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雅萌
內容提要:1936年,鄒韜奮、茅盾等人受蘇聯(lián)影響而發(fā)起的“中國的一日”征文活動,既是一次成功的戰(zhàn)時文學動員,推動了1930年代文學的集體寫作,也在中國報告文學的文類演進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它試圖建構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夕全景中國的努力,不僅將此時的中國文學納入無產(chǎn)階級文化運動的國際語境,還進一步揭示了主編茅盾所力圖表現(xiàn)的“社會總體性”及其背后的左翼文化傳統(tǒng)。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仿照“中國的一日”,多個政治區(qū)域發(fā)起了“一日體”寫作運動,試圖突破隱形的政治分界,在分裂動蕩的戰(zhàn)爭年代想象全景中國。由《中國的一日》開創(chuàng)的“一日體”報告文學寫作模式,攝取歷史瞬間的日常生活碎片,借此拼接和把握中國社會全景,完成了一次歷史敘事策略的實踐。
1936年,鄒韜奮、茅盾等人受到蘇聯(lián)“世界的一日”的啟發(fā),在全國范圍內發(fā)起了一次主題為“中國的一日”的征文活動,輯為洋洋八十余萬字的成果,展示了當年5月21日中國各地區(qū)、各階層的日常生活。通過讀者、作者與編輯的“文學合力”,“中國的一日”不僅呈現(xiàn)了1930年代中國的集體聲音,它借隨機一日表現(xiàn)中國全景的實驗,更是頗具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闡述的由一種“同質而空洞的時間”所造就的“想象的共同體”的意味,并在“抗日戰(zhàn)爭、民族存亡”的大主題之下,召喚出強烈的民族情緒和“中國認同”。①其中的“個人”與“集體”、“獨立意見”與“公共聲音”的辯證關系,往往成為研究者關注的重點。②從更廣闊的歷史視野來看,基于這一征文活動明顯的“平民化”特質,有研究者認為,它已超越了文學活動的范疇,類似于稍晚醞釀于英國的社會文化運動“大眾觀察”(Mass-Observation),反映了現(xiàn)代中國的國族想象與日常生活的復雜關系。③
在文學研究者的視野中,《中國的一日》往往被譽為一部“大型報告文學集”,不僅兼具“社會的廣泛性、新聞性和文學性”④,更拓寬了報告文學的表現(xiàn)題材,擴大了這一文類的寫作主體與接受對象。事實上,“中國的一日”展示了遠比某種特定文類寫作更為多元的文學史圖景和文化復雜性。在抗戰(zhàn)的歷史語境中,我們應當如何理解“報告文學”的迅速繁榮和文類規(guī)范性?為何一部囊括了多種文類的作品集會被文學批評界認作為“報告文學集”?小說家茅盾作為主編,在這一活動和巨著的背后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究其作品的具體內容和表述,兼顧書籍的編輯策劃出版過程,本文認為,這種集體創(chuàng)作的“文學合力”,共同指向的是一個“全景中國”的建構,并在此過程中完成了中國報告文學的一種形式實驗,即以日常生活的蒙太奇碎片拼接總體,賦予平凡的一天以中國典型的意義,并在這一過程中通過召喚寫作者發(fā)現(xiàn)事件的文學性的方式制造了文學的事件性,激發(fā)了此后各個政治區(qū)域地方性的“一日體”寫作,同時催生了中國戰(zhàn)時文學的多種可能性。
1936年4月底,多份報刊發(fā)布了“文學社”與“《中國的一日》編委會”聯(lián)署的征稿啟事,⑤要求投稿者在編委會“隨機指定的一日”,即1936年5月21日這一天中,⑥留意“二十四小時內所發(fā)生于中國范圍內海陸空的一切大小事故和現(xiàn)象”。寫作題材之廣,涵蓋了這一日的“天文,氣象,政治,外交,社會事件,里巷瑣聞,娛樂節(jié)目,人物動態(tài)”,甚至看似不夠“嚴肅”的各地“風俗,習慣,迷信等怪異事件”,也在征文范圍之內。在體裁方面,除了各類文學樣式,私人通訊與感想,乃至圖像材料和商業(yè)廣告,均可作為作品提交。而這一天所發(fā)生的政治、外交、軍事,以及出版界的新書報等官方信息,將由編纂委員會自行采輯入書。⑦這一征稿啟事除了時空上的限制,可謂包羅萬象。盡管此前文學界也不乏各類文學期刊和出版社舉辦的征文活動,但“中國的一日”的規(guī)模確屬空前,編者所希望達成的,不僅是出版方與讀者的“通力合作”,更希望得到整個“文化界的合力贊助”,以此編印一部描繪一日間中國社會全景的書籍。
《中國的一日》誕生在中國與蘇聯(lián)乃至國際左翼文化界密切互動的1930年代。這一時期,中國文壇對高爾基推崇備至,搶譯高爾基的作品成為風尚,一度掀起了“高爾基熱”的文學浪潮。⑧1934年高爾基在第一次蘇維埃作家大會上提出的“世界的一日”的征文設想引起了中國文壇的關注。鄒韜奮最初別出心裁地萌生了學習“世界的一日”的想法,隨后,茅盾又通過翻譯蘇聯(lián)編輯柯里卓夫介紹《世界的一日》的文章,更加細致地了解到這一征文活動的旨趣,及其在“載籍(Journalism)史上所罕有的”⑨意義。作為高爾基編寫“紀念碑似的集體文學作品”⑩系列的重要組成部分,《世界的一日》承載著蘇聯(lián)文化界的期許,人們對這部書將會成為“一部大書”的自信,多半源自無產(chǎn)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信仰:在“資本主義世界動搖而跌滑,而漸漸屈伏于社會主義的新世界”?的未來,要讓世界聽到無產(chǎn)階級勞動者的聲音。
