋明兩代,婚娶論財?shù)娘L氣都很盛。小說《萬秀娘仇報山亭兒》就寫了萬員外女兒萬秀娘死了丈夫把嫁妝都帶回娘家,“一個房臥,也有數(shù)萬貫錢物”,“籠仗什物,有二十來擔”,還有“一擔細軟頭面金銀錢物籠子”。據(jù)學者研究,宋代社會女性有一定的財產權,女性陪嫁的妝奩、田產等屬于“妻產”,不并入夫家共有財產,如果她離婚或改嫁了,是可以帶走自己的財產的;元代以后,婦女的財產權和經濟獨立地位才逐漸喪失[2]141-142。在元明兩代,法律都有妻子的陪嫁財產歸屬夫家所有的規(guī)定,如《元典章·戶部·婚姻》中即有“奩田聽夫家為主”的條文,《大明令·戶令》也有類似記載。因此,《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后文敘述王三巧兒被休改嫁及與原夫重聚,先后兩次被歸還十六個箱籠的陪嫁,并不能說明明代女性還具有陪嫁財產的所有權,可能只是為了表現(xiàn)前后兩位丈夫的有情有義。
至于服喪期間不宜結婚的習俗,古禮雖然規(guī)定服喪之人和有喪之家不可辦理婚事,但古人在具體執(zhí)行時有所變通,嫁娶仍可進行。明代中期以后,在喪期內婚娶的所謂“借親”的婚俗已習以為常[3]432-433。因此,細思王公推辭的原因,除了“于禮有礙”外,可能認為服喪期間結婚不吉祥,因為古人結婚都有選吉日的習俗。后來居喪一周年后,蔣興哥又央媒人去說,王公方才允許,“不隔幾日,六禮完備,娶了新婦進門”。
《王嬌鸞百年長恨》卻敘述了明代天順初年一對男女青年私定終身的故事。王嬌鸞和周廷章雖然不經父母媒妁而私自結婚,但仍要遵循結婚禮俗,延請曹姨為媒,并依她所說,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再行夫妻之實。這一私自結婚因為有婚書為證,所以是事實婚姻,為民間習俗所認同,也受明代法律保護。《白玉娘忍苦成夫》《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敘述的都是社會特殊階級、階層之內或之間的婚配故事。前者寫的是宋末元初時期一對離亂夫妻的故事,小說中程萬里與白玉娘都是興元府張萬戶的奴婢,因此他們的結婚是主人隨意配合的結果。奴婢的結婚不由自己做主,離婚也不由自己做主,白玉娘后來又被張萬戶強行賣給開酒店的顧大郎,不得不離開自己的丈夫程萬里。后一篇小說寫了商人蔣生與仕宦人家結親的故事。古代有士、農、工、商四民之分,歷代政府多重農抑商,重視農業(yè)生產,抑制商業(yè)發(fā)展,對商人多有歧視、限制,商人社會地位低下。古代人分等級,婚姻也講究門當戶對。因此,蔣生對于高攀仕宦之家心有顧慮,擔心醫(yī)治好縉紳馬少卿的女兒后對方會反悔。還好馬少卿不負前言,蔣生最終招贅于馬家,與馬小姐成就了一段好姻緣。從婚姻形態(tài)上說,蔣生的婚姻屬于招贅婚(民間稱作倒插門),白玉娘被賣給開酒店的顧大郎為偏房則屬于買賣婚,雖然都很獨特,但在古代社會卻習以為常。
2.喪葬風俗
喪葬也屬于人生儀禮之一,在其進行過程中也形成了諸多風俗習慣。“三言”“二拍”在敘述發(fā)生于漢水流域地區(qū)的人物故事的同時,也描寫了這些喪葬習俗。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寫蔣興哥在父親死后“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吊孝”。這里寫到喪葬儀禮中一些具體環(huán)節(jié)和習俗,如殯殮(也叫入殮,指給尸體穿衣下棺)、做功德(指請僧眾誦經念佛以超度亡靈)、齋七(“七七四十九日”暗示做齋七,即人死后每隔七日延請僧人做佛事為亡者祈求冥福的追薦活動)和吊孝(指逝者尸體移至靈堂后舉行的親友祭奠活動)。這些喪葬風俗,往往與民間信仰習俗交融在一起。其中親友吊孝或祭奠,有時要贈送錢財助喪,這叫賻禮?!队岵浪で僦x知音》中寫到了這種習俗。俞伯牙本以為鐘子期可能因為居守父喪而失約,因此準備了賻禮上門拜訪,不想這賻禮卻做了朋友的祭禮?!妒Y興哥重會珍珠衫》后文寫到蔣興哥安葬父親事畢,他還要居家守孝三年:期年“小祥”,即一周年祭禮,祭過了才可換去“粗麻衣服”(這粗麻衣服,就是喪服中的“斬衰”,一種不縫邊的粗麻布衣服[4]85-86)央媒人娶親結婚;周年祭之后可以結婚,但因仍在“制中”,即居喪期間,所以婚后三天“依先換了些淺色衣服”;三年后,“孝服完滿,起靈除孝”(“起靈”即撤除亡者靈位,“除孝”指守孝期滿后脫掉喪服),才可出門經商。
