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晶晶
他導演的《舌尖上的中國》曾經(jīng)大火熒屏,新作《風味人間》打通東西之間,匯聚全世界的美食和文化
陳曉卿的辦公室像個零食鋪子,變蛋、香榧、沙田柚、褚橙……一個箱子摞一個箱子,滿地都是好吃的。連公司的名字“稻來”,都是倆主食(甲骨文中“來”與“麥”是一個字),用他自己的話說,“很宿命”。
拍了20多年紀錄片,拿獎拿到手軟的陳曉卿,在圈內(nèi)精于業(yè)務,火于吃——2012年,他執(zhí)導的《舌尖上的中國》一夜名徹大江南北。在那之后,陳曉卿就在美食這條路上越走越遠,體重曾從130斤飆到170斤,“40斤都應該是工傷”。
記者面前的他,已經(jīng)比最胖時瘦了很多,身材高大,一笑會露出潔白的牙,充滿了親和力。面容則稍顯疲憊,因為最近一直在為新作《風味人間》審片,“每集都得審5遍”。自2017年10月從央視離職、加入騰訊旗下的稻來之后,《風味人間》是他擔任總導演的第一部作品,跨六大洲、涉二十地,以前所未見的遼闊視野,遍尋美食。食物背后,依然是四季的流轉(zhuǎn)、生命的變遷和人間的煙火氣。
《風味人間》的美食顧問陳立曾說過一句話:“品味美食不僅僅為了果腹,更來源于人類認知世界的原始沖動,這種探索其實從嬰兒的口腔期就開始了。”陳曉卿對此印象深刻并深以為然,對他來說,美食就像是一次次的探險,然后才能了解所生活的大地與人間。至于風味,“我喜歡風味這個詞甚于美食。文藝一點,可以把風味比作一個謎團,它給我們帶來極大的歡樂的同時,也讓我們對這個世界充滿驚喜和好奇?!?/p>
《風味人間》里的食物,陳曉卿差不多吃過1/3。個人口味并非他拍美食紀錄片時的挑選標準。他曾在自己的微博里寫過“美食和性一樣,是很私人的東西”,一個人喜歡吃的,另一個人未必喜歡。眾口難調(diào)中,找到的最大公約數(shù),是希望這個食物和當?shù)赜心撤N勾連。
這次拍的一家郫縣豆瓣醬廠,是一個英國人——扶霞·鄧洛普帶他去的?!八龁栁?,你知道這個醬廠嗎?我特別關心它。這種醬的味道,像天上的味道?!蹦鞘芹h最古老的醬廠了,從祖輩的作坊算起,有200多年的歷史。陳曉卿用那里的醬親自炒了一道回鍋肉,“秒殺以前所有”??墒牵斑@個醬園就要后繼無人了,廠主的孩子是公務員,無心繼承父業(yè)。很多資本找廠主,他又很怕幾代人的心血被毀掉。那這個醬將來怎么辦呢?”
還有很多食物,已經(jīng)是歲月的孤本。
《風味人間》分集導演張平所拍攝的第一集《山海之間》里,就有幾個拍完后就沒有了的珍貴鏡頭?;貞浥臄z過程,她很感慨:“食材出現(xiàn)的時間性都是很強的。它不像一年四季都存在的菜品或餐廳。山民采集、牧民轉(zhuǎn)場、漁民捕魚,追這些時間點,就感覺好像每天都有瘋狗在后面追一樣?!庇藐悤郧涞脑捳f,時代的變化里,趨同的城市里,“細節(jié)在消失……放在美食角度是遺憾,放在紀錄片角度,我覺得是責任,把它記錄下來的責任”。
《風味人間》被網(wǎng)友們戲稱為“舌尖上的世界”,國別不一,口味各異,美食的碰撞顯得格外有趣。有很多不同之處。在路易斯安那州南部小城布羅布里奇,當?shù)厝藭靡豢诖鬁伆局蟆肮治缎↓埼r”,調(diào)料里有塔巴斯科辣椒、檸檬、芹菜粉、芥末籽、洋蔥等,還放入土豆、玉米,煮到最后蝦肉難辨?!讹L味人間》團隊的工作人員邊拍邊著急,恨不得上前幫他們炒一盤正宗的“麻小”。
也有“不約而同”,比如中國人做火腿,外國人其實也在差不多的時間發(fā)明了火腿?!半m然相隔甚遠,過去的年代彼此也不會通氣兒,但做出來的食物高度相似。你就特別想感嘆人類的智慧?!痹陉悤郧淇磥?,《風味人間》是在謹小慎微地消解人們的一些固有觀念,“世界美食是個大花園,中餐是其中一朵花,但你如果說它只是一朵花,其他的花也很鮮艷,那可能就會冒犯我們的觀眾。認知是一步一步來的。今后大家會越來越知道中國不是孤例,地球?qū)嶋H上是一體的,不能太固步自封?!?/p>
如果說選擇美食的態(tài)度代表了陳曉卿看待世界的目光,那么這個目光應該是好奇、平視又深邃的。
陳曉卿上世紀60年代出生在安徽,那里有一望無際的平原,出產(chǎn)小麥。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里,盡管沒有經(jīng)歷過慘烈的饑荒,但家中的生活并不富裕。陳曉卿的父親和母親都在學校里教書,薪水不多,要養(yǎng)活3個子女,還要照顧各自在外地的大家族,勉強可以溫飽。