將蘇聯(lián)的這一文學計劃橫向移植到中國,不僅需要獨到的眼光,更仰賴極大的魄力。盡管茅盾稱《中國的一日》為《世界的一日》的“學步者”,但在《中國的一日》成功出版后,作為學習樣板的《世界的一日》仍遲遲未面世??梢哉f,除了對征文主旨的概述,《世界的一日》并未提供足夠的借鑒性。然而正是在這種“沒有范本可依”?的嘗試性探索中,“中國的一日”與“世界的一日”似乎完成了一次想象性的世界文學對話。茅盾所寫的《中國的一日》序言,是研究這一過程的關鍵文本,從中可以看出,茅盾等人如何將這一征文思路加以改造和具體化,并應用于1930年代中期飽受內憂外患的中國的過程。這一實踐不僅豐富了1930年代中國左翼文學與文化,還激活了茅盾所謂的“民族潛蓄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
盡管無法完全還原當時聲勢浩大的征稿過程和復雜煩瑣的編輯細節(jié),但仍可從茅盾等人的回憶中略知一二。相比于“世界的一日”覆蓋五十多個國家的文學抱負,以及發(fā)動各地通訊員、作家同盟和出版機關的資源網(wǎng)絡,“中國的一日”聚焦中國社會內部,吸納了大量背景多元、身份各異的民眾參與到寫作中來。?為了吸引來稿,在廣登征文啟事外,茅盾還曾利用私人關系約稿,得到了蔡元培、陳獨秀、黃炎培、魯迅等多位文化名人的支持與建議。從作品來源看,“世界的一日”中的文稿多數(shù)選自當天已發(fā)表于新聞雜志的既成作品,而“中國的一日”則征集到三千多篇專門為這一計劃所寫的文章,被茅盾總結為一場中國的“腦力總動員”。如果說《世界的一日》尚帶有“輯錄”色彩,那么到了《中國的一日》這里,則成為名副其實的“征文”了。
在茅盾的組織下,《中國的一日》的稿件篩選工作可謂相當審慎周詳。助手孔另境對文章進行“登記、初讀、分類”后,茅盾會抽查落選文章的內容摘要,以確保取舍得當。?此外,孔另境負責的《一日間的報紙》與《一日間的娛樂》,以及張仲實編輯的《全國鳥瞰》等章節(jié)“都采取純客觀的有聞必錄的方針”,作為一日中國史的補充,在追求材料的科學性的同時,也力求借此躲避和應付國民黨的審查?!吨袊囊蝗铡窂目钦鞲鍐⑹碌骄庉嫵蓵?,不過三個半月的時間,于1936年9月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可謂編輯出版史上的奇跡。據(jù)茅盾回憶,人們投稿之踴躍,最多的時候一天收到二三百件,對編者來說,在極短的出版周期內,從“三千篇以上,不下六百萬言”的稿件中遴選出五百篇進行分類編排,工作量巨大。堆積如山的稿件,夜以繼日的審閱,茅盾甚至因《中國的一日》的編輯工作而病倒。?
除了文學界各方面的合力,1930年代上海繁盛的出版業(yè)也構成《中國的一日》得以迅速問世的關鍵。1936年,上海僅所出期刊就多達308種,其中的文學刊物更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xiàn),這一年甚至獲得了“雜志年”的稱譽。?而此時的上海生活書店,更是發(fā)行了著名的《中國新文學大系》《青年自學叢書》《世界文庫》《(生活)全國總書目》等大部頭著作。此外,生活書店在期刊與圖書出版方面采用“包干制”,書店將編輯費與稿費付給編輯后,所有工作交由編輯全權負責,給予其較大的自由空間,提高了編輯出版效率。1936年4月下旬,鄒韜奮邀請茅盾出任《中國的一日》主編,盡管名義上存在一個多人組成的編委會?,實際工作則是“全包給了茅盾”?,提倡政治獨立的生活書店,在征文方面并未得到任何政府機關與社會組織的幫助,幾乎每一項工作都依賴以茅盾為首的文化人的籌劃和引導。
《中國的一日》雖售價高昂?,卻在圖書市場上頗受歡迎,很快銷售一空。其轟動效應固然離不開主編茅盾的宣傳工作?和生活書店的營銷策略?,它在全面抗戰(zhàn)前夕展示“中國的總面目”的嘗試更是迎合了當時大眾普遍的閱讀期待。此書剛剛面世之際,就有讀者表示,“希望每年出一巨冊”,以類似社會年鑒的形式,記錄下中國每一年的進步。?1937年年初,在新聞報舉辦的“夜聲同樂會”上,還發(fā)生了拍賣《中國的一日》的事件。由作家包天笑所贈的《中國的一日》,以兩元的價格被兒童教育家胡叔異拍得。當時的胡叔異正“欲購讀此書,因連購兩書肆,皆云售罄,恐不復再版,即將絕版也”,于是欣然拍下,攜之而去,而拍賣所得之資也全部作為“援綏之助”。?拍賣《中國的一日》所得資金的多少并非關鍵,這一文化界的“樂事”與“善事”多少具有象征意義,本書在讀者中的受歡迎程度也由此可見一斑。
《中國的一日》還影響了一批接受五四新文學教育成長起來的文學青年。一方面,對于“在象牙塔中建造自己的空中樓閣”的學院派書生們,這本文集讓他們真切地看到了“中國的危機如何的迫切”,?促使他們在戰(zhàn)爭年代塑造自己關心國事、擁抱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征文活動還起到了“發(fā)現(xiàn)作家”的作用,特別是將那些“深藏在中國的內地,普遍地散布在中國的每一塊土地上”?的作家召喚為未來的寫作希望,《中國的一日》可謂不少青年作者的伯樂。能夠與文壇大家的名字并列在一本書內,無疑帶給他們莫大的鼓舞。一位作者在1980年代回憶,正是在《中國的一日》上發(fā)表的一篇“小文”,成為自己堅定文學道路、未曾另擇他途的關鍵。?在發(fā)動民眾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這本文集也試圖與新文學對話,在民間尋找和培養(yǎng)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的活力。編者不以文字工拙和敘事技巧作為首要審稿標準,而是更加看重文章內容的社會意義和作者抒發(fā)個人見聞的強烈愿望。在茅盾看來,這些平日里不寫作的普通民眾,“其描寫技巧卻在水平線以上”,盡管文字不甚流利,然而“質樸得可愛”,并沒有沾染上“新文學的濫調”。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的一日”可謂在民眾中塑造了一種“文學生活”,揭示了一段“隱藏的群體性的文學活動史”。?在作家、讀者與批評家之間的關系進行轉換的同時,也將文學生產(chǎn)與接受的過程變得更為復雜。讀者不僅是文學報刊的接受者,他們還通過征文投稿與文學生產(chǎn)建立了更加緊密的關聯(lián)。