這篇小說除了描寫蔣興哥父親的喪葬習俗外,還寫了徽商陳大郎病亡于襄陽府棗陽縣外鄉(xiāng)的葬禮。其中“入殮”“做法事超度”“祭奠”等習俗,同于蔣興哥父親,但他妻子本想“扶柩而回”,即把棺材運回家鄉(xiāng)安葬,這卻與蔣父不同。古代人如死在外地,一般要把靈柩運回家鄉(xiāng)葬于祖墳,這也是一種重要的喪葬習俗。“三言”“二拍”寫到漢水流域的小說,除了《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趙司戶千里遺音 蘇小娟一詩證果》也寫到臨安皇家宗人趙不敏除受襄陽司戶之職死在任上,他本家兄弟趙不器院判在喪事完畢后即“帶了靈柩歸葬臨安”。
3.歲時節(jié)日風俗
歲時節(jié)日,“是指與天時、物候的周期性轉換相適應,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約定俗成的、具有某種風俗活動內容的特定時日”[1]131。歲時節(jié)日也叫傳統(tǒng)節(jié)日,如除夕、元旦、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陽等等,每一個節(jié)日都有其特定的風俗?!叭浴薄岸摹睂@些歲時節(jié)日風俗也多有描寫。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寫到了除夕、元旦、元宵、清明、七夕等節(jié)日。小說寫蔣興哥外出經商不歸,不覺一年將盡,人家過年的熱鬧,除夕之夜,“家家戶戶,鬧轟轟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歡耍子”;正月初一歲朝,“人人要閑耍的”。小說也較詳細地寫到過七夕節(jié)的情景。七月七日七夕晚上,“看牛郎織女做親”,“牛郎織女,也是一年一會”,“今夜牛女佳期,只該飲酒作樂,不該說傷情話兒”。小說沒有寫七夕晚上常見的婦女拜月乞巧的風俗活動,卻隱約地敘述了這一習俗所包含的牛郎織女傳說故事。這篇小說還寫到元宵節(jié)和清明節(jié),不過一筆帶過。
《王嬌鸞百年長恨》和《獨孤生歸途鬧夢》也寫到了清明節(jié)。前者寫河南南陽衛(wèi)千戶王忠的女兒王嬌鸞,清明節(jié)在后花園打秋千玩耍,為墻缺處美少年周廷章所見,因此機緣而互生愛情。清明節(jié)打秋千,是古代常見的游藝民俗活動。南北朝時期宗懔《荊楚歲時記》寫到寒食節(jié)、清明節(jié)時,就提到打秋千的活動,可見其歷史悠久。后一篇小說寫唐代貞元年間洛陽城內獨孤遐叔之妻白氏,因丈夫遠赴成都而獨自過清明佳節(jié),“姑姊妹中,都來邀去踏青游玩”,她沒有心情,故推辭不去;這天晚上她獨自出城經過襄陽、荊州,來到夔州府巫山神女廟,夢中受神女指點又回到洛陽,卻遭遇清明節(jié)出城春游的洛陽輕浮子弟,為他們所裹挾而進入洛陽城外龍華寺飲酒唱歌。唐代民眾有春游的習俗,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中“游蓋飄青云”“油幕”“裙幄”等條,就記載了唐代都城長安士女紛紛出城春游宴樂的盛況。由此記載可以推想,《獨孤生歸途鬧夢》所寫清明佳節(jié)出城春游的風俗活動,雖然發(fā)生于洛陽城外,但漢水流域地區(qū)也應該類似,因為像清明、七夕、元宵、中秋、重陽等節(jié)日都是全國性的,各地習俗大同小異。《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則寫到了漢陽的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之夜,但寫景多于寫風俗。
4.其他風俗描寫
