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濤濤

一、引言

在18世紀末以來的歐洲發(fā)展史中，歐洲中心主義始終支配并影響著德國史學家和哲學家的史論闡釋與編纂，[1]甚至可以說，從此往后德國文化的發(fā)展也從未脫離歐洲中心主義的烙印。雖然國內(nèi)有學者認為，在1998年出版的《白銀資本——重視經(jīng)濟全球化中的東方》一書中，德國史學家貢德·弗蘭克(André Gunder Frank)“徹底挖掉了‘歐洲中心主義’的歷史根基，宣告了‘歐洲中心主義’的真正終結”[2]，但是德國媒體近年的涉華報道卻表明，歐洲中心主義實質(zhì)上并未真正終結，它不僅存在于德國對中國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各領域的觀察之中，[3]47；[4]而且已經(jīng)逐漸滲透至文化領域。其避重就輕的觀察視角，意在凸顯德國模式的優(yōu)越性和德意志民族的自豪感。北京外國語大學德語系教授韓瑞祥在2014年獲得魯迅文學翻譯獎后接受了《中國網(wǎng)》的采訪，訪談中在談及中國文學在德國的接受情況時，他指出：“德國很多讀者始終把中國當代文學中所表現(xiàn)的最原始、最愚昧、最殘酷的東西看成中國形象的根本。德國人對中國的理解依然沒有超越政治分歧和意識形態(tài)，也沒有放棄他們固有的歐洲中心主義，因此，他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了解是比較片面的?！盵5]北京大學德語系教授黃燎宇在2015年接受《中國網(wǎng)》采訪時談到了中國文學走出國門所面臨的困難，他同樣指出：“中國文學走出國門面臨很多困難，其中之一就是歐洲中心主義，許多德國人習慣站在政治和道德的制高點看待中國，所以本能地從中國文學里找政治批判素材。他們以為自己很自由，喜歡談論和指責別國的不自由，尤其是中國，這實際上暴露出自己的無知、傲慢和偏見?！盵6]本文以此為背景，通過分析德媒關于莫言獲諾獎的評論，以展現(xiàn)德國批評家在評論莫言獲獎時的歐洲中心主義視角。

二、歐洲中心主義與德國對華觀察

歐洲中心主義最早出現(xiàn)于18世紀末德國歷史哲學家赫爾德與哥廷根學派歷史學家穆勒的歷史理論闡釋與歷史編纂實踐中，在19世紀經(jīng)過黑格爾的系統(tǒng)闡述后達到極盛，且在19世紀末又得到德國歷史學家弗蘭克在世界史編撰實踐中的進一步鼓吹，這一概念的涵義雖“不言自明、一望而知”，但其內(nèi)涵在不同的論述中卻常常模糊不定，甚至有時大相徑庭。[1]105美國學者布勞特在《殖民者的世界模式——地理傳播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史觀》一書中，將歐洲中心主義視為一種“信仰”，他指出：“這一信仰的概念是，歐洲文明具有某種獨特的歷史優(yōu)越性，某種種族的、文化的、環(huán)境的、心靈上的或精神上的特質(zhì)。這一特質(zhì)使歐洲人群在所有歷史時代直至當今時代，永遠比其他人群優(yōu)越?！盵7]此觀點得到了德國史學家貢德·弗蘭克的贊賞。[1]105郭勁松與葉秀梅在《“歐洲中心主義”的終結——貢德·弗蘭克對人類歷史的重新思考與定位》一文中指出，歐洲中心主義“包括三方面相互聯(lián)系的主要內(nèi)容：一是歐洲是依靠自身的內(nèi)在力量興起的；二是歐洲發(fā)現(xiàn)了世界、創(chuàng)造了世界歷史和世界歷史體系；三是歐洲模式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唯一模式，與歐洲興起的同時代的東方是長期停滯的，要靠歐洲的喚醒，必須走歐洲的道路”。該文指出：“歐洲中心主義把歐洲的勝出永久化，把歐洲的道路和歐洲的模式絕對化與普遍化，認為任何國家要想發(fā)展就必須走歐洲的道路，并以此斷定人類社會歷史將終結于歐洲模式?！盵2]

