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源

在20余年的時間里，胡艷萍先后救助、收養(yǎng)了100多個智障孩子，幫助50多人康復回家或重返社會。她創(chuàng)辦了“善滿家園智障人康復托養(yǎng)中心”和“阿甘餐廳”，讓他們用勞動獲得尊嚴和快樂。

胡艷萍

一

1974年2月，胡艷萍出生在吉林省長春市興隆山鎮(zhèn)太平村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為了讓全家過上好日子，中學畢業(yè)后，17歲的胡艷萍決定不再念書，而是擺攤賣小吃。2000年，生意越做越好的胡艷萍承包了一個大排檔。后來，她憑著誠實、守信的努力經(jīng)營，發(fā)展到開飯店、茶樓、超市和網(wǎng)吧，成為擁有100多名員工的老板。

在這期間，生性善良的胡艷萍收養(yǎng)了28名殘障人士，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智障孩子。

2000年，26歲的胡艷萍結(jié)婚了。第二年6月28日，胡艷萍生下一個男孩，這下可把胡家人樂壞了。然而，高興的心情只持續(xù)了三天，胡艷萍就接到一個壞消息：兒子患有唐氏綜合征，同時伴有先天性心臟病。

醫(yī)生說，這樣的患兒活不過半年。胡艷萍在痛苦中品嘗著做母親的快樂，她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感動上蒼。然而，孩子在差5天就滿7個月的時候，還是離母親而去。

原來那個長發(fā)飄飄、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笑容、朝氣蓬勃的胡艷萍，變成了一個蓬頭垢面、滿臉陰霾的女人，她的精神已達崩潰的邊緣。

沉淪沮喪的日子過了兩個多月，胡艷萍年近70的老母親也沒少勸解女兒，可是收效甚微。老人心里著急上火不說，還得替女兒照看那些收養(yǎng)的孩子，實在是身心俱疲。

一天，母親來到女兒的房間，同往常一樣對女兒說：“你可不能再這樣下去?。∧阏Σ幌胂?，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別的不說，你把那些孩子扔給我，我拿什么養(yǎng)活他們呀？他們可怎么活呀！”

這時，門忽然開了，進來幾個孩子。當他們看到往日快樂、漂亮的“媽媽”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都哇哇大哭起來。聽到孩子們的哭聲，胡艷萍也驚呆了。片刻后，她忽然抱住孩子，也跟著大哭起來。如果她真的撒手，這些年收養(yǎng)的孩子，必定還要無家可歸、流浪乞討。還有，辛辛苦苦打拼了10年的企業(yè)也將關門，百十號員工沒有了工作，他們又該怎么辦呢？

胡艷萍終于重新振作起來。此后，大家發(fā)現(xiàn)，胡艷萍對智障孩子，更是表現(xiàn)出了特別的關注。她開始專門收養(yǎng)救助智障孩子。不管是在路邊看見的，還是在她飯店前乞討的，甚至是在高速路上與她的車擦身而過的，她都把他們領回家。孩子再臭、再臟她都不嫌棄，就像媽媽一樣，給他們擦洗，換上新裝。沒有名字的，為他們重新起了一個個寄托著希望和祝福的名字：幸福、快樂、高興、開心、甜甜……不管怎樣，胡艷萍覺得，她每收養(yǎng)一個智障孩子，就減輕了一份對夭折兒子的愧疚，從精神上獲得一點解脫和慰藉。

作為對她的回報，上蒼賜予她一份無價的生命禮物——3年后，她生下一個漂亮、健康的兒子——聞聞。聞聞仿佛是上蒼派來的，驅(qū)散了她心頭的陰霾。她用自己執(zhí)著的信念，改變了更多智障孩子的命運，同時也改變了她自己的命運。

胡艷萍不停地收養(yǎng)智障孩子，可是，這么無休止地收養(yǎng)下去，別的不說，家里的地方再寬敞，也有住不下的那一天?。?/p>

她反復思索之后，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為這些智障者專門建一個園子，雇人協(xié)助爸爸媽媽照顧。

對于她的想法，有人認為她“撿傻子”撿上癮了，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大傻子”。也有人說，失去孩子對她的打擊太大，她心里的彎轉(zhuǎn)不過來了。