從有記憶開始,陳曉卿就對食物有著格外的熱情,“嘴饞得很,永遠用一個巨大而空洞的胃面對這個世界”。在一次采訪中他曾回憶,自己第一次背著父母做涼拌菜,是把采來的枸杞葉子焯了一下,放點簡單佐料。那時陳曉卿還不到7歲。
中學畢業(yè)后,陳曉卿考入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在的中國傳媒大學)。高考前,在皖北小縣城,很少人知道北京廣播學院是干什么的。陳曉卿在校園里張貼的無數(shù)高校招生簡章里發(fā)現(xiàn)了這所學校,多年后他向記者“坦白”:“廣播和電視在當時還是一個新奇的產(chǎn)業(yè)。對未知的世界,我從來有著濃厚的興趣。填報志愿時,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廣播學院的新聞編采和文藝編輯,并且陰差陽錯地被電視新聞攝影專業(yè)錄取。要知道那時的我,別說攝影機,連照相機都沒摸過?!?/p>
大學畢業(yè)后,陳曉卿被保送讀研,1989年進入央視,完整經(jīng)歷了中國紀錄片的“新紀實主義”運動,并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肇始于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中國紀錄片“新紀實主義”思潮,是幾乎同時發(fā)端于體制內(nèi)外的一場運動。里面既有主流媒體內(nèi)部的紀錄片人,從方法論上對國外非虛構影像操作方式的借鑒;也有一些獨立制片人和學者,在價值觀方面針對“直接電影”“真實電影”流派理論進行的思考。前者的代表作是劉效禮的《望長城》,后者的代表作是吳文光的《流浪北京——最后的夢想者》。
1991年,陳曉卿也拿出了這樣一部充滿深刻人文關懷的紀錄片《孤島記事》。片子的內(nèi)容聚焦安徽洪災,描述一座被洪水圍困20多天的小島上,人們?nèi)绾尉葹?、生活。播出后反響很好。央視前輩李紹武評價說“像外國人拍的”。陳曉卿找他請教:“您覺得這片子拍得不好?”“這是最好的表揚?!崩罾蠋熣f。
《孤島記事》獲得了中國電視“星光獎”二等獎,還被選送到戛納電影節(jié)評獎。在做英語版的過程中,陳曉卿又策劃起了新的作品《遠在北京的家》。這次是反映保姆生活的,找了22個第一次離開家門的女孩,從離家那一刻開始跟拍,一直拍到她們在北京找到雇主,成功或不成功地融入新生活。
當陳曉卿把粗編版拿給他在北京廣播學院讀碩士時的指導老師朱羽君看時,朱老師當場感動地哭了;北京電影學院的名師周傳基也看了,興奮地蹦出了一句粗話。1993年,《遠在北京的家》獲得了四川國際電影節(jié)大獎。陳曉卿從此名聲大震,片約不斷。
再后來,制作環(huán)境變了,陳曉卿的創(chuàng)作方向也跟著時代跳躍。從波瀾壯闊的《百年中國》到自由靈動的《森林之歌》,從聚焦社會的《大哥大 桑塔納 破小褂》到文獻人物紀錄片《朱德》,陳曉卿在影像里穿越歷史、探索自然。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對食物的熱愛。紀錄片制作很辛苦,陳曉卿拍攝工作結束時往往已經(jīng)精疲力盡,但他仍然愿意花額外的時間尋找最有當?shù)靥厣氖澄??!霸S多同伴無法理解我的執(zhí)著,但我仍然樂此不疲?!痹诒本匾辜影嗪笠彩沁@樣,他借用名詩打趣自己:“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吃的?!彼?jīng)在一個月內(nèi)把京城所有好吃的鹵煮火燒掃蕩了一遍;看到《東京夢華錄》里的燒臆子,跑遍開封城也要找到這種吃的;甚至遭遇四川地震時,還在迎著余震吃青石橋的肥腸粉……
工作讓陳曉卿“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他總喜歡在這之前再加上一句“食百家飯”。個人的愛好、紀錄片上的特長,于是,由他指導的《舌尖上的中國》能與觀眾見面,也不算偶然。
陳曉卿是美食圈里出名的“掃街嘴”,偏好尋常巷陌里富有人情味的小店。如果把烹飪比作江湖,他最喜歡的廚藝高人“當如風清揚——背負絕學,遺世獨立。他們有自己的價值觀和三兩個知己,絕不參加有套路規(guī)則的選拔。他們做的菜永遠是小眾的:有性格,意氣風發(fā),絕不會考慮勞什子評委漸漸遲鈍的味蕾和已經(jīng)退化的牙齒……”他曾如此說道。
對記者,他又表達了類似觀點:“我本能地排斥宮廷菜之類的,全中國有多少人吃過這些東西?我在青年時代來北京上學,發(fā)現(xiàn)北京還在吃雜糧。中國人能連續(xù)地吃飽飯其實也就四五十年的時間。為什么不去研究空中樓閣,而總是拍一些民間美食,就是因為這些普通的食物里,更能夠給人帶來溫暖和安全感,我們一直在朝這個方向走?!?/p>
