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洛佩茲 張建國

一

史蒂芬森是一個有巨大決心的探險者，但卻不是一個會鼓舞人心的領(lǐng)導(dǎo)者。他直率地承認，他不善于判斷人的個性;他不能讓他所雇的人相信其工作的價值;他忽略了他計劃中的一些重要細節(jié)。然而，他是一個有預(yù)見的人。盡管他身患重病，被可怕的孤獨感包圍（在郵袋里，他一年只收到一封私人信件），身體不斷承受艱難困苦，還遭受一些同伴的無禮和蔑視，但他在1913年至1918年期間，成功完成了他為自己設(shè)定的探險任務(wù)。（在那些年里，他在北極高緯度地區(qū)的西部發(fā)現(xiàn)了布洛克島和博登島，在北部發(fā)現(xiàn)了米恩島，明確了金·克里斯丁島和芬德利群島令人困惑的地理分布，并在波弗特海做了大量首創(chuàng)性的水深測試。）

1919年，史蒂芬森從北極歸來時，比以前更加確定，加拿大經(jīng)濟的未來依賴于北極，北冰洋注定會變成一個“極地地中?！保鼘⒂写笮偷暮０陡劭?，海冰下的水下交通和跨極地飛行路線網(wǎng)。為了說服懷疑論者，他開啟了在巴芬島南部飼養(yǎng)馴鹿的工程，這個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工程最終慘敗，以無與倫比的說服力顯示，史蒂芬森對北極的認識是多么不切實際。

在他人生的這一時期，由于忙著做巡回演講、寫書和寫文章，斯蒂芬森幾乎是精疲力竭。他還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堅持要加拿大宣稱，俄國領(lǐng)地弗蘭格爾島是加拿大領(lǐng)土，以便將其作為未來北極交通網(wǎng)的一個基地。加拿大對這件事的處理使其在國際社會中陷入尷尬境地，而且這一敗績以悲劇收尾——使太多的人知悉了派遣“卡羅克”號船的悲慘結(jié)局：史蒂芬森私自派探險隊乘“卡羅爾”號船到弗蘭格爾島去確立占有權(quán)——包括四個年輕大學(xué)生和一個因紐特婦女（以便為他們制作和縫補毛皮衣物）。四位男士遵從史蒂芬森的指示沒有住在島上，結(jié)果喪命。只有那位女性活了下來。

在渥太華，史蒂芬森意識到自己在加拿大不受歡迎，此前，人們在背后把他叫作“饒舌之人”，因為他在兜售其觀點時既饒舌又輕率。史蒂芬森基于對北極地區(qū)的扭曲認識，魯莽地堅持開發(fā)這片土地，鑒于他在北極的廣泛旅行經(jīng)歷，他的行為具有諷刺性。他在當時成了一個不合潮流的人，但最終，在提倡石油開發(fā)、礦物開采、麝牛飼養(yǎng)和其他一些北方經(jīng)濟發(fā)展項目的人眼里，他卻成了某種英雄人物。

盡管斯蒂芬森性格傲慢，他卻是一個易于接近和關(guān)心他人的人。他樂意分享地理發(fā)現(xiàn)的榮耀時刻。他贊美別人的技能。而且他欣然承認自己的策略和計劃的缺陷。他對雪橇狗的同情在極地探險者中是獨一無二的。（他鄙視南森和皮里殺狗用狗肉喂狗、以減輕長途旅行攜帶物重量的習(xí)慣。斯蒂芬森《友善的北極》一書的一個段落寫得非常動人，非常痛切，透露了自己的孤獨感;他帶著巨大的寬容和同情之心，評價了名為林迪的一條狗的個性，結(jié)尾處這樣寫道：“它去了，我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我永遠也不會忘了它?！保?/p>

在晚年，史蒂芬森成了年輕人的偶像，因為他使妄自尊大和喜歡浮夸的人深受鼓舞，而且他堅持自己的理論。他樂意分享自己知道的東西，樂意從自己巨大的圖書館里為人推薦書目;正如一個朋友所說，他擁有“毫不掩飾的永恒青春哲學(xué)，該哲學(xué)用反叛精神和樂觀主義寫就”。史蒂芬森喜歡年輕人的原因和皮里一樣——年輕人相信這些探險者的目標，會毫不猶豫、活力四射地投入到工作中，而且很忠誠。

史蒂芬森很長壽。他的干勁和獨立精神激勵了很多人。皮里的生命在1920年痛苦地結(jié)束了。他的強敵對他最先到達北極點的說法提出異議，他公開嘲弄過這些人——包括美國的格里利以及挪威人斯維爾德魯普和南森。他的公眾形象眾說紛紜，部分是由于，很多人不能理解他投身的目標的重要性。1910年，很有名望的賓夕法尼亞人J.漢普頓·摩爾，在眾議院的發(fā)言中，支持皮里是第一個到達北極的人的說法，導(dǎo)致很多人向皮里發(fā)了賀電。其中包括塔夫特總統(tǒng)有些幽默的褒揚賀電，以及西奧多·羅斯福從非洲狩獵營地發(fā)出的海底電報，后者在言語之間顯示了美國的自豪和夸張色彩。

皮里和史蒂芬森都因北極而成名。這片土地的實際情況和史蒂芬森觀念中的這片土地之間的鴻溝，或者說，這片土地不可占用的特性與皮里對它的利用之間的鴻溝（這些鴻溝被詭計多端的公關(guān)活動有效地填平了），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災(zāi)禍的共同根由。我們時代的觀念是，這片景觀可以被定性，然后被操弄;通過持續(xù)發(fā)展的、客觀理性的技術(shù)，這片土地所有的固有秩序和尊嚴都有可能被否定。