上述海內(nèi)外研究者在闡述歐洲中心主義內(nèi)涵方面似乎存在一個共識，即：歐洲中心主義堅信歐洲模式的唯一正確性，“表現(xiàn)在人種、地理環(huán)境、地緣、生活方式、制度、習俗、價值、信仰等方面的優(yōu)越感乃至于霸權意識，它是西方資本主義興起以來的產(chǎn)物，最終展開為一條理性化的道路，與‘非西方’對立起來，形成西方與東方、理性與非理性、邏輯與混亂、文明與野蠻的意識形態(tài)對立?！盵8]它同時導致歐洲固守本民族與文化的優(yōu)越感，拒絕客觀與寬容地理解、認識和評價他者。由于德國歷史與哲學家們(赫爾德、黑格爾等)在思想上曾對歐洲中心主義的發(fā)展影響深遠，因此19世紀后期才統(tǒng)一的德國，在文化發(fā)展中深受歐洲中心主義思想的浸淫，這一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影響著德國文化的生成與傳播，促成了德國人的文化自信，也同時持續(xù)地左右著德國媒體對他者的觀察視角。

為凸顯民族優(yōu)越感，德媒在觀察他者時，時常故意渲染他者的落后面，以此凸顯他者與“自我”之間的差距。然而，隨著他者的強大和歐洲各國問題的凸顯，該視角下的現(xiàn)實差距在持續(xù)縮小，德國模式的優(yōu)越性逐漸受到了挑戰(zhàn)，德國民眾的恐懼感隨之攀升。因此，德媒在對他者的觀察中開始避重就輕，在報道中逐漸開始臆造他者的落后面，這種“選擇性失明”的報道策略頗具“掩耳盜鈴”的寓言色彩，它縱然在表面上能夠顯示出差距，但此差距已不再是客觀現(xiàn)實，而僅是主觀臆造，既不能從根本上阻止正在發(fā)生的“歐洲中心主義位移”，又無益于克服優(yōu)越感危機、消除對他者的恐懼。

事實上，持續(xù)強大的中國，正是德國不得不直面的他者之一。受歐洲中心主義的影響，德國在近年來的渉華報道中廣泛地散播負面中國形象。德國主流媒體《明鏡》周刊在2010年8月23日第34期的封面上，將中國稱為“不得不愛的敵人”(Geliebter Feind)[3]39；《電視一臺》(ARD)在2012年11月05日晚間黃金檔播出的題為“不留情面、但講道理”(hart aber fair)的政治脫口秀節(jié)目中，邀請德國經(jīng)濟技術部部長和《商報》主編等社會名流，圍繞“可人的還是厭煩的世界大國：中國對我們的財富有多危險？”(Weltmacht sü?-sauer：wie gef?hrlich wird China für unseren Wohlstand)這一話題展開辯論。此類“中國威脅”和“懼怕中國”的論調(diào)，在德國媒體的涉華討論中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年，因而引起了國內(nèi)學界專注德國媒體與中國形象構建研究的諸多學者的高度關注。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學者們在研究中得出了近乎相同的結論，即對公眾輿論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刊物《明鏡》周刊似乎成為了德國宣揚負面中國形象的中堅力量。例如賈文鍵在《德國〈明鏡〉周刊(2006—2007年)中的中國形象》一文中對《明鏡》周刊2006至2007年刊發(fā)的85篇重點報道中國和中國人的文章進行定量與定性分析后得出結論：“在經(jīng)濟、政治、社會、文化等八個方面，《明鏡》周刊對中國的負面報道占主導地位，負面報道占比60%?！盵9]徐劍等在《德國媒體中的北京形象：基于〈明鏡〉周刊2000—2015年涉京報道的批判性話語分析》一文中，對《明鏡》周刊2000至2015年15年間刊發(fā)的716篇涉京報道進行批判性話語分析后得出類似的結論：“《明鏡》周刊重點關注中國政治、文化、環(huán)境等領域，且都呈現(xiàn)出負面形象。它所呈現(xiàn)的‘北京’城市形象并不是對‘客觀現(xiàn)實’的復呈，而是基于自身的思想價值對北京形象的負面呈現(xiàn)，摻雜著基于德國文化現(xiàn)代文明優(yōu)越感而形成的‘傲慢’與‘偏見’?！盵10]基于此結論，該文作者確認：“《明鏡》周刊秉承‘只有壞消息才是好新聞’的新聞價值觀，習慣于帶著有色眼鏡看待中國，無法正視北京乃至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成就，其固有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傲慢和‘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與中國媒體對德國制造的高度肯定形成了強烈反差?！盵10]