《中國的一日》被視作一部偉大的集體創(chuàng)作而擁有了眾多效仿者,發(fā)展為戰(zhàn)時中國的“一日體”集體寫作模式。如1937年年初“蘇區(qū)的一日”,“孤島”時期的“上海一日”,1940年代晉察冀邊區(qū)的“安平一日”“保定一日”“束鹿一日”“徐水一日”“偉大的一日間”等,成為戰(zhàn)時文藝通訊員制度和群眾文藝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寫作活動逐漸帶有了更為鮮明的“運動”色彩,呈現(xiàn)出一種“由上及下”的動員形態(tài):由政治高層決策,經(jīng)由文化干部指導,基層單位組織,最終落實到群眾寫作。如1941年的“冀中一日”便被參與編輯工作的作家孫犁視作一場“廣泛深入的啟蒙運動”。?“親自動筆寫稿者近十萬人”,連不識字的老太太也早已計劃找人代筆完成。?有意味的是,模仿“中國的一日”,“冀中一日”同樣選擇了平常的一天作為征文的時間限定,卻制造了更具表演性和戲劇性的戰(zhàn)時日常傳奇。征文的議程設置如同在邊區(qū)軍民面前打開了一片可供馳騁的“期待域”,人們帶著明確的寫作計劃與目的觀察這一天所發(fā)生的事件,甚至開始刻意制造寫作對象:“有些連隊,為了獲得好的題材,經(jīng)過上級批準,打下了敵人據(jù)點。有些則進行了其他的英勇斗爭。不少人為這次寫作流了血,或擔了驚險?!?正是有了“冀中一日”的寫作任務,人們將普通一日的生活事件化、典型化,用集體的力量保存和建構了邊區(qū)的軍民抗戰(zhàn)傳奇。從《中國的一日》到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各地的“一日體”寫作,是一個從征文活動走向寫作運動的過程,其“文學合力”的背后帶有了更強烈的宣傳動員色彩和政治導向性。
集體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報告文學的涌現(xiàn)曾被視為1936年新興文壇的兩種傾向。?這兩者均在《中國的一日》中得到了集中反映。然而,將《中國的一日》的性質定義為一部“報告文學集”,卻是文學界后來的“追認”,乃至歷史的“錯認”。這一現(xiàn)象背后特定的文學史背景,不僅觸及了報告文學的文類規(guī)范性話題,更豐富了中國報告文學的時代內涵。茅盾曾在《中國的一日》序言中表達了對不同文類作品的區(qū)分與重視:“本書所收的五百篇,幾乎包含了所有的文學上的體式。這里有短篇小說,有報告文學,有小品文,有日記、信札、游記、速寫、印象記,也有短劇。差不多每一部門都有幾篇實在很好的作品?!?當時的讀者也對此了然于心,將《中國的一日》中的文章視為用日記、散文、歌謠、對話等多種形式表達的“生活在各種場合下的人們的自白”。?然而此后的研究界卻對其有不同的文類定位。新中國成立后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就曾將《中國的一日》定性為“一部集體寫作的報告文學集”?,這一判斷被各類文學史寫作者沿用至今。
作為報告文學寫作的另一個黃金時代,八九十年代之交為重新認識1930年代的報告文學提供了歷史契機。學者通過追溯1930年代中國報告文學的起源,樹立作品范本,將中國報告文學研究推向了一個總結的年代。在這些不乏“后見之明”的報告文學叢書與文學史著作中,《中國的一日》均被列為重要的報告文學集體寫作實踐。?學者們認為,無論是其作品內容還是創(chuàng)作形式,都是對中國報告文學這一文類的有益探索,推動了此后報告文學的寫作熱潮。如果暫且擱置這一跨越五十年的歷史追認,即便是回到1930年代報告文學的產(chǎn)生和創(chuàng)作語境,也常常出現(xiàn)先有作品創(chuàng)作,后有理論批評乃至文類命名的情況,這一文學史現(xiàn)象反映了報告文學在1930年代中國的不確定性,同時也昭示著它此后的開放活力與發(fā)展?jié)撃堋谌婵箲?zhàn)爆發(fā)后,報告文學迅速成為占據(jù)文藝期刊主要版面的作品。從文類的視角觀照《中國的一日》,更重要的或許并非帶著某種既成觀點去鑒定一部作品是否有資格被納入報告文學的“花名冊”,而是應當去努力發(fā)掘關于這一文類話語的歷史流變,即是哪些力量促使《中國的一日》被逐漸命名為一部大型報告文學集。
1930年代中期文壇上短篇小說與報告文學的復雜關系影響了人們對報告文學的認識。1936年,趙家璧模仿日本改造社編輯《文藝年鑒》的方式,邀請二十位選稿人推薦在1935年到1936年間讀到的優(yōu)秀短篇小說,合成一部“短篇佳作集”。茅盾作為選稿人之一,首先為作品集選定了三篇短篇小說,隨后又被特別地邀請從其主編的《中國的一日》中另選三篇以激勵文學新人,?足見《中國的一日》在當時文學界的影響力。盡管編者趙家璧在作品集前言中一再表示,試圖把編選范圍“局限于短篇小說”?,但從選稿人實際推薦的篇目來看,則出現(xiàn)了不少具有代表性的“報告文學”作品。譬如,鄭伯奇推薦了夏衍所作的以上海日本工廠中國女工為題材的《包身工》,黎烈文選入了宋之的以他本人在山西軍閥閻錫山白色恐怖下的生活經(jīng)歷作背景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此外,佳作集中所收錄的《小魏的江山》《苦難》《查災》《長江上》等多篇作品也隨即被文壇視作出色的報告文學。
