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
摘要: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將國家戰(zhàn)略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并毫不動搖地向前推進,由此發(fā)生了國家倫理向社會倫理與個體倫理轉型:愛情的欲望化、貨幣化、頹廢化、消費化與對純粹愛情本身的追求交互影響。這些現象無論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同樣凸顯。新時期以來的愛情小說正好反映了這一狀態(tài)與趨勢?!皭矍榈奈恢谩笔巧鐣惱磙D型的風向標,當講究階級成分的婚戀觀遭遇到改革開放后“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市場交換理性婚戀觀時,圍繞和糾纏于愛情倫理價值取向的多種話語與選擇就碰撞出了絢爛的倫理火花,為我們考察新時期以來的倫理轉型及社會轉型提供了最佳窗口與平臺。
關鍵詞:新時期;愛情小說;倫理;轉型
隨著改革開放拉開序幕,國家戰(zhàn)略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在關閉了革命倫理與政治倫理資源(政治的超我)后,解放出來的個人主體(本我)難免迷亂、彷徨,于是多種思潮和文學流派在1980年代爭相涌現,并從世紀之交持續(xù)至今。
1980年代末,中國擱置了姓“社”姓“資”的爭論,加大改革步伐;后又以1992年鄧小平的“南巡講話”為深化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開端,將市場化推向頂峰。在此社會背景下,從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路遙《人生》、張賢亮自傳體“傷痕小說”、王安憶“三戀”到賈平凹《廢都》、衛(wèi)慧《上海寶貝》、王安憶《米妮》以及方方《奔跑的火光》等愛情小說都呼應了身體和愛情的市場化需求。1980年代初期的愛情小說表現了國家倫理對社會倫理與個體倫理的讓步。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發(fā)展,1980年代后期直到新世紀的愛情小說表現了個體倫理向市場倫理的屈服過程。世紀之交后文藝批評界與思想界開始沉淀下來反思,提出并實踐了學術上的“重返80年代”。與此同時,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呈現出了多元化:“網絡文學”“底層文學”“打工文學”與“嚴肅文學”并列;文學影視化、商業(yè)化、炒作化此起彼伏,但也彼此相安無事。自世紀之交至今,文學界似乎已邁入了多元化的“后現代”狀態(tài)。
一? 1980年代前期國家倫理的退場
1949年10月后,以共產黨領導為核心的各進步社團和政黨的倫理價值觀從之前的社會倫理躍居國家倫理地位,社會倫理功能(如作協(xié)、文聯(lián)等社團)被國家收編。①建國初期蕭也牧《我們夫婦之間》等作品受到批判,話劇和電影《千萬不要忘記》要求人們管好上班及睡覺之外的八小時,②個體成為國家的螺絲釘。在“雙百方針”政策鼓勵下受到肯定的一批作品,到后來幾乎都成為了“大毒草”,要到改革開放以后才成為“重放的鮮花”。
改革開放初期,作為倫理轉型的敏感觸角,愛情小說開始集中表現愛情倫理的轉型主題。1978年初,劉心武發(fā)表的《愛情的位置》試圖在國家倫理與個體倫理之間尋找“不存在任何‘等價交換的因素”之純粹愛情③。然而,1979年底張潔發(fā)表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就已提出了對純粹愛情的困惑與質疑。緊接著,1980年5月開始了“潘曉問題”的大討論。
如果說1912年徐枕亞創(chuàng)作的《玉梨魂》是反映封建禮教的話,那么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則反映了“社會主義禮教”。小說以革命倫理為肇始,在“發(fā)乎情,止乎禮儀”的傳統(tǒng)倫理中尋找資源,并由下一代女性形象(鐘雨女兒“我”)對此進行質疑和反思。這正是國家倫理資源虧空的癥候。相比之下,《玉梨魂》并未出現質疑者的視角,是“穩(wěn)定”的單維倫理演示,但它仍然觸動了欲望與秩序如何平衡這一社會倫理“傷疤”,是規(guī)范倫理與美德倫理的矛盾爆發(fā)點。
