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義德(Idesbald Goddeeris) 著
張堯程、張楠** 譯
我?guī)е环菥执俨话驳男那樵诖嘶貜痛骺战淌趯︳斻氪髮W歷史系(及哲學系)的批評,因為基本上我相當贊同她整篇文章的重點—非西方地區(qū)的歷史研究應獲得更多關注。實際上,我也是由衷支持非西方歷史研究的學者之一。我的兩個碩士學位,一個是歷史學位,另一個便是斯拉夫研究的學位。而我一直以來也都在從事著非西方地區(qū)的歷史研究:起先,我主要透過波蘭地區(qū)來研究人口遷徙及冷戰(zhàn)史;2007年起我開始關注殖民史及后殖民時代的記憶,聚焦于印度及剛果地區(qū)。因此,我完全能意識到問題之所在。我個人所經(jīng)驗到的情況甚至比戴卡琳教授所敘述的更糟糕。舉例而言,在我波蘭史的課堂上,絕大部分的二、三年級歷史系學生都從未聽過“雅蓋洛王朝”(Jagiellonians),盡管這個王朝曾在16世紀時統(tǒng)治過大半個歐洲。由此可見,我們的歷史系并不是歐洲中心主義,更確切來說它其實是西方中心主義(Occidento-centric),甚至到了今天,雖然東歐已加入歐盟16年,這一情況猶未改變。
因此,這份對戴卡琳教授所做的回應只會針對她部分的觀點提供些許斟酌與反思,而不會將整體的論述全盤否定。但我同時也感受到自己必須在學制方面做些澄清。從2015年8月?lián)昔斻氪髮W歷史系主任以來,我很大程度上在系里完成了不少改革。我們在2016年開設了一個全新的碩士學程(2017—2018 學年起正式啟用)、在2017年根本性地變動了本科學程的內(nèi)容(2018—2019 學年啟用),并開設了一個英語教學的歷史碩士學程(2018—2019 學年啟用)。①學程內(nèi)容可見在線網(wǎng)站:本科學程參見https://onderwijsaanbod.kuleuven.be/opleidingen/n/SC_51016897.htm#bl=all;碩士學程則見https://onderwijsaanbod.kuleuven.be/opleidingen/n/SC_54054038.htm#bl=all。歷年資料則可在網(wǎng)頁左側的“Archief”中找到。很遺憾戴卡琳教授只針對我們2015—2016 學年的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她的論述完全忽略了我們近年來的轉變。
基于如此原因,戴卡琳教授文中的許多例子現(xiàn)在都不再屬實。我們開設了一系列全新的碩士課程(或對既有的課程進行調(diào)整),例如“后殖民史”、“底層史”(History of Subalternity)及“遷徙史”(經(jīng)過調(diào)整過的既有課程則例如“全球史面面觀”及“組織歐洲:觀點與實踐”。這些課程皆是英語授課,也都開放給其他學程的學生修習,例如“歐洲研究:跨國與全球觀點”碩士國際學程的學生以及“歐洲文化及社會”跨國留學學程的學生。這使得修課學生能在課堂上與來自不同大洲的同學大量交流。我們希望這個趨勢能夠在未來幾年內(nèi)有進一步的發(fā)展。
同時,本科學程的內(nèi)容也有所改變。首先,我們?nèi)∠恕瓣P于法國、英國和德國的歷史選修課(各兩門)”,它們過去被開設的目的是作為日耳曼語系、羅曼語系等語言研究學程的必修課程,但后來被修改為這些學程中的選修課程,一直以來都和歷史系的其他課程相互重疊,例如“中世紀史”“早期近代史”“近代史”。第二,我們也不能再說歷史系“根本沒有非洲歷史或剛果歷史的課程”(亦即,學生沒辦法修習關于非洲、剛果地區(qū)的歷史課程)。北非史的內(nèi)容現(xiàn)已納入兩門伊斯蘭史方面的課程(關于1914年之前與之后的伊斯蘭史各有一門),中非史的內(nèi)容在必修課“歐洲殖民史:1750年至2000年”中被大量討論,南非史方面則開設了一門名為“南非史”的全新課程。第三,我們也頒布了一條新規(guī)定,要求所有的學生(“古代”課程專業(yè)的學生除外,他們的課程規(guī)劃在很多方面都與其他專業(yè)不同)必須在“世界史”模塊課程中至少選修一門課。因此,歷史系學生將無法在對西歐以外地區(qū)的歷史缺乏任何認識的情況下順利取得本科學位。