除了上述三種風俗外,“三言”“二拍”在講述漢水流域人物故事的時候,還寫到衣食住行方面的物質生活習俗、過生日或祝壽的人生禮俗、婦女紡績或織布的物質生產習俗和一些語言民俗或民俗語匯等。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寫到七月初七這天既是七夕節(jié)日,也正好是王三巧兒的生日。薛婆備下兩盒禮給王三巧兒“做生”,三巧兒留她吃面。這天晚上,孤獨寂寞且被薛婆挑動情欲的王三巧兒為徽商陳大郎所乘,終于鑄成人生大錯?!栋子衲锶炭喑煞颉穼戞?zhèn)守于鄂州的元將兀良哈歹五十誕辰,其部下張萬戶派遣程萬里從興元府到鄂州帥府送禮祝壽,程萬里乘機逃脫回到南宋地面。這篇小說還寫到了紡績或織布這種古代常見的婦女生產習俗。小說寫白玉娘被賣給街上開酒店的顧大郎,顧家夫妻年近四十無子女,本想買她來給顧家生育男女,但她立志守節(jié),只是日夜辛勤紡織,后來將織成的布匹抵還身價后出家為尼?!岸摹敝械摹跺e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妻》一篇,其入話部分寫湖廣承天府景陵縣姑嫂的故事,也是寫她們共居一小樓整天織布,空閑時看街景看中鄰家一清秀學生,從而引來禍端。古代“男耕女織”形成的性別分工,使得紡績或織布成為最常見的婦女生產方式,要對女性日常生活加以反映,必將描寫到這種生產方式和習俗。
“三言”“二拍”也寫到許多語言民俗。語言民俗也是民俗的一大類型,包括民間文學和民俗語言兩部分。這里僅談民俗語言。民俗語言以民俗語匯為主,所謂民俗語匯,“是指那些反映不同習俗慣制主要特征或民俗事象的詞語,包括成語、諺語、歇后語、慣用語、俚語等俗語,和一些江湖切口、行話、隱語等社會習俗語”[5]71?!度f秀娘仇報山亭兒》中寫到“茶博士市語”一語,即屬于一種由民間行業(yè)稱謂語和民間行話構成的民俗語匯。“博士”本為古代一種官職名稱,后來詞語演變用來指稱擅長某種手藝的人;唐代就有煎茶博士、醫(yī)博士、彈琴博士、造塔博士等稱呼,宋代繼續(xù)沿用這一稱呼,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和吳自牧《夢梁錄》中就記載了“茶飯量酒博士”“量酒博士”的稱謂[6]。“市語”,即行話,各行業(yè)的專門用語。職業(yè)三百六十行,每行都有其行話。據(jù)宋曾慥《類說》卷四所引唐人《秦京雜記》和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等古籍記載可知,從唐代至明朝,市語作為一種民俗語匯一直存在著?!度f秀娘仇報山亭兒》中對茶博士市語有較詳細解釋:“元來茶博士市語,喚做‘走州府’,且如道市語說:‘今日走到馀杭縣’,這錢,一日只稍得四十五錢,馀杭是四十五里;若說一聲‘走到平江府’,早一日稍三百六十五足。若還信腳走到‘西川成都府’,一日卻是多少里田地!”本篇小說還寫到“強人市語”,其喚殺人做“推牛子”。此類民俗語匯,本文所論其他“三言”“二拍”小說還有許多描寫。
上文只對“三言”“二拍”寫到漢水流域風俗的小說做了考察,其實如果做一整體性觀照,就會發(fā)現(xiàn)注重風俗描寫是“三言”“二拍”小說一個比較突出的特點。這一特點早已為學者所關注。如有學者就指出:“讀‘三言’中的大量作品給我們一個突出的感受就是故事發(fā)生的典型環(huán)境和人物的活動,典型性格,心理活動的開展,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往往都和深厚的民俗文化傳統(tǒng)緊密相連?!瓗缀趺恳黄≌f都可以說是在中國深厚的民間風俗和美好理想的基礎上鋪展開的?!盵7]190“三言”如此,“二拍”何嘗不是這樣。那么,“三言”“二拍”何以大量描寫風俗呢?這些風俗描寫在小說中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參考上述學者的觀點,可從以下三個方面來探討這一問題。
首先,風俗描寫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轉變的契機或關節(jié),在小說敘事結構上具有重要的作用。作為通俗小說,“三言”“二拍”中的小說大都講述了一個曲折生動、引人入勝的傳奇故事。在這一傳奇故事的講述中,風俗描寫往往是情節(jié)發(fā)展變化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以《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來說,過七夕節(jié)是王三巧兒命運轉變的重要時刻,也是整篇小說情節(jié)轉變的關節(jié)點。正是在七夕這天晚上,由牛郎織女一年一會想到自己丈夫出外經商一年半了還沒有回家,傷感、孤獨、寂寞的王三巧兒被薛婆子挑動了情欲,失身于徽商陳大郎,終于鑄成了人生大錯。