1980年代初期反映愛情倫理轉型的愛情小說還有很多。張弦《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反應的是個體倫理被社會倫理“遺忘”和戕害、被同質化的社會倫理所吞沒的愛情悲劇,揭示了個體倫理與社會倫理較量過程中愛情被扼殺的悲劇,某種程度上是以揭示悲劇的方式鞭策倫理資源的更新。張賢亮《綠化樹》想要表達的是社會倫理與個體倫理的協(xié)調,帶有傳統(tǒng)文學中“才子佳人”模式的明顯痕跡;小說中的人物在個體倫理突圍過程中,還緊緊束縛在社會倫理場域,且殘留有濃厚的國家倫理痕跡。古華《芙蓉鎮(zhèn)》則演示了從國家倫理退到社會倫理、再退到個體倫理的轉變過程,揭示了規(guī)范倫理與美德倫理的本質沖突,將政治運動、“好人”和“壞人”的塑造與個體情欲的宣泄糅合在一起。
此外,張弦《掙不斷的紅絲線》“掙不斷”的恰是主體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理想與追求,并以放棄理想愛情作為交換而達到目的,是市場化、城市化和貨幣化的意識形態(tài)在愛情倫理領域的抉擇與顯現。同樣,路遙《人生》中高加林進城的愿望是迫切和毋庸置疑的,也開始顯示出用愛情去交換的傾向,但小說呈現了“多聲部”的倫理對話,顯示了路遙的猶疑。比如,路遙不得不為高加林設置了可以為其進城提供間接幫助的叔叔,但又讓他被舉報并再次被解聘回農村。與高加林被迫返鄉(xiāng)不同,賈平凹《浮躁》中成功進城后的金狗主動選擇回到農村,但城市化還不夠發(fā)達的1980年代末還不是“返鄉(xiāng)”的成熟時機,由于缺乏深厚的生產力及相應的生產關系這一社會背景,導致賈平凹以此前瞻性思想創(chuàng)造出的《浮躁》在穿透力上遜色于路遙《人生》。
二? 1980年代后期個體倫理
與社會倫理的迷茫
1985年是中西文化發(fā)生激烈碰撞的一年,傳統(tǒng)文化面臨危機,現代西方的各種文學、哲學思潮一涌而入,文學創(chuàng)作從觀念到形式發(fā)生著深刻的變革:從國家倫理中解放出來的個體倫理,在尚未健全的社會倫理中迷茫,未能及時靠岸。隨著市場化、工業(yè)信息化、城市化、全球化四個“化”的推進,鄉(xiāng)村從小說中逐漸淡出,城市和身體開始登場。個體被解放出來投放到市場后,除了身體之外似乎一無所有,別無選擇。因此,不僅是文學中的女性及男性形象接受了市場的選擇,連作家本身也未能幸免。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市場化的一大功能是激發(fā)個體的本能追求。看來,市場化、城市化、工業(yè)信息化及全球化的“陌生人社會”需要與人口穩(wěn)定的農業(yè)文明“熟人社會”不同的倫理。
王安憶“三戀”和《崗上的世紀》、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說正是在此背景下產生的,它們展示了重要的倫理意義,表現了個體倫理具有不可逆轉的強大生命力——畢竟國家與社會都是個體構成的,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不能過度損一補一。
從本質上講,王安憶“三戀”寫的是個體主體的覺醒。《小城之戀》是兩個主體通過身體的撞擊相互喚醒,因此“她”做了母親、主體成功確立后,就開始疏遠和離開了“他”。小說描述了一個主體(自我)依靠另一個主體(他者)來確立的過程,作品用“她”和“他”而不用姓名指稱人物,正好準確而“抽象”地表達了性別主體,也在這種命名與敘事中強調了性別主體的地位。小說中,女性是主動的,具有控制全局的能力,二者關系的維護完全在“她”的掌控中。與此相似,《崗上的世紀》以唯美的筆觸展示了個體本能的力量,這種唯美的意識形態(tài)性正是個體倫理擴張的結果與表征?!痘纳街畱佟放c《錦繡谷之戀》寫的是婚外情,社會倫理與個體倫理在此交鋒與博弈,結局一“死”一“活”?!痘纳街畱佟返摹八馈比纭赌档ねぁ放c《梁山伯與祝英臺》等傳統(tǒng)愛情故事所表達的愛情倫理一樣,說明想要獲得自由愛情就得付出死亡的代價,“死”過一次以便“消”倫理之“毒”,甚至要變?yōu)榉侨说奈锓N(如蝴蝶)才能重新獲得愛情。《錦繡谷之戀》的“活”如張愛玲《封鎖》,在短暫的愉悅與精神出軌后復歸到原來的倫理軌道,自此感情世界與婚姻生活得以波瀾不驚,愛情本能的沖動與婚姻秩序的嚴肅性得到平衡,婚姻家庭的穩(wěn)定性得到鞏固。在某種程度上,兩部小說分別從“生”與“死”的角度揭示了情感困境,預示了人口流動對婚姻制度的有力挑戰(zhàn)。
個體倫理的擴張進一步反映在“新寫實小說”潮流中,其愛情故事俯身向柴米油鹽靠攏,在世俗生活中耗盡激情。池莉《不談愛情》、劉震云《一地雞毛》和《單位》中的人物都耗空了愛情理想,個體淪落到卑微的生活中無力自拔;方方《風景》中七哥轉向愛情的交換,過上了舒適的物質生活。