實際上,即使在學制改革之前,學生也是不可能在對非西歐地區(qū)歷史全然無知的情況下順利畢業(yè)的。一如戴卡琳教授所承認:“歷史系也已經(jīng)覺察到非西方歷史的重要性,并且意識到歐洲中心主義的危險性,因而又安排了一門名為‘跨文化交流’的共同必修課和一門‘古今通論’課程專業(yè)之下的必修課‘歐洲殖民史’。”然而,她并沒有詳盡闡述這些課程的具體內(nèi)容,也因此低估了它們的影響力。中國,如其他許多地區(qū)一般,實際上在這些課程中得到大量的討論。我正好負責教授那一門“歐洲殖民史”,這門課以英語授課,吸引了許多國際學生修課。過去幾年以來,一直可以在該門課中見到中國學生,他們積極參與課堂上的各類討論,例如討論他們對《大分流:中國、歐洲與現(xiàn)代世界經(jīng)濟的形成》書中觀點的看法,或受邀分享中國文化對特定歷史人物(如鄭成功)及歷史事件(從鴉片戰(zhàn)爭到義和團運動)的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我的確完全不懂中文,但這無損于我對中國所抱持的開放態(tài)度。2015年我曾造訪中國,并在報紙上刊登過一篇文章,討論西方世界對西藏地區(qū)一廂情愿的向往。
當然,中國歷史遠不止太平天國—戴卡琳教授在她的文章中提到這場武裝起義(我教授的一門本科必修課中也有討論它)。但由于我們有限的精力不可能涵蓋所有的世界史(即便是現(xiàn)在,我們系上的修課規(guī)劃對那些曾在世界史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地區(qū),如印度尼西亞或波斯,仍然著墨不夠),歷史學者們所看重的是在研究進路上的創(chuàng)新,而不是在事實陳述上的堆砌。因此,我們教給學生的是歷史學者如何發(fā)展他們對世界史的詮釋,例如探討經(jīng)濟分流的原因以及跨文化交流的案例。我們亦在課程中納入過去數(shù)十年學術思潮中的重要思想,諸如結構主義、文化轉向、底層研究,以及近來在比利時正流行的“思維去殖民化”(the decolonization of the mind)。換句話說,我們認為治學意識比知識傳授更重要,我們想在學生身上首要建立的是一種治學態(tài)度。舉例來說,我在殖民史的課堂上花費大量篇幅探討中國在比利時漫畫中的形象,以顯示那些對于異國文化的想象至今仍影響著我們當代人所持有的刻板印象。我并不是因為發(fā)表過一篇相關主題的論文才將這個議題放進自己的課堂①Idesbald Goddeeris, “The Japanization of China: Chinese Images in Belgian Comics in the 1930s and 1940s”, in Ralf Palandt (ed.), Rechtsextremismus, Rassismus und Antisemitismus in Comics, Berlin:Archiv der Jugendkulturen Verlag, 2011, pp.121-134;“Racism for Beginners: Constructions of Chinese in Twentieth-century Belgian Comics”, in Rotem Kowner and Walter Demel (eds.), Race and Racism in Modern East Asia: Western and Eastern Constructions, Leiden: Brill, 2013, pp.231-259.,而是因為我認為,就長遠而言,學習這些觀點中深入而精辟的見解,會比單純地背誦歷史知識,更有利于學生的史學訓練。