美食家蔡瀾說過:“愛吃的人,享受食物的人,大多數(shù)是個性開朗的……值得交往?!边@句話放在陳曉卿身上,再合適不過。
參加工作以后,在很多人眼里,陳曉卿簡直是各地紀錄片人的“駐京辦”,是磁場強勁的男版“交際花”。2009年,他開通微博,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微博上只發(fā)兩種內(nèi)容:段子和吃過的餐廳名。
早年間寫《至味在人間》,他就說過“最好吃的東西是人”,“你跟一幫沒法說話的人一起吃,再好吃的東西,也不好吃了。最好吃的東西肯定都是和你桌上的人的言談笑語有關的?!弊顬槿私蚪驑返赖氖撬摹袄夏腥孙埦帧?。彼時還是博客風行的時代,陳曉卿和張立憲(老六)、王小峰、楊葵、全勇先、王小山、牟森等因博客而認識,每周至少聚一次。最夸張的時候,短信上一個問號、一個嘆號,大家便像對上了接頭暗號,各自出發(fā)。
飯局上一幫人互相損,彼此都不說什么好話,一般人根本受不了。王小峰曾如此爆料:“陳曉卿在北師大舉辦新書發(fā)布會。結束后,我們都去吃飯了,他還在給粉絲簽名,其實也就二十來個粉絲,他簽了一個多小時,我們都快吃完了,陳曉卿才趕來。問他為什么來這么晚,他說自己的名字筆畫比較多,簽起來比較慢。實際上他每簽完一個,都要跟粉絲促膝談心幾分鐘,還要自拍合影,最后戀戀不舍跟粉絲話別——一個沒紅過的人,是多么享受這個時刻啊。”
直到《風味人間》播出,張立憲擔當嘉賓幫陳曉卿錄制衍生節(jié)目《風味實驗室》,發(fā)的微信文章還叫《我為什么不喜歡陳曉卿》,對老友一如既往的“刻薄”。記者在陳曉卿辦公室看到一幅楊葵的書法,寫著“五柳先生對門”,被掛在了辦公桌正前方,“同事們都抗議,說換一幅吧,五柳先生實在是太窮了”。
陳曉卿更是充滿了自黑精神。他曾自曝和崔永元、李瑞英等名嘴參加活動,人們搶著合影,“到你這就讓過去了,自己只好臊眉耷眼掏出手機,假裝若無其事地上微博……我堅強的意志品質(zhì),基本就是這么鍛煉出來的?!?/p>
去參加母校的校慶晚會,陳曉卿穿著一件套頭衫就上臺了,結果發(fā)現(xiàn)所有嘉賓都穿正裝?!敖M織方告訴我,考慮我是攝影專業(yè)的就沒有通知著裝的事……不帶你們這樣不尊重體力勞動者的,藍領就不配穿西裝嗎?”
從央視到公司,陳曉卿覺得并無變化,“哪里都有江湖,不要把自己裝得像個圣人一樣,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多年前,他曾經(jīng)在微博上寫過“萬般皆下,美食為大”,采訪結束時,他很認真地為我們題寫了另外一句話:人生大事,吃喝二字。
本期焦點人物小檔案:
陳曉卿,1965年11月出生于安徽省宿州市靈璧縣,中國內(nèi)地導演、制作人,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電視系攝影專業(yè)(碩士)?,F(xiàn)任騰訊視頻副總編輯,稻來紀錄片實驗室負責人。
1989年,陳曉卿進入中央電視臺,并擔任了紀錄片《地方臺30分鐘》的責任編輯。1991年,陳曉卿擔任社教中心紀錄片部編導,擔任人文紀錄片《孤島記事》的編導,該片獲得中國電視“星光獎”二等獎 。1993年,擔任紀錄片《遠在北京的家》編導,獲得四川國際電視節(jié)紀錄片大獎。1994年,擔任自然紀錄片《龍脊》的編導,該片獲得四川國際電視節(jié)婦女兒童題材特別獎。
1996年,開始制作文獻紀錄片,并擔任了歷史人物紀錄片《朱德》的總編導,該片獲得中國社教節(jié)目評比一等獎。1998年,擔任社會紀錄片《大哥大 桑塔納 破小褂》的編導。2000年,擔任文化專題部《見證·影像志》欄目制片人,歷史紀錄片《百年中國》的總編導。2007年,擔任自然類紀錄片《森林之歌》的總編導。2012年,執(zhí)導中華美食文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2014年,執(zhí)導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同年,監(jiān)制美食紀錄片《一城一味》。2017年10月,從央視離職,創(chuàng)立北京稻來傳媒科技有限公司。2018年,參加綜藝節(jié)目《奇葩大會第二季》,6月執(zhí)導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