多篇報告文學作品“混入”短篇小說集的現(xiàn)象一方面表明,進入內憂外患的1930年代中期,以社會事件與社會見聞為題材的短篇小說與報告文學之間的界限不甚清晰,換言之,此時文壇對報告文學這一文類的界定和判斷還比較模糊,其文類規(guī)范尚在形成之中,并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的、跨文類的特質。另一方面,1930年代的文壇,報告文學雖呈現(xiàn)蓬勃勢頭,卻仍處文類格局的邊緣地帶。當時出現(xiàn)了諸如“報告文學是小說的草稿”,報告文學自身難以產(chǎn)生“偉大的作品”等觀點,而在最初寫作報告文學的作者群體中,也缺乏文壇“大家”的身影。似乎如若不與短篇小說這一“現(xiàn)代文學中最具主導性文類”?攀附上些許關系,就很難在文類格局的競爭賽場上立穩(wěn)跟腳。茅盾曾指出“報告文學”這一名稱的內在悖論性——“我們不曾說‘小說文學’”?。在“報告”二字后加上“文學”,或許反而強調的是“報告”作為“正牌”文類的尷尬境地和勉為其難。為了讓“報告”真正成為“文學”,茅盾認為,僅僅追求時效和呈現(xiàn)事實,并不能充分完成這一文類的表意任務,“報告必須具備小說的藝術條件”,即“藉創(chuàng)作想象之力而給以充分的形象化”。由此,不斷與小說進行對話的報告文學,表達的正是一種“文類合法性”的訴求,力圖借此為自身確立“文學性”,這同時也成為推動報告文學成熟的內在動力。
《中國的一日》的編輯出版工作結束后,茅盾開始進一步思考報告文學與其他文類的關系。根據(jù)他的觀察與判斷,1930年代中期的文壇,出現(xiàn)了其他文類逐步向報告文學自覺靠攏的趨勢。茅盾不僅將當時流行的“速寫”中的“十之九”歸結為報告文學的一種,還修正了此前關于《中國的一日》的文類觀點,認為其中的作品“大多數(shù)是‘報告’”,只是運用了“報告”中的“不同式樣”,“甚至可說是最近大多數(shù)的短篇小說也和‘報告’一點點接近”?。相比于此前對日記、散文、短篇小說等文類的嚴格區(qū)分,茅盾在這里似乎有意擴大了“報告”的外延,泛化了報告文學的具體形式。其他文類向報告文學的“接近”,固然帶有作家自身有意為之的創(chuàng)作意圖,更離不開批評話語的轉換與調整,甚至可以說,以茅盾為代表的這類論述,意在“混淆”其他文類與報告文學的嚴格分野,為1930年代的報告文學確立其在文壇上的一席之地?!吨袊囊蝗铡氛窃谶@樣的文類言說語境中,逐步“走向”了一部“報告文學集”。
為了解釋對“報告文學”看法的更新,茅盾提出看待報告文學應“不以體式為界,而以性質為主”的觀點。這一“性質”并非通常討論報告文學時所辨析的客觀與主觀、新聞性與文學性之間的張力,而是一種希望立刻將即時見聞報告給大眾的讀者意識。它反映并回應的是一種“迫不及待”的社會心理:“讀者大眾急不可耐地要求知道生活在昨天所起的變化,作家迫切地要將社會上最新發(fā)生的現(xiàn)象(而這差不多天天有的)解剖給讀者大眾看,刊物要有敏銳的時代感”,正是這些因素將報告文學從一個尚未成熟的年輕文類推向了文壇和時代的中心。作為中國新文學中“最新輸入”的文類,報告文學成為1936年文壇上的“新流行品”并非偶然。伴隨著1930年代中期國內外政治局勢的不斷緊張,現(xiàn)實生活的動蕩變化與錯綜復雜對語言負載信息的效率提出了更高要求,也為文學的樣式提出了新的課題,它們構成了茅盾所揭示的社會心理和讀者意識的文學來源。
反觀《中國的一日》中的具體篇目,確如1930年代的讀者所言,日記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通常而言,日記恰如信件一般,是最具私密性的文學樣式之一,而人們逐漸將《中國的一日》中占據(jù)重要篇幅的日記歸為“報告文學”,不僅由于其專注于事件的“記錄體”形式,還在于《中國的一日》中的日記帶有強烈的讀者意識,作者往往急切地希望將自己的社會見聞公之于眾,而這一點恰恰吻合了茅盾所總結的“報告”特質。隨后,胡風在茅盾的看法的基礎上,推進了有關“報告文學性質”的觀點。他不僅將“報告”看作一個文類范疇,更揭示了其作為一種文學實踐的意義,認為“報告”是作家對待現(xiàn)實與受眾的姿態(tài),是一種具有“戰(zhàn)斗性”的文藝形式。?因此,報告文學的范疇不僅可以包括文章,還可以容納報告詩、報告劇等——報告文學的核心是“報告”疊加某些既成的經(jīng)典文類,決定其文類性質的是“報告”,而非“詩”“劇”或“文”。在左翼作家與批評家那里,“報告”指明了這一文類背后作者與讀者間的緊密聯(lián)結,它既是人們所共享的時代語境和戰(zhàn)爭經(jīng)驗,也是一種“和戰(zhàn)斗者一同怒吼,和受難者一同呻吟”?的情感共鳴。
從報告文學的發(fā)展脈絡來看,《中國的一日》在文壇產(chǎn)生轟動之時,正值中國文學界探索如何將報告文學這一“舶來”的文類本地化的階段,關聯(lián)著中國報告文學的自身話語建構。中國報告文學發(fā)生的起點與資源雖存在諸多爭議,?但普遍認為在1930年代前后,通過譯介江口渙、川口浩、基希等人的理論文章與創(chuàng)作實績,?文學界開始建構一套有關報告文學的批評視野與知識系統(tǒng)。政治、軍事事變與社會事件構成了這一時期報告文學的重要題材,特別是在1932年上海的“一·二八”事變后,“新聞報告”被廣泛應用于對這一事變的斷片式敘述,?催生了中國第一部報告文學選集《上海事變與報告文學》,它的命名與阿英的序言體現(xiàn)了鮮明的“報告文學”文類意識,更昭示著重大戰(zhàn)爭事件與文學生產(chǎn)的關系。?對各類社會、歷史事件的開掘,為報告文學帶來了種種發(fā)展契機。