二

胡艷萍給她要建的園子起名叫“善滿家園”，希望這里是和善美滿、幸福歡樂的家園。

阿甘餐廳的工作人員

2010年11月8日，是國際助殘日，經(jīng)吉林省政府批準，胡艷萍創(chuàng)辦的“長春市九臺善滿家園智障人康復托養(yǎng)中心”建成，48名從幾歲到六七十歲的心智障礙者，從胡艷萍老家長春市興隆山鎮(zhèn)來到這里，開始了新的生活。

善滿家園占地18公頃，設有農(nóng)療區(qū)、工療區(qū)、商療區(qū)，果蔬種植園、愛心林區(qū)。還有一處占地1萬平方米的智障人康復托養(yǎng)中心，對沒有勞動能力的智障者，一律實行兜底服務。二十幾名能夠做簡單勞動的智障者，在指導老師的幫助下，按照標準進行種植養(yǎng)殖業(yè)生產(chǎn)，通過勞動實現(xiàn)了自身的價值。

之前，收養(yǎng)智障孩子每年的費用從十幾萬到幾十萬，都由胡艷萍負擔。后來，政府也開始介入，決定給每個孩子每個月900元的補貼。

許多志愿者也來到善滿家園做義工。胡艷萍曾經(jīng)資助過的貧困大學生中，有一位在長春理工大學讀書的學生孫志剛。在她的資助下，孫志剛順利完成了大學本科四年學業(yè)，又以系里第一的成績考上了長春理工大學的研究生。他第一個加入志愿者的隊伍。曾在吉林省體育學院工作的教育學學士張秀梅被胡艷萍的事跡和精神打動，便同丈夫一起加入志愿者隊伍，希望能為這個大家庭出一分力。

在一次座談會上，一位專家提醒胡艷萍，智障者不能長期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中，這樣長大的孩子沒有生存能力，讓他們有能力融入社會，才是長久之道。專家的提醒，為她打開了新思路，讓她看到了新的發(fā)展方向。

三

對于收養(yǎng)殘疾人，起始是出于她的善良本性和愛心，解決他們的吃、住等基本生存問題。十幾年她一路走來，在精神和物質(zhì)上，付出了很多，獲得了政府和社會的肯定。在受到巨大鼓舞的同時，她也認識到，為智障者特別是智障孩子建立養(yǎng)育、康復基地，僅僅是初級階段，而最終的目的是讓智障者更好地融入社會。

可是具體怎么辦，沒有現(xiàn)成的經(jīng)驗。胡艷萍到全國各地進行考察。在考察中，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較普遍的問題——鏈條斷裂。基礎教育結(jié)束了，接下來怎么辦？這個問題沒有成功的答案。

胡艷萍說，自己和智障者特別是智障孩子打交道的這些年，很多事情是慢慢摸索清楚的。簡單地可以概括為三步：第一步，領回家讓他們活下去;第二步，讓他們懂得什么是干凈、什么是秩序，讓他們快樂地活著;第三步，教育、培養(yǎng)他們?nèi)谌肷鐣?，做個有用的人，讓他們有尊嚴地活著。

在考察中，胡艷萍第一次聽到一個詞語：支持性就業(yè)。即讓殘障者在必要的持續(xù)的支持下，進入一般的就業(yè)場所，與非障礙者一起從事競爭性的穩(wěn)定工作，享有同等的待遇。

考察的收獲和她十幾年來的深切體會，使她認識到，要幫助這些殘疾人，就需要一個完善的鏈條——教育、培訓、托養(yǎng)、康復、就業(yè)。

可是，從哪里入手呢？

流浪兒小夢一本正經(jīng)地對胡艷萍說：“媽，咱們開個餐館，我當經(jīng)理，我能幫你?！毙舻脑挘么蠹夜笮?，說他想當經(jīng)理都想瘋了。

胡艷萍可沒有把小夢的話當成笑話聽。開飯館不僅可以幫助孩子們實現(xiàn)夢想，也可以讓孩子們平等參與社會活動，體會到勞動的快樂、尊嚴和價值。認定的事情說干就干，是胡艷萍一貫的行事風格。她立即把開了8年的茶樓重新進行裝修，她要開一家餐廳。