與此同時,“新歷史小說”也在反撥國家倫理,發(fā)出個體倫理的呼喚,如陳忠實《白鹿原》、阿來《塵埃落定》等;“尋根文學”想要返回傳統(tǒng)尋求資源,如汪曾祺《大淖記事》、莫言《紅高粱家族》等;“先鋒文學”將愛情拋向虛無或偶然,如馬原《虛構》、格非《迷舟》等。這些文學潮流都是對計劃經濟時代國家倫理的抵抗與“矯正”,而(偽)“現代派”小說則直接以“頹廢”和“后現代主義”的“多元”為內核來結構愛情故事和標識新的愛情倫理④,預示了愛情倫理的大轉折,如劉索拉《你別無選擇》、徐星《無主題變奏》等。
這一大轉折的癥候還鮮明地通過“王朔現象”體現出來。王朔的作品和影響橫跨1980-1990年代,是典型的“躲避崇高”⑤,其本身所展示的“痞”性及主流文學對其定位的尷尬,正好傳遞了個體倫理無所皈依的流浪狀態(tài):國家倫理受到挑戰(zhàn),社會倫理尚未健全,規(guī)范倫理又不能完全適用于每個人,美德倫理尚未定型……“王朔現象”的尷尬正是時代的尷尬,也是倫理轉型的尷尬。
三? 1990年代個體倫理的市場化與貨幣化
1980-1990年代之交的一系列事件或許標志著中國社會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精英倫理,并對大眾倫理進行了有選擇的推動(尤其是那些贊成市場化的倫理)。經過1992年的“南巡講話”和1994年“深化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后,中國全速推進了市場化改革,并與城市化和工業(yè)信息化攜手共進,從而加快了全球化的步伐。
一方面,市場化的大力推進必然導致價值重估的貨幣化結果,“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必然導致所有標準都匯聚為以貨幣為標準,一切皆可貨幣化。另一方面,貨幣倫理很快將人異化,這一劇烈的倫理轉折在世紀之交產生了“世紀末焦慮”⑥“世紀末流行病”⑦及“世紀末倫理情結”⑧。
1990年代初期,賈平凹《廢都》(1993)引起的爭論是貨幣化過程中各種倫理矛盾的總爆發(fā),是倫理轉折的一個重要關節(jié)點,圍繞它所進行的曠日持久的多維度論爭正是各種倫理交鋒與較量的展示。小說中莊之蝶正在掙錢,其他人也正在利用他掙錢(如張敏、洪江),整個交際圈的人都在拼命掙錢(阿燦也希望丈夫和孩子能出人頭地),這是1990年代初市場經濟倫理及貨幣理性不斷加強的真實體現。由此,莊之蝶身邊的人物所持有的不同愛情倫理都對他形成了某種沖擊,并在其情感、生活、工作及意識形態(tài)中形成交鋒。阮知非夫婦的“多軌制”,多個人物的婚外情、婚內感情、婚前愛情、愛情與性愛、愛情與物質……都在影響著莊之蝶的愛情倫理抉擇,促使他一步步走向“破缺”。在《廢都》中,國家倫理缺席,社會倫理尚未真正發(fā)聲,個體倫理價值混亂,所有人都在摸索著前進。
1990年代中后期,“私人化寫作”充分展示了社會倫理與個體倫理的合謀,挑戰(zhàn)了國家倫理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在市場化的影響下,“私人化寫作”的性別平等、女性身體的復蘇等等,為世紀之交的“美女作家群”及“下半身寫作”掃除了前進的障礙,使得女性的欲望最終戰(zhàn)勝了矜持。當這種勝利在女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身上表現出來時,意味著兩性的性愛平等、倫理平等在個體倫理的擴張下最終得以實現。
這種個體倫理的擴張是與市場經濟(倫理)的大力推進密不可分的,它典型地體現在愛情倫理的貨幣化理性中。王安憶《香港的情與愛》(1993)即是赤裸裸的愛情交換,愛情與身體完全用作女性出國的交易資本,維護交換過程及結果的唯一倫理是“靠良心”。這里的“良心”是傳統(tǒng)倫理,被主動用于愛情交換倫理顯示了市場經濟的威力,它將傳統(tǒng)倫理整合為自身的倫理資源,并方便快捷地在實踐中發(fā)揮出強大功能。到了王安憶《米妮》(1996)和方方《奔跑的火光》(2001)中,女性的身體已經徹底完成了從“身體政治學”到“身體經濟學”的過渡,兩部小說都細致而令人信服地展示了市場化背景下女性在精神與肉體上逐漸接納貨幣化倫理的過程。