過七夕節(jié)無疑是小說情節(jié)轉變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它預示了后來王三巧兒、蔣興哥、陳大郎等主要人物的命運變化,因此在小說結構上具有重要的作用。另外,《王嬌鸞百年長恨》正話故事開頭所寫的清明節(jié),《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正話故事開頭所寫的漢沔風俗,在小說結構中也都具有重要的作用。正是在清明節(jié)這天,王嬌鸞和周廷章兩個男女主人公相見且互生情愫,由此開啟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也正是夸妻美色的漢沔風俗,由此才引出了鐵镕和胡綏見色起意換妻宣淫的故事。在這兩篇小說中,風俗描寫都是主要情節(jié)開展必不可少的鋪墊或契機,其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美國學者利昂·塞米利安指出:“發(fā)現(xiàn)或稱認識,陡轉或稱突變,災難或稱痛苦,是構成故事情節(jié)的三個著名的內容,它們可以構成激動人心的場景。”[8]12上述小說中,如果說過七夕節(jié)具有情節(jié)“陡轉”的特點,那么對清明節(jié)和漢沔風俗的描寫卻具有情節(jié)“發(fā)現(xiàn)”的意味。正如塞米利安所說,“這些發(fā)現(xiàn)將在具體的場面中產生決定性的變異和成為場面的轉折點”[8]107。
其次,風俗描寫既可成為人物情感的襯托、品性的隱喻,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眾的時代精神特征?!叭浴薄岸摹睂懙綕h水流域的小說,其風俗描寫往往可以從旁烘托人物的情感、心理,也可以暗示和隱喻人物的品德性格?!妒Y興哥重會珍珠衫》中對人家過年熱鬧和歡樂的描寫,反襯出了王三巧兒丈夫出外經商不歸,她一人在家過年的冷清和孤寂。后文寫七夕節(jié)提到牛郎織女一年一會,對比王三巧兒丈夫一年半都沒有回家,由此襯托出了王三巧兒落寞、感傷甚至不無幽怨的心理,為緊接其后的人生錯誤提供了內在動機。《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中兩次對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景的描寫,也起到映襯人物心理、情感的作用。不過,第一次描寫,因為俞伯牙、鐘子期成為知音而結拜為兄弟,具有團圓之意,因此是正襯關系;第二次描寫,由于鐘子期因病去世爽約,俞伯牙一人獨對明月,因此良夜反襯出人物孤獨、凄涼的心情?!栋子衲锶炭喑煞颉分袑懙郊徔兓蚩棽嫉墓糯鷭D女生產習俗,從作品所寫宋末元初的時代背景看,此時所織之布應為麻布,麻布色白而性韌,正可以隱喻或象征日夜辛勤紡織、立志守節(jié)的白玉娘的品性。
風俗描寫也可以反映出民眾普遍的心理愿望、思想觀念和價值取向。民俗學者普遍認為民俗具有集體性,各種民俗既是民眾集體創(chuàng)造的,也是集體傳承的。因此,個體的人參與民俗活動,不僅可以體現(xiàn)出個人的情感、思想和價值取向,也可以反映民眾集體的思想觀念與心理訴求。民眾集體的精神特征往往體現(xiàn)為一種普遍的時代精神。就本文所論的“三言”“二拍”小說來說,大部分反映了明代的社會生活和思想觀念,從中可以看到明代的時代特征。明代中后期,隨著工商業(yè)的發(fā)展繁榮,商人階層獲得了發(fā)展機會,不僅賺取了大量的社會財富,而且其社會地位也有很大提高。整個社會的思想觀念也比較開放,如不歧視商人、肯定婦女見識、反對儒家禮教、肯定人的欲望等等。這在本文所論小說中都有反映,如《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中浙江商人蔣生對與仕宦之家通婚心有顧慮,不想身為縉紳的馬少卿卻說:“經商亦是善業(yè),不是賤流?!笨梢姰敃r社會已視經商為好的職業(yè),不再歧視商人。再如《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也是講述商人的故事,從蔣興哥休妻、再娶寡婦,到最后又接納了原妻、夫妻重聚這一故事,我們可以看到蔣興哥更看重的是夫妻的感情而非妻子的貞操,這應該也是當時人們普遍的思想觀念。