得知胡艷萍要開餐廳，善滿家園和社會上60多名智障者想要來這里工作。長春市殘疾人培訓就業(yè)服務中心委派專業(yè)的輔導員，對他們進行培訓。經(jīng)過兩個月的培訓和篩選，最終有12人可以勝任服務員的工作，其中10人來自善滿家園。12名員工分成兩個小組，每天工作三四個小時，上下午倒班，主要負責傳菜、洗碗、掃地、迎賓等，與健全服務員一起傳菜、打掃衛(wèi)生。還有經(jīng)過培養(yǎng)和認證的7名就業(yè)輔導員進行協(xié)助。餐廳給這些特殊員工提供宿舍，在試用期，每人每月薪酬300元。等到轉(zhuǎn)正后，工資還會上漲。餐廳給他們每個人都辦了存折，讓他們體驗到勞動的收獲，也讓他們學會如何購物。

2015年5月17日全國助殘日這天，“阿甘餐廳”在長春鬧市區(qū)的平泉路正式開業(yè)。

于是，專門撿“傻子”的胡艷萍又多了一個稱呼——阿甘媽媽。

對于阿甘餐廳員工服裝的設計，胡艷萍也是費了一番苦心。胡艷萍說，自己既要考慮實際情況，又要顧及員工的感受。要是完全沒有區(qū)別，遇到突發(fā)情況很難跟顧客解釋;但如果太過顯眼，讓人一眼就看出智障者和別人的區(qū)別，自己感覺也不太舒服。所以圍裙是一樣的，而正常的員工背心是白色的，智障的員工背心是黑色的。這樣，既能區(qū)分開來，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明顯。

每天上午9點30分餐廳開始營業(yè)的時候，首先傳來的是員工響亮的“芬芳誓言”：“阿甘，阿甘，真誠簡單;阿甘，阿甘，執(zhí)著樂觀;我勞動，我快樂，加油！加油！”

這些特殊員工下班后，還經(jīng)常和其他人一起聊天，講一講餐廳里發(fā)生的故事，如餐廳今天又來了哪些客人，自己是怎樣為他們服務的。其他人端著小板凳，圍坐在他們周圍，津津有味地聽著。胡艷萍只要有時間，就和大家一起聊天。一次聊天中，一個特殊員工對胡艷萍說：“媽媽，我一定好好干。等我賺大錢了，我來幫助大家，不讓媽媽一個人費心?！边€有一個員工說：“等我有錢了，就買一輛轎車，我當司機，整天拉著媽媽出去辦事，不讓媽媽開車，怪累的?！笨吹秸f者認真、自豪的樣子，胡艷萍心里感到格外欣慰，更加堅定了繼續(xù)走下去的信心。

一天，餐廳剛開始營業(yè)，便來了一個客人，說要參觀餐廳。服務員找來胡艷萍，同客人聊了起來。胡艷萍首先向來人介紹阿甘餐廳的情況。

還沒到客人的用餐時間，服務員有的在廚房里幫著配菜，有的在餐廳擦桌椅，擺碗筷。小秋是12名智障員工中年齡稍大的，他一邊擦拭桌椅，一邊看著遠處與人談事情的胡媽媽。忙完手中的活，小秋便靠上前去，主動給胡艷萍按摩肩膀，說：“媽媽，你們談你們的，我?guī)湍惴潘煞潘??！?/p>

這溫馨的一幕，讓來者非常感動，他帶著欣喜的笑容，看著小秋。胡艷萍告訴來者，來這里之前，小秋很少與人交談，更不要說做這樣的事情，只有在別人的安排下，他才能干一些簡單的活兒。來到阿甘餐廳之后，他常常還沒有到開門營業(yè)的時間，就來餐廳門口等著了。同過去相比，小秋最明顯的變化是話多了，而且舉止得體，能夠更多考慮別人的感受。有時候，看到客人結(jié)完賬，他會主動送客人到門口，鞠躬致謝：“您慢走，歡迎下次再來?！?/p>