而《中國的一日》被認為是報告文學集,不僅由于其中相當一部分文章著重于從日常的角度記錄與揭示社會事件,還在于它用隨機一日的方式制造了發(fā)生在中國社會各個角落的事件,換言之,它通過動員大眾在普通一日發(fā)現(xiàn)事件的文學性的方式,制造了文學的事件性。如果沒有《中國的一日》的寫作動員,種種日?,嵤虏⒉蛔阋詷嫵墒录缘囊饬x。在日后被文學史家稱為“報告文學年”的1936年,文學界一方面致力于譯介國外理論與作品,另一方面也在不斷探索中國報告文學的創(chuàng)作特質與文類自覺。在這一語境下,《中國的一日》究竟算不算得上一部純粹的報告文學集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壇熱切呼喚著這樣一部代表中國報告文學成就的作品?!吨袊囊蝗铡繁患{入了1936年中國報告文學豐碩成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并被定名為一部報告文學集的背后,反映的正是中國報告文學自身“文類制度化”?的歷史。
《中國的一日》的成功,不僅凝聚著廣大投稿者的力量,更投射了茅盾的文學思想、編輯觀念與個人眼光。呈現(xiàn)“一天之內的中國的全般面目”的抱負背后,反映了1930年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和左翼文學傳統(tǒng)中追求社會總體性的努力。作為小說家的茅盾,其對全景的追求早在1930年代初構想長篇小說《子夜》時就表現(xiàn)了出來。在1933年開明書店《子夜》初版本的底版上,印有斜體英文“The Twilight: a Romance of China in 1930”,似乎很好地說明了茅盾力圖書寫“1930年代中國的羅曼史”的愿景,他在小說的后記中更是自述了構思小說時“大規(guī)模地描寫中國社會現(xiàn)象”的計劃。但因種種原因,茅盾最終在寫作中放棄了農村題材部分,《子夜》成為一部描繪現(xiàn)代中國“都市風景線”的長篇小說。為了完成此前那個呈現(xiàn)1930年代“動蕩中國的全景圖”?的寫作計劃,茅盾又陸續(xù)寫下以鄉(xiāng)土社會為題材的《小巫》《林家鋪子》,以及被稱作“農村三部曲”的《春蠶》《秋收》《殘冬》,補充了全景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部分。推崇客觀記錄,追求全面觀察,嘗試深入調研,茅盾寫作小說時所用的這類新聞工作者一般的方法,均表明了一種超越作家個體經(jīng)驗有限性的努力,與“中國的一日”的征文設想和編輯策略如出一轍。從某種程度而言,《中國的一日》所實現(xiàn)的,不僅是報告文學集體寫作的勃興,還有作為主編的茅盾,借由編輯出版所實踐的、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易達成的另一種中國全景的建構。
“中國的一日”對“全景中國”的制造與想象,與盧卡奇對歷史進程的“總體性”的分析頗為契合。在盧卡奇看來,“總體性”是一種具體的總體,辯證的總體,是被視為過程的社會整體,它使得日?,F(xiàn)實具有斗爭性。而只有“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fā)展的環(huán)節(jié)并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成為對現(xiàn)實的認識”?。無所不包的總體雖然是不能被把握的,但總體的各個部分——人在其中生活的生活環(huán)境——則越來越能夠被洞察、估計和預測。無論是《中國的一日》,還是后來的《上海一日》《冀中一日》等,它們所試圖呈現(xiàn)的正是一個作為具體總體的社會,并由此展現(xiàn)和把握“生活的錯綜”和“中國的交響”。
蔡元培從報紙?zhí)幚硇畔⒌慕嵌瘸霭l(fā),討論了《中國的一日》與日報的關系,不僅將這類“一日體”的寫作與新聞之間的關聯(lián)帶入更為具體深入的探討,更以“完全的一日”的概念指向了一種新聞信息的全景建構。在民族危機的大變動年代,人們樂于閱讀日報新聞,總是對各類消息有著即時性和全面性的要求。而蔡元培認為,由于新聞報紙編輯時效性的限制,“日報所載的,往往是這一日以前的事”或“半日之事”,它往往無法反映“完全的一日”的信息,且由于其篇幅有限,除特殊消息外,這一天發(fā)生的各方面的生活狀態(tài),并不能呈現(xiàn)給讀者。因此,“中國的一日”征文有很多意外的“無量數(shù)的”收獲,甚至當日后編委會對某一地方或某一事類有繼續(xù)調查的必要之時,還可以通過撰稿人,進行深入采訪、調查和報道。[51]以上均構成此書超越日報的地方,它是一種真正“完全的一日”的寫作。
然而在陳獨秀看來,“中國的一日”卻代表著某種值得警惕與懷疑的觀念。1936年春,茅盾通過汪原放轉請陳獨秀寫一篇《五月二十一日》的“命題作文”,并附上《〈中國的一日〉征文簡章》,正式向陳獨秀約稿。[52]陳獨秀在稿件中申明了一種批判性的“國際主義”立場。他認為,在階級社會的形態(tài)中,不存在所謂的“完整的世界”或“完整的中國”,而只有“橫斷的”“斗爭的”社會,因此,對中國的想象,并不能“抽象”為一個具有整體性的理想的“中國的一日”。陳獨秀在受邀寫這篇文章時,僅僅了解“中國的一日”的大體計劃,但這一稍顯激進的論斷,實際上指出了如何建構“一日中國史”的內在困境:面對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對立的階級價值,形形色色的人與事,統(tǒng)攝、想象并再現(xiàn)一個真正具有整體性的“全景中國”是否可能?抑或這僅是一種理想化的文學構造?