第三,風俗描寫增強了小說的文化內涵,提升了其藝術品質。“三言”“二拍”中的小說雖說都是故事,是帶有傳奇性的通俗小說,但因為許多作品對人物故事的敘述,都與特定的風俗描寫密切聯(lián)系,風俗描寫成為整個作品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非可有可無的點綴,因此,這些小說實在可以稱作風俗小說或風俗文化小說。比如像《張舜臣燈宵得麗女》《陳可常端陽仙化》《樂小舍拼生覓偶》《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等小說,人物故事都在某一種風俗活動中展開、完成,風俗與人物故事水乳交融、密不可分,風俗具有與人物、故事同等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地位,因此稱為風俗小說毫不為過。以本文所論的描寫漢水流域風俗的小說來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王嬌鸞百年長恨》等小說中風俗描寫已經很充分,但仍依附于人物故事;而《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一篇,正話故事前后都以風俗貫穿,全篇小說可以說講述了一個移風易俗的故事,正可以稱作風俗小說。
當代文學有所謂“市井風俗派小說”,以鄧友梅、陳建功、陸文夫、馮驥才等作家為代表。學者在追溯其歷史傳統(tǒng)時,注意到了作為古代市井小說的集大成者的“三言”“二拍”??梢哉f,“三言”“二拍”正是當代市井風俗派小說創(chuàng)作的歷史先聲。對于當代的市井風俗派小說,學者多強調其文化主題、文化視角、文化情致、文化品位等。同樣,我們也要強調“三言”“二拍”小說的文化特性。民俗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世間廣泛流傳的各種風俗習慣,都可稱作民俗文化,包括存在于民間的物質文化、社會組織、意識形態(tài)和口頭語言等各種社會習慣、風尚事物[9]。本文所論“三言”“二拍”小說對發(fā)生于漢水流域地區(qū)的諸多民俗文化事象的描寫,無疑增強了這些作品的文化內涵,提升了其藝術品質。
風俗或民俗具有集體性,往往是全民參與的、全國范圍內展開的,因此風俗不管從其參與主體還是從其流傳范圍來說,都具有一種極大的普遍性。風俗還具有傳承性、變異性的特征,風俗是一種世代相傳的文化現(xiàn)象,在其傳承過程中,除了相對穩(wěn)定的內容和形式外,它也會隨著時空的變化而變化或變異。與風俗的傳承性、變異性相聯(lián)系,風俗又派生出歷史性或時代性、地方性或地域性的特征。風俗除了會與時俱新外,也會因地域不同而有所變化。俗語所說的“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正是這種地方性或地域性特征的很好說明。地方性或地域性是風俗在地理空間上所顯示出來的特征,“無論哪一類民俗事象,都會受到一定地域的生產、生活條件和地緣關系所制約,都不同程度地染上了地方色彩”[10]36。本文所論的“三言”“二拍”小說所描寫的漢水流域風俗,同樣既具有普遍性,也具有一定的地域個性色彩。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三言”“二拍”小說所描寫的發(fā)生于漢水流域地區(qū)的風俗活動,其中許多風俗并非是本流域地區(qū)所特有的,而是為許多地方所共有,且傳承于不同的時代。以《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所寫的七夕節(jié)來說,古代一些典籍多有記載,且大同小異。如南北朝時期宗懔的《荊楚歲時記》記載:“七月七日,為牽??椗蹠?。……是夕,人家婦女結綵縷,穿七孔鍼?;蛞越疸y鍮石為鍼,陳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網于瓜上,則以為符應?!盵11]106-109此記述既提到牛郎織女的傳說故事,也談及婦女乞巧的習俗。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這樣追憶北宋東京汴梁的七夕節(jié)俗:“七月七夕……貴家多結彩樓于庭,謂之乞巧樓。