上述事實能夠從側(cè)面折射出，德國人預感國家利益將要面臨損害，深感自己的文化自信面臨危機、自我優(yōu)越感受到挑戰(zhàn)。而他們的應對之策，就是一味地選擇性放大中國的種種負面，借此來說明“落后的中國”尚不足以對德國構成威脅。很顯然，為達到此目的，德媒在涉華報道中甚至不惜歪曲事實，最終詆毀了中國在德國民眾心目中的形象，也同時加深了德國社會輿論對中國的敵視與誤解。反映在民意調(diào)查中，2010年，伯爾基金會公布的題為《德國媒體中的中國報道》的調(diào)查報告顯示：“2005年，尚有34%的德國民眾對中國保持積極印象，該比例在2006年下降到31%，2008年下降至28%，而在2009年則僅剩下11%”[11]265；2010年8月中旬，《華爾街日報》公布了題為“外國人眼中的中國形象”皮尤全球態(tài)度項目(Pew Global Attitudes Projekt)的調(diào)查報告，該調(diào)查結果同樣顯示，在19個調(diào)查對象國中，中國形象在德國的負面程度尤其高。[3]39雖然說德媒對中國形象的片面塑造與蓄意扭曲并非是對中國政治、文化、社會等領域真實情況的鏡像呈現(xiàn)，而更多地反映了歐洲中心主義思想主導下的德國自身的欲望與訴求，但是此輿論背景下形成的負面中國形象卻在客觀上左右著德國公眾對中國文學的觀察與理解，從而為他們認知莫言獲諾獎這一文學事件預先確立了基調(diào)。

三、德國評論者對莫言獲獎的褒貶

2012年10月11日，就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發(fā)布當天，德國各跨區(qū)域與地方報刊、廣播及電視媒體對莫言獲獎的報道達到了一個高潮。筆者以“莫言獲獎”為關鍵詞進行搜索，最后篩選出8篇內(nèi)容上有質(zhì)量、來源上有影響力、觀點上有代表性的報道(標題與出處見表1)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德媒在圍繞莫言獲獎所展開的公眾討論中，對莫言本人及其作品的批判與嘲諷構成了主旋律，而對莫言的褒獎僅相當于間奏而已。

表1 部分德媒對莫言獲獎事件報道的概況

如表1所示，8篇報道均出自《電視一臺》、《電視二臺》(ZDF)、《明鏡在線》(Spiegel Online)、《法蘭克福匯報》(Frankfurter Allgemeiner Zeitung)、《時代周報》(ZEIT Online)和《世界報》(Die Welt)等在德國公眾輿論面前擁有重要影響力與傳播能力的主流媒體，均發(fā)表于獲獎消息公布當天及之后兩三天，屬于圍繞熱門話題的追蹤報道。標題都簡潔短小，或陳述(獲獎)事實，或點評當事者(正直、有話要講)，故單從標題上難以判斷德媒針對莫言獲獎所持的觀點與傾向。筆者對這8篇報道的內(nèi)容進行深入分析與解讀，就其觀點可概括出如下兩個鮮明的趨勢特征：

其一，莫言知識分子特有的批判精神和語言駕馭能力獲得了德國批評家的一致認可。其中，《明鏡在線》贊許莫言為“語言大師”[12]；《電視一臺》稱莫言“不依附于官方政府，有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注]Gerberding Christine.über den Preistr?ger Mo Yan[EB/OL].(2012-10-11)[2015-10-3].(報道內(nèi)容從網(wǎng)上查閱，現(xiàn)在該文獻已從網(wǎng)絡下架)；《法蘭克福匯報》認為，莫言“萬花筒般不斷變幻的寫作風格使其作品未妥協(xié)于當局所倡導的觀念，在不觸動當局正統(tǒng)觀念所指導的思想教條下，強有力地還原了歷史”[13]；《世界報》和《時代周報》不約而同地報道稱，“莫言批判體制，使‘北京’受冷落?！盵14]