從《中國的一日》的最終成書情況來看,它對中國全景與社會總體性的建構,或許正體現(xiàn)在這種參差錯落的對話性上。有讀者認為,本書揭示出兩個重大的時代問題:“中國究竟破碎到了怎樣的地步?這老大民族究竟有沒有復興的希望?”[53]《中國的一日》以行政區(qū)劃為單位反映全中國的橫斷面凝聚著編者的良苦匠心。在動蕩破碎的戰(zhàn)爭年代,全景中國的意義或許首先在于政治層面的地理領土完整,而《中國的一日》仿佛成為一張用文字繪制的“中國地圖”。面對地方經(jīng)驗的多元駁雜,編者通過取樣、濃縮與統(tǒng)籌,力圖在橫向上展示各地區(qū)不平衡的社會發(fā)展,也在縱向上彰顯特定區(qū)域內部社會生活的錯綜關系,由此呼之欲出的是一種內部張力:“一面是崩潰與動搖,另一面是新生與掙扎?!盵54]書中的對話性還體現(xiàn)在它所鼓勵的多元聲音,特別是納入了普通民眾與邊緣社會群體的意見。譬如,書中的一些文章從社會底層的角度描述中央政策與地方實踐的落差,由此勾勒了諸如“新生活運動”與“小學教育”等口號在基層社會名不副實的反諷情形。[55]這些來自中國角落的聲音,往往被官方敘述和主流媒體所壓抑或忽視,反而更顯彌足珍貴。羅福林認為,盡管《中國的一日》具有明確的政治姿態(tài),受到左翼社會現(xiàn)實主義視野影響,但仍呈現(xiàn)出巨大的多元性的聲音,甚至可被視作一場“放眼全國的視覺旅行”,它不僅是中國文學史上不平凡的案例,在1930年代的全球文化史中,也堪稱特殊的創(chuàng)造。[56]
1980年代,伴隨著中國逐漸開放的政治文化語境,《中國的一日》得到了外國學界的重視。日本學者將《中國的一日》全部譯為日語出版,由歷史學者高家龍(Sherman Cochran)主持編譯的英文版《中國的一日》也幾乎同時面世。盡管二者均襲用這是一本“報告文學集”的說法,《中國的一日》在域外的接受情況似乎已然超越了上文所討論的“報告文學”范疇,它成為外國學界了解中國社會生活史的第一手材料,一部進入1930年代歷史的“中國讀本”,并且“第一次讓英語世界的讀者接觸到由普通人而非官方材料和文化名人所書寫的中國歷史”。[57]英文版打破了茅盾以地域分類的編輯體例,將所選文章按照主題進行編排,共選取并翻譯了原書中的84篇作品,按照“家”與女性、“長”與地方政權、“迷信”與大眾信仰、“漢奸”與敵我觀念這四個主題分門別類,將原本分散在各個地域的話題重新統(tǒng)合。盡管編者仍希望達成此前茅盾表現(xiàn)“中國總面目”的目的,但不同的編輯方式反映了二者對這些文章所具有的功能的不同看法。從西方讀者的視角出發(fā),該書的英文版為理解中國提供了一個結構性、話題性的分析框架,但也令英語世界的讀者無法關注到1930年代中國的地域性差異。
在地理空間與社會事件意義上的中國全景之外,《中國的一日》還從情緒的視角呈現(xiàn)了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一般的危機時代的大氛圍。盡管編者希望傳達中國人民樂觀、自信和充滿希望的積極態(tài)度,然而實際上全書雜糅著頗為多元的社會情緒,不乏無奈、失望、悲痛、憤恨等一些負面心理,展示了民眾的內心世界與內憂外患的社會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個人日常生活與公共生活、政治生活的對接。每一位作者以“局內人”的身份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抒發(fā)著介于私人與公共之間的情感,通過寫作獲得了一個“吐訴”情感的機會,與此同時,該書也為更廣大的讀者提供了“交流”情感的平臺。讓每個人心頭蓄積的“沉悶郁怒的呼號”得到“痛快的發(fā)泄”,特別是當作家群體“沒有力量來把握住這動蕩的世界中人們生活上的痛癢,來產(chǎn)生一篇或一部足以代表中國社會幻變的全面或片面的作品之時”,“最好是能讓那些被宰割,被鞭策的各種奴隸們,自己來敘敘苦情了……在《中國的一日》中,是讓我們聽到這些一聲聲的悲鳴,看見一幅幅的凄涼圖畫了”。[58]盡管各地地方色彩和社會背景各不相同,其飽受侵略、剝削和壓榨的生活卻有著相同的根源?!白x到這本書,使你為復雜的情緒捉弄著,使你感到忙亂,但這是無可避免的”[59],正是這種直接的人生觀察和情感抒發(fā),成為被同代人分享的社會情緒全景。
無論是事件、消息,還是地域、情緒,在建構中國多層次的社會全景方面,《中國的一日》采取的是一種蒙太奇拼接的處理方式。隨機的一天有如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歷史瞬間,在“中國”這一國族空間形式中展示了眾多相互關聯(lián)的生活碎片,它使雜亂無章的日常變得有序而集中,將普通一日的生活事件化、儀式化,甚至戲劇化,而中國社會的全景也由此躍然紙上。用1936年5月21日表現(xiàn)中國全景的意義,正是在人們的寫作、敘述中生成的,也是被“中國的一日”所“制造”和“賦予”的,它因此成為與其他普通一日無法“同日而語”的一天。
《中國的一日》以“報告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了日常碎片與社會全景的辨正。以往注重描寫“一人一事”的報告文學,在《中國的一日》中產(chǎn)生了總體性的效果。與其說每一個碎片反映總體,不如說對《中國的一日》而言,這些碎片組合在一起才更能凸顯其意義。因此,它們難以被拆解為單篇文章進行理解,而是在相互補充、對照與碰撞中被賦予表述歷史的生命力。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一日》也提供了一種閱讀1930年代中國社會的方式。從局部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的一日》,到全面抗戰(zhàn)時期各地區(qū)的“一日體”寫作,它們以不同的地理空間為單位進行“中國”的想象。全面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地理版圖被戰(zhàn)爭分割為不同的政治區(qū)域,對全景中國的想象也分散在不同板塊的集體創(chuàng)作中。從“一日體”的征文活動與寫作運動來看,它們卻都在試圖突破隱形的政治分界,建構戰(zhàn)爭年代的“全景中國”。