鋪陳磨喝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線,或兒童裁詩。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謂之乞巧。婦女望月穿針,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內,次日看之,若網圓正,謂之得巧?!盵12]208-209宋代周密《武林舊事》和吳自牧《夢梁錄》都寫到南宋都城臨安的七夕節(jié)風俗,也大致類似。再看明人張瀚《松窗夢語》中的記述:“七夕織女渡河,詣牽牛所,其說肇于漢武帝……今世俗七夕婦女陳瓜果于幾筵,望月穿鍼以為乞巧,不知何昉?!盵13]137這里不憚繁冗反復引述古人關于七夕節(jié)的記載,試圖說明這一節(jié)日風俗從南北朝時期到北宋、南宋,再到明代中后期,從荊楚地區(qū)到汴梁,再到臨安(杭州),在廣闊的時空中流布而基本沒有太大的變化。小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雖然沒有全面而詳細地描寫七夕節(jié)的習俗,只是根據(jù)人物故事發(fā)展的需要隱約提及牛郎織女一年一會的傳說,但仍不出古人關于七夕節(jié)的記述范圍。七夕節(jié)如此,“三言”“二拍”小說寫到的漢水流域其他風俗,像春節(jié)、清明、中秋,以及婚嫁、喪葬等,也大都能夠在古代典籍中找到相關記載,且記述大同小異。
如果說對風俗地域性的描寫《萬秀娘仇報山亭兒》還比較隱晦的話,那么《喬兌換胡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定》一篇則鮮明得多。這篇小說的正話寫的是一個發(fā)生在元朝至元、至正年間沔州的故事。小說對“漢沔風俗”進行了比較詳細的描寫:“那漢沔風俗,女子好游,貴宅大戶,爭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個美婦,只恐怕別人不知道,倒要各處去賣弄張揚,出外游耍,與人看見。每每花朝月夕,士女喧闐,稠人廣眾,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為意。臨晚歸家,途間一一品題,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說著好的,喧嘩謔浪,彼此稱羨,也不管他丈夫聽得不聽得。就是丈夫聽得了,也道是別人贊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便有兩句取笑了他,總是不在心上的?!闭怯羞@樣夸妻美色的獨特風俗,鐵镕和胡綏見到對方妻子美色才相互起意換妻以滿足非分的情欲。小說所講既是一個因果報應的故事,也是一個移風易俗的故事。所描寫的漢沔風俗,從小說末尾所引“江漢之俗,其女好游”等詩句來看,似乎是從《詩經·周南·漢廣》所寫漢水游女及其故事生發(fā)演繹而來,但演化程度未免太大。倒是民間婚俗中確有夸妻美色的成分,宋人莊綽《雞肋編》寫到一些怪異的婚俗:“如民家女子,不用大蓋,放人縱觀。處子則坐于榻上,再適者坐于榻前。其觀者若稱嘆美好,雖男子憐撫之,亦喜之而不以為非也。”[16]8莊綽記述的是不同于中原地區(qū)的“南方之俗”,但他沒有指明具體地方,依據(jù)他曾仕宦于襄陽、鄂州等地的人生經歷猜測,有可能寫的是漢水中下游地區(qū)的風俗。但即使如此,小說所寫的漢沔風俗也與此大不相同。因此,我們只能說小說寫的是一種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景觀。
總之,“三言”“二拍”小說所描寫的漢水流域風俗,既是共有的、普遍的,也是具有獨特地域色彩的。通過這些風俗活動、風俗文化現(xiàn)象的描寫,作家可以達致小說情節(jié)敘述巧妙、有趣,人物刻畫有層次、有深度,以及增強小說文化內涵、提高小說藝術品質等功效。同時,也使我們讀者既可看到古代民眾的日常生活面貌,也能窺探到當時人們的內心深處,了解他們的文化觀念和價值追求。這種對古代歷史的了解、認識,其實也是一種獨特的古代文化史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