其二，在肯定“莫言不妥協(xié)于當局，并與當局保持距離”的同時，莫言又因“親體制”(staatsnah，Staatstreue)而受到了批評家近乎一致的聲討?！斗ㄌm克福匯報》指出，莫言的“特殊身份妨礙他作為知識分子發(fā)出獨立的聲音”[13]，也導致他“為適應體制而無法言隨所思”[15]；《電視一臺》斷定，“莫言絕不是嚴厲批判中國體制的作家”[注]Ehlert Jan.Der Sprachlose，der viel zu sagen hat[EB/OL].(2012-10-11)[2015-9-23].(報道內(nèi)容從網(wǎng)上查閱，現(xiàn)在該文獻已從網(wǎng)絡下架)；《電視二臺》評論稱，莫言“雖然充分利用中國審查制度容許他發(fā)揮的所有空間，并且對當局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所能夠容忍的范圍內(nèi)進行批判，但對于獲得世界文學最受尊敬的諾貝爾文學獎而言，這還遠遠不夠”[16]；《時代周報》認為，“莫言以其獨特的方式，不僅找到了一條逃離或秘密繞開審查制度的通道，而且將審查制度公之于眾，否則他也不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7]；《明鏡在線》批評稱，“莫言在作品中很吝嗇對體制的批判，畢竟他與后者達成了一致”[12]。為佐證莫言“親體制”，批評家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zhuǎn)向2009年的法蘭克福書展。當時，莫言在一場題為“中國在西方的形象”的研討會上，曾隨中方代表團成員集體離席，抗議德方不顧中方反對而執(zhí)意邀請兩位異議作家上臺致辭。不僅如此，批評家還圍繞莫言抄寫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事大做文章?！斗ㄌm克福匯報》就此斷定莫言是“體制的臣仆”[13]，摘抄講話之舉“令人憤慨，是最不可思議的事件”[15]；《電視一臺》更是認定莫言為“體制內(nèi)作家”(Staatsschriftsteller)，并嘲諷他的抗議行為恰好符合其筆名的話外音“莫要言語”[注]同注釋②。

對這些報道的觀點進行梳理后不難看出，批評家對莫言的褒獎也好、批判也罷，實則都沒有從文學與藝術批判的視角出發(fā)，而是停留在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層面上，片面地“指桑罵槐”，對中國模式進行猛烈炮轟。這場圍繞莫言獲獎所展開的文學討論，在內(nèi)容上顯然并不關乎文學本身，在主題上也已經(jīng)嚴重“跑偏”。對此，德媒似乎既不在乎，也不掩飾?！峨娨曇慌_》《電視二臺》《法蘭克福評論報》等媒體引導民眾關注中國官方對莫言獲諾獎作出的回應，并將其與2000年華裔旅法異議作家高行健獲諾獎進行比較，其意圖不言自明。不僅如此，德媒雖然關注中國民間對莫言獲獎的評價，但觀點卻一邊倒，僅強調(diào)異議人士對莫言的討伐，屏蔽了主流民眾對莫言的認可?！峨娨曇慌_》甚至宣稱，諾貝爾文學獎之所以花落中國，是因為“今年正好輪到了中國”[注]同注釋①?！斗ㄌm克福匯報》則大膽揣測，中國政府可能對諾獎評委會進行了政治干預。[15]這樣的“揣測”缺乏理據(jù)，與思維嚴密、富有思辨精神的傳統(tǒng)德國精神相去甚遠，也與德國新聞界標榜的“客觀報道模式”大相徑庭。