胡艷萍欣喜地說：“這些員工懂事了，他們不抱怨，不發(fā)牢騷，很知足，很感恩，工作勁頭足，從不偷懶。”

為了讓這些智障者最大可能地回歸社會，胡艷萍想了很多辦法。每個月，阿甘餐廳都會選擇一天作為免費品嘗日，固定提供幾個純綠色蔬菜做成的食品，這些蔬菜是智障者自己種植、當天采摘下來的，她要讓更多的人知道，智障者也是有用的人。

聽了胡艷萍的介紹，客人說明自己的來意。原來他是一家民營企業(yè)的老總，通過媒體，了解到胡艷萍和阿甘餐廳的情況。他想與胡艷萍合作，但是他心里沒底，所以親自來看一看。從員工們聲音洪亮的“芬芳誓言”，到小秋給胡媽媽揉肩那溫馨的一幕，員工們的巨大變化，讓他很受感動。于是，他與胡艷萍簽訂了為他的企業(yè)培訓就業(yè)員工的合同。

四

阿甘餐廳受到社會的廣泛肯定，讓胡艷萍受到了激勵和鼓舞。阿甘餐廳員工們的精神面貌越來越好，服務質(zhì)量越來越高。于是，她開始謀劃下一步的計劃——創(chuàng)辦“阿甘村”。

阿甘村具有教育、托養(yǎng)、職業(yè)康復、培訓就業(yè)、示范指導、社會工作者實習基地等六大功能。建設具有影響力和典型意義的“阿甘村”，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鞍⒏蚀濉钡目偼顿Y4500萬元，全部由當?shù)卣С觥?/p>

2016年5月15日是第26個全國助殘日，也是阿甘村正式成立的日子。阿甘村是在善滿家園原有基礎上建立的、全新的智障孩子的樂園，可容納300至500名學生。在特殊教育區(qū)各類模擬教室里，孩子們通過學習，可以提高對社會的認知能力：知道如何去超市購物、去銀行取錢存錢、去醫(yī)院診療，從而使他們一步步走向社會。

阿甘村不僅有這些模擬教室、果園、菜園，還建起了阿甘村度假山莊。阿甘村度假山莊起到了一舉兩得的效果：既擴大了阿甘村的社會知名度，也為阿甘村增加了經(jīng)濟收入。

從收養(yǎng)第一個殘障者開始，到創(chuàng)辦第三個試點基地，胡艷萍共投了1500多萬元。

胡艷萍的事跡被媒體報道后，有人帶著錢和物品前來，以為胡艷萍會收下?？墒且宦杀缓G萍拒絕了。一位迪拜來的國際友人特意跑到長春拜訪胡艷萍，參觀完后，提出要捐助100萬美元。胡艷萍對迪拜友人表示衷心的謝意后，婉言謝絕了。迪拜友人不解地搖了搖頭，然后伸出大拇指，連連稱贊。

面對許多人的疑慮和不解，她有著冷靜而清醒的認識?！梆B(yǎng)這么多的孩子，我現(xiàn)在還有這個能力。但全國有1000多萬智障人士，比整個長春的人口還多，就算我接受捐贈，能把全國的智障者接過來養(yǎng)嗎？不能！”胡艷萍說，近年來，社會上有很多人假借慈善行不法之事，讓她警覺起來。她說：“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現(xiàn)在還有能力讓他們吃飽穿暖，讓他們過正常人的生活。我是做商業(yè)的，知道和別人的錢保持距離，才是保護自己，才能不把事情做偏、做歪。”

一片潔白的羽毛，在風中飄曳，劃過天空，最后落在阿甘的腳下，被他小心翼翼地拾起來，夾進書里。這是電影《阿甘正傳》中的一個經(jīng)典畫面。這個經(jīng)典畫面，深深地印刻在胡艷萍的心中。胡艷萍說，人生就像那片輕盈的羽毛，隨風而動。我們應該像阿甘那樣，不管下一步面對什么，都要坦然接受，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棄。埋頭干事，終究會有回報。

（梁衍軍摘自《東方劍》2019年第4期，本刊節(jié)選，東方IC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