國外學界看重《中國的一日》的史學價值,但客觀記錄歷史并非該書的唯一追求。趙園曾在分析“甲申年三月十九日”作為一個歷史瞬間的敘事意義時,將《中國的一日》看作一種貫通文學與學術的歷史敘事策略的實踐:當一個值得“拈出”的歷史時刻被選定后,諸多“可供開發(fā)的線索”借此而“綰合”,也緣此而“發(fā)散”。[60]《中國的一日》以及后來的“一日體”寫作,正是通過對一個特定歷史時刻的開掘和敘述,呈現(xiàn)一個時代的社會全景和歷史風貌,并因此具有了某種方法論上的意義。這種帶有鮮明實驗色彩的“一日體”,不僅在三四十年代催生了中國戰(zhàn)時文學的多種可能性,還作為一種文化形式影響至今。2014年第五屆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jié)上,佐藤信、飯名尚人等多位戲劇人及中國青年導演共同策劃、創(chuàng)作了實驗戲劇“書寫中國的一天”[61],面向生活在中國的“任何背景的”普通人,號召人們記錄和分享5月21日這一天的經(jīng)歷、體驗和感受,寫成簡短的文學作品,作為《中國的一天2014》戲劇的創(chuàng)作素材,以當代戲劇的實驗形式,向1936年這場聲勢浩大的“中國的一日”的寫作實踐致敬。
注釋:
①門紅麗:《“中國的一日”有獎征文與“想象的共同體”的構建》,《勵耘學刊》(文學卷)2015年第2期。
②Charles A. Laughlin,Chinese Reportage: The Aesthetics of Historical Experience, pp.158-160, Durham: Duck University Press, 2002. Charles A. Laughlin,One Day in China, pp.420-426, David Der-Wei Wang 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③沈松僑:《中國的一日,一日的中國——1930年代的日常生活敘事與國族想象》,《新史學》2009年第20卷第1期,臺北三民書局。
④吳福輝:《〈中國的一日〉征文寫作推動了1930年代中期的報告文學潮》,吳福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廣告文學為中心(1928—1937)》,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663~664頁。
⑤如《申報》1936年4月25日;《大公報(上海)》1936年4月27日;《“世界的一日”與“中國的一日”》,《鐵報》1936年5月3日;《“中國的一日”開始征稿》,《每月文藝》1936年第1卷第6期等報刊。
⑥編者強調這一日的隨機性,意在用平常的一天展示中國的普遍現(xiàn)實。對5月21日是否全然隨機,雖然存在各種說法,但從當時的征文廣告和作者反響來看,仍可認定這一日是隨機的普通一日:孔另境在回憶中透露,“五月二十一日是‘馬日’(以韻目代日),用以(暗地)紀念1927年5月21日震驚世界的‘馬日事變’?!眳⒁娚卸 丁粗袊囊蝗铡笛a遺》,《出版史料》第4輯,第149頁,學林出版社1985年版。此外,1930年代的評論者注意到,5月21日恰逢農歷四月初一,地方民俗最勝,最能展現(xiàn)中國民間社會與文化的豐富性。參見思明《一幅中國現(xiàn)狀的解剖圖:“中國的一日”》,《光明(上海1936)》1936年第1卷第9期。
⑦《大公報(上海)》1936年4月27日。
⑧有關1930年代中國文壇與高爾基的文化互動,參見吳曉東《“高爾基在中國”與“中國的高爾基”》,吳福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廣告文學為中心(1928—1937)》,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94~401頁。
⑨?[蘇聯(lián)]M.柯耳曹夫:《世界的一日》,茅盾譯,《譯文》1936年第1期。原作者現(xiàn)通譯為柯里卓夫。
⑩除了“世界的一日”,在高爾基的發(fā)起與領導之下,蘇聯(lián)文學界還有“內戰(zhàn)史”“工廠史”“白海波羅的海運河”等創(chuàng)作計劃。參見陳落《讀了〈中國的一日〉》,《清華副刊》1936年第45卷第1期。
????茅盾:《抗戰(zhàn)前夕的文學活動》,《茅盾全集》第35卷(回憶錄二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6、104、107、105頁。
?這些稿件的作者,34.9%是學生,15.5%是教員,1.7%是工人,9%是商人,0.4%是農民,4.7%是文字生活者,剩余的33.8%的成員則是自由職業(yè)者、軍警及屬性不明者等,以性別區(qū)分的話,女性的投稿者占4%~5%。參見茅盾《關于編輯的經(jīng)過》,《中國的一日》,上海生活書店1936年版。
?“我們日以繼夜地看稿,到七月中旬,總算從三千多篇稿件中選出了八百六十多篇,我也因此累得小病一場?!泵┒埽骸犊箲?zhàn)前夕的文學活動》,《茅盾全集》第35卷(回憶錄二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頁。
?趙家璧:《〈二十人所選短篇佳作集〉重印后記》,《二十人所選短篇佳作集》,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第783頁。
?編輯委員會由王統(tǒng)照、沈茲九、金仲華、茅盾、柳湜、陶行知、章乃器、張仲實、傅東華、錢亦石、鄒韜奮十一人組成,茅盾任主編,孔另境為助理編輯。
?《中國的一日》定價一元六角,曾有讀者“抱怨”,此書雖值得一讀,然而定價過高。參見流星《書報評介:〈中國的一日〉》,《臺風》1936年第1卷第9期。
?《中國的一日》出版不久,茅盾發(fā)表文章,以讀者“朋友”與作為主編的“我”之間的主客問答形式,總結和回應了書中所反映的重要問題。茅盾《被考問了“中國的一日”》,《生活星期刊》1936年第1卷第18號。
?出版前夕,關于《中國的一日》的宣傳廣告在各大報刊多有登載。如《光明》第1卷第5期1936年8月10日;《生活星期刊》1936年9月6日;《〈中國的一日〉本月十五即可出版,是現(xiàn)中國的總面目》,《鐵報》1936年9月3日;《〈中國的一日〉編輯之經(jīng)過》,《世界晨報》1936年9月7日等。這些廣告除了擇要刊出本書的目錄,還摘錄茅盾序文,以便讀者管窺書籍全貌。此外,《中國的一日》既以單行本銷售,又以《文學》雜志四周年的紀念專冊的名義發(fā)行,若讀者訂閱全年《文學》則可得一贈送本,此舉無疑同時擴大了中國文學社和上海生活書店《文學》雜志的讀者群與影響力。
?妙微:《讀了〈中國的一日〉》,《晶報》1936年10月1日。
?《拍賣〈中國的一日〉》,《晶報》1937年1月9日。
?珍夏:《從〈中國的一日〉說起》,《北平交大周刊》1937年1月1日。
?景行:《〈中國的一日〉讀后感》,《約翰聲》1937年第48卷。