當然,在世紀之交問世的衛(wèi)慧《上海寶貝》、棉棉《糖》和方方《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等小說已經掙脫了愛情倫理的貨幣化理性桎梏,再次回到消費身體、消費愛情、消費靈魂的純粹愛情迷惘。這種對愛情的消費性迷惘與改革開放初期劉心武《愛情的位置》和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愛情迷惘首尾呼應,但已經完全擺脫了物質和現實條件的束縛,發(fā)展為純粹的精神迷惘了。因此,這兩個時代的愛情小說,可算是分別從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對“什么是愛情”進行追問,這種追問又被植根于帶有濃厚時代特征的話語共同體中,進而豐富了“愛情”這一話語共同體的多重內涵,并為我們從“愛情”這一概念入手去考察時代倫理的劇烈轉型提供了絕佳的平臺與角度。
四? 世紀之交個體倫理的多元化
1980年代國家倫理逐步讓位于社會倫理,所以有了張賢亮《綠化樹》、王安憶“三戀”及《叔叔的故事》、路遙《人生》和賈平凹《廢都》的倫理掙扎。1990年代社會倫理進一步讓位于個體倫理,在《廢都》的爭吵聲中經過“私人化寫作”的個體倫理展演,在王安憶《米妮》、方方《奔跑的火光》中完成了愛情的貨幣化過程,個體倫理最終在國家倫理與社會倫理之間不斷搖擺、震蕩并穩(wěn)定下來,在市場化、城市化、工業(yè)信息化與全球化中塵埃落定。到了新世紀,個體倫理則在獲得極大自由后似乎顯得無所適從,各種倫理開始分化:衛(wèi)慧等人小說的肉欲展演、棉棉小說的愛情消費、方方《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中肉欲對精神分裂的拯救、李可《杜拉拉升職記》中外資公司管理制度對愛情的控制與壓抑、“底層文學”與“打工文學”對底層勞苦大眾的愛情倫理展示,等等。
在20世紀末,中國的市場化與城市化已比較發(fā)達,在城市化與全球化的人口劇烈流動中,人們在“陌生人社會”里擺脫了鄉(xiāng)村“熟人社會”的束縛,性觀念更加開放,性自由得以實現的機會增多,愛情的貨幣化與身體本能的表演也更加普遍。在方方《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衛(wèi)慧《上海寶貝》及棉棉《糖》等小說中,人物的物質生活來源已不是問題,物質生活水平已經大幅度提高,剩下的只是身體的狂歡與主體的困惑,而外籍人士的參與也顯示了這個時代不斷增強的全球化程度。
在21世紀的城市化與全球化背景下,李可《杜拉拉升職記》展示了職業(yè)女性的愛情倫理新困境:跨國企業(yè)不允許員工互相戀愛,工作和愛情如何兼顧?女性經濟地位已經能夠完全獨立,但要自己承擔社會保障的風險。諸多職場小說都反映了都市女白領艱難奮斗的生存狀態(tài),如伍瑜《我要的自由》中的蘇筱雨和林紫欣。
在21世紀,城市化也產生了多種“后果”,并快速在小說中得到表現。一是反映城市底層生活的“底層文學”與“打工文學”迅速興起,如曹征路《那兒》與徐則臣《跑步穿過中關村》反映了底層“身體經濟學”的愛情倫理,物質生活匱乏的人們依然將愛情和身體貨幣化,社會主體也呈現游民化。二是反映鄉(xiāng)村“留守”生活中的“出軌”愛情倫理,如陳應松《野貓湖》與孫惠芬《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三是對純情的再次呼喚,其典型表征是華人文學中艾米《山楂樹之戀》因張藝謀改編成電影而“普及”,反映了人們對純情的懷念。不過《山楂樹之戀》表現的是生命的悲劇(純情的男主角死亡,不能享受愛情),而非人生的悲?。ㄓ袆e于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對愛情的求而不得,生不如“死”),因而似乎顯得更加厚重深沉。
五? 21世紀以來的困惑、堅守與追求
21世紀以來,除了上述愛情小說反映的多元倫理外,還有新老作家及有影響的海外華人作家(如嚴歌苓)持續(xù)關注愛情主題。
“中國婚姻第一寫手”軍旅女作家王海鴿創(chuàng)作了《牽手》《中國式離婚》《新結婚時代》“婚戀三部曲”;遭遇過“小三危機”離婚、復婚再離婚的六六也創(chuàng)作了《王貴與安娜》《雙面膠》《蝸居》《女不強大天不容》等婚戀小說并改編為影視劇。這些作品表明,進入21世紀后“婚姻的存在與傳統(tǒng)價值正在遭到消解”,“試婚”和“閃婚”等詞語和觀念頻繁出現,婚姻(無論離婚還是結婚)已變成更加個性化的行為,“動搖婚姻基石的真正原因已不再是婚外戀”,有可能是“無法溝通的城鄉(xiāng)之間的鴻溝”(《新結婚時代》),⑨也可能是物質生活的逼仄使得精神生活中的愛情也發(fā)生了“變異”,由此女性會繼續(xù)將愛情貨幣化、物質化(《牽手》《不嫁則已》;《雙面膠》《蝸居》)⑩,也會繼續(xù)把自強變成立足世界(包括愛情世界)的唯一武器(《女不強大天不容》)。