很遺憾,戴卡琳教授并沒有注意到這些課程的全部細節(jié)。很明顯,她也不必這么做,因為她在文章開頭早就清楚交代了她分析數(shù)據(jù)的方式。她選擇聚焦于制度方面的學程規(guī)劃、課程編排、教員組成及碩士學位論文的可選主題,而非個別課程的具體內(nèi)容。這個分析策略乍看之下確實十分合理,但這樣篩選分析數(shù)據(jù)的方式亦可謂是夾帶著偏見,它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實的印象。戴卡琳教授之所以漠視其他分析標準,是因為那些分析方式會削弱她論述的力度。她完全不提及魯汶大學歷史系與其他大學簽訂的雙邊交換協(xié)議,以及我們參與的伊拉斯謨計劃,進而也忽視了如下一個事實,即魯汶大學歷史系的學生自2015年起,就開始在包括莫斯科、加爾各答、首爾、上海、開羅以及美國各大城市在內(nèi)多個地區(qū)交換訪學。②參見https://www.arts.kuleuven.be/geschiedenis/en/why-leuven#exchange。她不將博士生納入考慮,也因而忽視了歷史系研究單位在人員組成方面的廣大多元性,我們有來自諸如印度、墨西哥、保加利亞及匈牙利等地剛拿到歷史博士學位的青年學者,以及來自包括中國等各個國家、正在撰寫他們畢業(yè)論文的博士學生。③系上的博士論文列表參見https://www.arts.kuleuven.be/geschiedenis/onderzoek/doctoraten/doctoratengeschiedenis.pdf/view;在研究團隊的網(wǎng)站上有在學博士生的信息,參見https://www.arts.kuleuven.be/geschiedenis/onderzoek。
我想要批評的不只是那帶有偏見的篩選標準,戴卡琳教授所作的一些宣稱更完全是錯誤的。她聲稱“所有25 個全職教授”當中他們“無人是主要研究非西方地區(qū)主題的”。這個聲稱是錯誤的。不只是因為有不少博士生當下正跟著這些教授在從事關于非西方地區(qū)的研究,甚至有一些全職教授自己也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我自己往往每兩年就會遠赴印度從事為期兩到三周的研究工作;Magaly Rodriguez 從事拉丁美洲的研究;我的其他同事例如Werner Thomas 以及Patrick Pasture 則是用高度化的全球性的視角在處理他們各自關注的議題。
她對弗蘭德斯地區(qū)科學研究基金會(FWO)的指責也并不正確。我在其中擔任歷史及考古專業(yè)委員會的成員,雖然我不被允許透露太多委員會審議程序方面的細節(jié),但我可以說戴卡琳教授在她文中列舉出的許多委員會的疏失都是毫無根據(jù)的。我們的審查委員會中包含非歐洲地區(qū)研究的專家,申請計劃在審批時也都會委由該專業(yè)領域的學者擔任審查人,最重要的是歷史及考古專業(yè)委員會對關于非西方地區(qū)的歷史研究極為歡迎。盡管競爭十分激烈,日本史、馬穆魯克史、印度史及中國史方面的研究計劃還是曾在過去數(shù)年間順利獲得獎助。①關于專家小組的組成結構,參見http://www.fwo.be/en/the-fwo/organisation/fwo-expertpanels/;關于歷年的審查結果,參見 http://www.fwo.be/en/news/results/research-projects-and-research-grants/ 和http://www.fwo.be/en/news/results/phd-fellowships-and-postdoctoral-fellowships/。
我也對她文章的結構感到不滿。一方面,戴卡琳教授探討的對象雖然是在哲學學科與歷史學科間反復切換,但并非所有她對其中一個學科下的結論都能適用于另一個學科,而整篇文章最終的結論也只是在處理哲學學科。這不禁使人懷疑她在文章中針對魯汶大學歷史系之前的學程規(guī)劃做個案分析的意義究竟何在?另一方面,戴卡琳教授自行削弱了她論證的說服力。她確實將我對她文章草稿給出的一些建議加進文章當中,但她并沒有進一步修改文章的主要架構。如此一來,她在文章中所描繪的非黑即白的圖景與現(xiàn)實世界相比,有了很大的出入。再者,她自己雖然坦承她的文章“也可能忽視了該學年之后發(fā)生的若干變化,進而有可能使得這一樣本,在今天看來,不再具備代表性”,但這還是把問題說得太輕了。她的文章因為資料過時而不再能反映當今現(xiàn)狀,顯然戴卡琳教授她自己也明白。