?以上引文參見王亞平《故鄉(xiāng)來客談》,陳建功、吳義勤主編:《永遠結不成的果實》,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頁。
?有關“文學生活”與現(xiàn)代文學關系的研究,參見溫儒敏《“文學生活”概念與文學史寫作》,《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
?孫犁:《文藝學習——給〈冀中一日〉的作者們·前記》,《孫犁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6~97頁。
?胡蘇:《河北人民的新文藝——在河北省首屆文代大會上的報告》,1949年12月11日,參見王長華、崔志遠主編《河北新文學大系·史料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48~149頁。
?遠千里:《關于〈冀中一日〉》,《冀中一日》上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59年版,第4頁。
?陳落:《讀了〈中國的一日〉》,《清華副刊》1936年第45卷第1期。
?茅盾:《關于編輯的經(jīng)過》,《中國的一日》,上海生活書店1936年版。
?[59]颯颯:《書評:〈中國的一日〉》,《清華周刊》1936年第45卷第1期。
?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開明書店1951年版,第293~294頁。
?如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多卷本“中國報告文學叢書”,山東人民出版社的《報告文學研究資料選編》;報告文學史如張春寧寫作于1980年代末的《中國報告文學史稿》,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趙遐秋:《中國現(xiàn)代報告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朱子南、秦兆基:《報告文學十家談》,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朱子南:《報告文學作家的報告》,南京出版社1990年版等。
??參見趙家璧輯《〈二十人所選短篇佳作集〉前記》,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第2~3、1頁。
??短篇小說是近代以降新興的小說形式,占據(jù)文壇的中心地位,也是20世紀中國作家表達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主要文學樣式,并被認作“現(xiàn)代文學中成就最高的文類”。參見張麗華《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的興起——以文類形構為視角》,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茅盾:《關于“報告文學”》,《中流》1937年第11期。
??胡風:《論戰(zhàn)爭期的一個戰(zhàn)斗的文藝形式》,《七月》1938年第5、6期,作于1937年12月。
?在“左聯(lián)”成立之前,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具有報告文學特征的作品,如對重大社會事件的記載、勞動通訊、游記等,但明確提出“報告文學”的概念并自覺提倡創(chuàng)作的則是在1930年代初,與左聯(lián)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同時吸取了駁雜的國際左翼文學資源。
?有關基希及其代表的歐洲左翼文化運動與中國1920—1930年代報告文學的關系,參見Rudolf G. Wagner,Inside a Service Trade: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Pros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1992:325-357。
?錢杏邨:《從上海事變說到報告文學》,參見南強編輯部編《上海事變與報告文學》,上海南強書局1932年版。
?吳曉東:《“一·二八事變”與戰(zhàn)爭文學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以廣告文學為中心(1928—1937)》,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22頁。
?[法]托多羅夫:《巴赫金、對話理論及其他》,蔣子華、張萍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9頁。
?秦弓:《動蕩中國的全景圖——茅盾30年代前半期小說》,《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6期。
?[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70頁。
[51]蔡元培:《〈中國的一日〉序》,《中國的一日》,上海生活書店1936年版。
[52]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學林出版社1983年版,第188~189頁。
[53]烈文:《介紹〈中國的一日〉》,《中流》1936年合刊(1~12)。
[54]梅雨:《中國的一日》,《通俗文化》1936年第4卷第6期。
[55][58]流星:《書報評介:〈中國的一日〉》,《臺風》1936年第1卷第9期。
[56]Charles A. Laughlin,One Day in China, pp.420-426, David Der-Wei Wang eds,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57]A. J. Robertson,History, Vol. 69, No. 226, 1984, pp. 280-281.
[60]趙園:《想象與敘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頁。
[61]《“中國的一天2014”工作坊》,網(wǎng)站資料,參見http://penghaotheatre.com/work/show-13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