帶著“奔跑的火光”沖進文學新世紀的方方在愛情倫理上有較為豐富的表現,從對愛情及其主體的拯救來看:或是以消滅對象或自我的肉身為手段的拯救(《水隨天去》《閉上眼睛就是天黑》),或是純粹精神性的自我拯救(《樹樹皆秋色》),或是從斷裂的人生中實施愛的拯救(《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琴斷口》),或是從極端愛情的描寫撤退回對正常和現實愛情倫理的表現(《惟妙惟肖的愛情》)。11自1987年《風景》問世以來,方方對愛情倫理的探索充滿了現實感又不失前衛(wèi),她總是在看似家長里短的寫實筆法中勇敢把握愛情倫理的時代脈搏,左沖右突而又收放自如,充滿了焦灼而又不乏敏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新時期以來愛情小說對倫理轉型的持續(xù)熱情以及對倫理重建的欲望。
“師生戀”倫理問題在嚴歌苓2011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老師好美》中似乎也已經得到“預告”:高三女班主任因過度關心男生,導致與其中一個男生發(fā)生性關系,使兩個男生變?yōu)榍閿扯a生仇殺。更年輕的小說家中,持續(xù)關注愛情倫理的似乎越來越少。除阿袁《魚腸劍》等小說繼續(xù)描寫“準愛情”被當作利益交換的工具這一主題外,文珍2017年出版的小說集《柒》仍努力探討純粹愛情。文珍的小說集《柒》中《牧者》描寫的也是“師生戀”故事。如果說《牧者》是“發(fā)乎情,止乎學術”的話,那么,嚴歌苓《老師好美》則是用生命來“闡釋”性嫉妒問題,且被置于“師生戀”的道德陰影下,還有更嚴厲的死亡懲罰。《牧者》是學生對教師的由敬而愛,但止于敬;《老師好美》則突破了性關系的倫理防線,情殺雖發(fā)生在學生之間,但老師最終也死在家長手里。從創(chuàng)作主體本身的代際差異看,年長的作家似乎更不能容忍“師生戀”。
愛情是多種話語的結合體,人又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因此,純粹的愛情不可能離開社會背景永久存活。隨著市場化、城市化、工業(yè)信息化和全球化的高速推進,國家倫理持續(xù)向社會倫理與個體倫理轉型;愛情的欲望化、貨幣化、頹廢化、消費化與對愛情本身的追求交互影響。這些現象無論在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同樣凸顯。新時期以來的愛情小說正好反映了這一狀態(tài)與趨勢。
注釋:
①劉智峰:《道德中國——當代中國道德倫理的深重憂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1—78頁。
②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4—175頁。
③劉心武:《愛情的位置》,《十月》1978年第1期。
④[美]馬泰·卡琳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后現代主義》,顧愛彬、李順華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在該書中,“頹廢”和“后現代主義”是現代性的五個重要特征之一。
⑤王蒙:《躲避崇高》,見劉智峰:《道德中國——當代中國道德倫理的深重憂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27—134頁。
⑥可參見鐘本康:《世紀末:生存的焦慮——〈廢都〉的主題意識》,《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6期。
⑦鄧曉芒:《文學與文化三論》,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09頁。
⑧萬俊人:《世紀末中國的倫理情結》,見劉智峰《道德中國——當代中國道德倫理的深重憂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61—365頁。
⑨程璐:《離婚的新世紀敘事》,蘇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38-39、8、12頁。
⑩劉倩:《新世紀中國婚戀小說敘事模式研究》,青島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28頁。
11於可訓:《方方的文學新世紀——方方新世紀小說閱讀印象》,《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