如開頭所述,我無意反對她論述的主要重點:對非西方歷史投以更多關注將明顯地使歷史系在教學與研究方面獲益良多。但我們早就有不少學生跨越了國境與文化的疆界,甚至將他們的興趣與目光伸向中國。我們的一位學生撰寫了一篇關于中蘇交惡的碩士論文,隨后便在香港大學開始攻讀第二個碩士學位。另一名學生則探討比利時外交官莫里斯·姚士登(Maurice Joostens),這名外交官曾在駐派北京時遭遇義和團運動,并在返國后于比利時國家廣播電臺上談論此事。很遺憾戴卡琳教授忽視了這些例子,它們恰巧都發(fā)生在2016年,都在戴卡琳教授調(diào)查的范圍之內(nèi)。當然,它們不能代表大部分的碩士論文。一如戴卡琳教授的統(tǒng)計,只有9%的碩士論文探討非西方的主題。但總體而言,這對于一個荷語授課的學程來說并不是那么糟的成果,因為學生在碩士論文的研究過程中需要足夠的語言能力才能處理第一手的文獻。當然,研究其他地區(qū)也不一定非得要使用外語文獻。因此,如此現(xiàn)狀背后真正的原因其實更多還是因為學生想要研究自己國家過去的歷史。我懷疑,其他大學,甚至是其他國家的情況是否真的與我們差異甚大。
我們在戴卡琳教授的論文中幾乎看不見這些細微的差異。她觀察到:“大部分同事都試圖在不動搖以歐洲為中心的既有制度框架下,盡量保持公正和大度”,但她自己卻并不公正。更加大度的做法應是強調(diào)我們已有的變革并承認事情已開始有了轉變。事實上,戴卡琳教授的批評來得實在太晚。我們的系所已經(jīng)開始樂于接納非西方的觀點。這不只是為了要迎合區(qū)域研究的學者或是幫助我們的學生應對全球化,也是因為以往的教材開始難以符合逐漸增加的外來新住民及其子女的自我認同。當然,我們永遠可以追求再更進一步的開放與接納。但學校同僚忽略我們已有的進步、執(zhí)意抨擊我們過往的狀態(tài)是完全沒有任何幫助的。比起在學校里制造對立的兩極,我們更需要的是齊心協(xié)力。
這個逐步接納非西方地區(qū)歷史研究的過程有時的確會遭遇重重阻礙,也因此我們才更應該一起克服。舉個例子,歷史系雖然也同樣希望讓許多學生都去修習中國史,但我們同時也擔心漢學系提供的中國史課程對于不懂中文的學生來說不太友善,他們看起來也不會單單為了這些缺乏語言能力的學生特別去調(diào)整原有的課程(至少可以說我們時常聽到歷史系的學生如此抱怨)。我明白要對背景迥異的學生講述外國歷史是一件多么困難的工作。當我自己在講授波蘭史及印度史的時候,我也必須經(jīng)常在全面?zhèn)魇谥饕R點的教學目標以及學生因缺乏背景知識而只能有限掌握課程內(nèi)容的教學現(xiàn)實間求取一個平衡。比起消耗時間在學校內(nèi)制造對立,我想我們更應該站在同樣的立場上共同思考我們該如何面對這些問題。
戴卡琳教授在她的結論中建議,所有人文學科及社會科學領域的學生都應該在一定的選擇范圍內(nèi)選擇修習至少一兩門關于他們不熟悉地區(qū)的課程。她認為學校要做到這樣的安排并不困難,幾乎不必花費額外的成本。但這個觀點很明顯是錯的:如此安排所需的成本實際上極為高昂。她接著又建議我們在系所內(nèi)開始任用那些能用外國語言研究一手文獻的專家學者。我認為這的確是個好辦法,但它的好處也只有長期堅持下來才能見效。事實上這個轉變已開始在我們學校進行,魯汶大學正在招聘越來越多的外國學者。我們也可以再設想其他的替代方案,例如規(guī)定所有本國的比利時教授至少得在非西方地區(qū)的國家訪學三個月以上。但這樣的辦法并不容易被接受。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更應該多加集結我們這些有志之士的力量,而不是盡爭論些無關緊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