四、歐洲中心主義對中德文化交流的危害

對于上述嚴重“跑偏”了的文學討論，歐洲中心主義應當承擔責任。德國批評家在批判莫言時所依靠的論據(jù)支撐，不僅十分片面，而且缺乏事實根據(jù)，況且僅以“是否站在當局的對立面、是否批判政治”為標準來衡量作家莫言，實則是對作家乃至中國當代文學的誤解。[18]在這場文學討論中，莫言與他的作品在本質(zhì)上已經(jīng)被“意識形態(tài)化”和“工具化”，悲劇性地淪為了凸顯德國模式優(yōu)越性的參照物與犧牲品。究其原因，歐洲中心主義的影響不容小覷。歐洲中心主義在德國的對華觀察中由來已久，且扎根很深，以至于已經(jīng)悄然地從對華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觀察滲透至對華的文化理解領域。這樣的發(fā)展趨勢令人擔憂，因為長此以往，它將綁架中德之間的跨文化交流平臺，抑制其溝通的橋梁作用，最終封堵這一在增進兩國文化理解中始終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的民間通道。鑒于此，德媒有必要反思其在文化領域?qū)χ袊挠^察視角，放棄歐洲中心主義，并摒棄“教訓者”的姿態(tài)和口吻。德媒批判中國模式導致“觀點一元化”，但歐洲中心主義視角同樣致使其涉華報道中的觀點一元化，在功能上無異于審查制度。況且其更為嚴重的后果在于，能夠在思想上抹殺德國普通民眾對華的了解，以及思考與判斷力，致使德國民眾在認識中國時形成先入為主的認知慣性。批評家嘲諷莫言的筆名意為“莫要言語”，表明他們尚未通透其話外音“尚待言語”。后者折射出一個發(fā)展中的社會所富有的旺盛的生命力與思想活力，而這正是當前德國社會所缺乏的。歐洲中心主義的弊端在于其單一的認知視角，它導致德媒無法以包容的心態(tài)來靈活地、多角度地審視他者，并合理地接納他者，反而長久地沉浸在自己業(yè)已形成的陳舊觀念里，跟不上他者“動”的步伐。從此種意義上來講，比較文學形象學對于“自我”(從對他者的描述和評價中可體現(xiàn)出以自我為主體的意愿與傾向)的闡述恰好是對歐洲中心主義束縛自我認知的警示。[19]批評家嘲諷“莫言作品中各色悲喜劇人物共同為中國人撐起了一面平面鏡，讓中國人看到了自己的過去”[14]，但以歐洲中心主義為主基調(diào)的德國渉華報道，事實上同樣為德國人支起了一面鏡子，一面并非反映現(xiàn)實的平面鏡，而是一面扭曲現(xiàn)實的哈哈鏡，它未能照出真實的他者，反而扭曲了現(xiàn)實的自我，并同時意外地印證了美國學者布勞特對歐洲中心主義的闡釋：歐洲中心主義的確只是一種“信仰”。

事實上，歐洲中心主義在文化多元的全球化協(xié)作時代所顯現(xiàn)出的弊端，近年來已經(jīng)引起了德國學界的反思。在2009年的法蘭克福書展期間，《法蘭克福匯報》有評論者曾撰文呼吁西方放下高傲的教訓者姿態(tài)，嘗試以書展為契機，去接近并理解中國。文章指出：“中國第一次舉辦如此規(guī)模的國際文化活動來嘗試同西方溝通，而西方假如一如既往地持教訓者的姿態(tài)予以回應，最終只能再一次證實自我內(nèi)心中業(yè)已存有的偏見，并收獲自己在道德上高人一等的錯覺。書展過后，西方對中國的了解，依將停留在之前的狀態(tài)，而中國也將再次被迫成為西方證實自我的工具，并最終惱怒而歸。這將何其悲哉！”[11]2872010年，德國波鴻大學哲學系教授、文化哲學家Bernhard Waldenfels在《德國媒體之中國報道》的調(diào)查報告結束語中，也曾呼吁德媒消除偏見并試圖去理解中國。他警示德國媒體，對中國采取成見式的觀察方式，只會增進“誤解與不理解，而后者是導致沖突的根源。當沖突在思想中萌生后，陌生與不理解將加劇惶恐與不安”[11]287。德國圍繞莫言獲獎所展開的文學討論表明，學界上述理智的反思尚未受到足夠的重視，歐洲中心主義依然主導著德國的對華觀察，并且已經(jīng)使中國當代文學和中國文化在海外的傳播受到了消極影響和阻滯。

五、結語

德國圍繞莫言獲諾獎所展開的文化討論，折射出歐洲中心主義在推動中德文化交流、增進民族理解中的負面效應。它制約著德國對中國文化與歷史的客觀理解，也妨礙著德國對中國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關系的準確把握，它是德國錯誤詮釋中國模式、散播“中國威脅論”的根源之一，也是德國人“中國恐懼癥”的病根。文化哲學家Bernhard Waldenfels教授不僅一語道破了該現(xiàn)象的本質(zhì)：“陌生與不理解加劇了恐懼與不安”，而且提出了解決方案：“‘推動對陌生文化的理解進程’，不僅適用于解決個體間的問題，而且適用于解決民族間以及不同社會群體間的問題。畢竟，只有當某個現(xiàn)象或民族對我們來講變得不再‘陌生’時，我們方才有可能對其在情感上釋放出同情與理解?！盵11]287由此看來，摒棄對華的歐洲中心主義觀察視角，是德國客觀理解中國的必要步驟。而換言之，如何應對歐洲中心主義，如何打破負面中國形象對中國當代文學在海外傳播過程中的束縛，真正提升它在海外的傳播效果，也是中國文化(包括中國文學)走進德語國家所要直面的首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