皮里和史蒂芬森都是公眾人物，他們因其干勁和預(yù)見受到人們仰慕。然而，不安全感和孤獨感困擾著他們，使他們想要在北極找到一條出路，這種不安全感和孤獨感促使人們思考幾個困境。一個人不超過一定的限度的“悲劇性”孤獨感，可促使他去取得成就，但超過了這個程度，這種孤獨感就不再有利于，而是有害于社會的安康。這個限度如何確定？如何去對待這片景觀？是一直按我們的意愿去利用它，還是有一天賦予它一些尊嚴？最后，如果這片景觀受到威脅，“英雄”的內(nèi)涵應(yīng)該做哪些改變？

二

1918年，美國藝術(shù)家和插圖畫家羅克韋爾·肯特同他九歲的兒子一起，到達了阿拉斯加基奈半島附近的福克斯島?！拔覀儊淼竭@塊新的土地上，一個成年男子和一個小男孩，來到這兒完全是為了尋找夢想”，他寫道，“在我們的想象中，北極就是‘北方樂園，于是我們來此探尋。”他來此地是想撫慰自己疲憊的精神，同時了解他的兒子。他相信，這片土地會幫助他實現(xiàn)愿望，而且會撫慰他們父子兩人。

肯特是美國二十世紀的一個非凡人物。他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信奉西奧多·羅斯福的奮發(fā)人生論。他以蔑視社會成規(guī)為樂。他認同冰島家族傳奇里的情節(jié)和人物，迷戀于寒冷、艱苦和極具挑戰(zhàn)性的環(huán)境。他脾氣粗暴，自以為是，偶爾對他自認為不如他的人很無情，但他也是一個浪漫的人，一個理想主義者。盡管他的社會主義理念和他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和商人的成功之間存在明顯矛盾，他是一個正直的人。他在藝術(shù)作品和具有英雄主義色彩的散文中主張，人類有最基本的尊嚴，人類有像上帝一樣的品質(zhì)。他對生活的熱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受約束的，他完全投身于體現(xiàn)了其信念的工作。

在福克斯島，肯特陶醉于開墾一片土地，創(chuàng)造一個公園似的環(huán)境。他很高興能遠離“現(xiàn)代社會令人困窘的紛亂繁雜”。他對荒野的幻想總是與島上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些矛盾，這使他反思道：“‘這次奇異經(jīng)歷的浪漫之處常有消失之險。”肯特意識到，這一北方景觀給他以鼓舞的，與其說是這片土地本身，不如說是經(jīng)過他建構(gòu)過的土地——帶上了他想象中的顏色、輪廓和色差的土地。他對這片景觀有深深的依戀;面對阿拉斯加土地上的美景，以及前往格陵蘭島的旅行途中所遇到的美景，他都如癡如醉。但是他的依戀幾乎完全是隱喻式的;使這種依戀得以持續(xù)的，是肯特對自己不愿摒棄的文明的種種依賴——他會收到郵件，為了獲得做素食的原材料需要到蘇厄德市去，住在離他的小屋子只有幾碼遠的這個島的主人，給他提供了友好的幫助。

他和他的兒子六個月后離開時，他的鄰居說：“你在阿拉斯加看到的景色，實際上你到紐約的山里面去住幾個月也可以看到。”但是肯特覺得沒有必要再去旅行。他感到身心愉快，他對荒野的重新體驗使他對藝術(shù)又有了靈感，這些已經(jīng)能夠讓他重新面對他在紐約的婚姻生活和職業(yè)方面所遭遇的困難。

肯特對這片土地隱喻式的體驗，他想象這片土地的方式，與史蒂芬森和皮里在這片土地上顯而易見的艱難遭遇有顯著不同。但這同樣是真實的?？咸氐捏w驗——在這片土地上發(fā)現(xiàn)自我，感受到某種內(nèi)在的、特別合乎情理的秩序，并融入這種秩序——是二十世紀許多到如此偏遠的地方旅行的人的目標。像肯特那樣、與這片土地之間具有很強隱喻性的那些關(guān)系，是人類心智的高層次成就。這些關(guān)系是一種深奧的反應(yīng)，猶如繪制地圖，或者像在某一片土地上形成的一種語言。心靈能夠想象出美，觸發(fā)親密感。在嚴格分析之下，看到的只是樹木、巖石和草，面對同樣的東西，心靈卻能找到安慰。

1929年7月，距在?？怂箥u暫住11年后，肯特和兩個同伴乘的船在格陵蘭島多山的西海岸的卡拉伽克峽灣失事。走上內(nèi)陸后，他們來到一個“像月亮那樣圓”的湖邊。導(dǎo)致他們船舶失事的強風(fēng)還在吹?？咸貙懙溃@個湖多卵石的湖岸，在深綠色湖水的映襯下，顯得光滑、干凈和明亮。（我們）下到湖邊，站在那里，仰望湖畔山脈陡峭的懸崖。暗黑的懸崖從湖畔直上天空。一湍急流從高高的懸崖邊傾瀉而下。強風(fēng)把急流掀入半空，吹散成水霧。（我們）站在那里看這些景象：群山，霧氣騰騰的瀑布，隨著陣風(fēng)吹過水面，蕩漾的水波呈銀白色，朵朵鮮花如點點繁星裝飾著鵝卵石湖岸。其中一個人說：“也許我們活著只是為了現(xiàn)在能來到這里?！?/p>

皮里的北極旅行記里有一個顯著特點，它使我想起了這次船舶失事后遇到的靜謐美景。據(jù)我所知，這一特點與大多數(shù)其他北極探險家的體驗和情感是一致的。探險家首次去那遙遠的北極地區(qū)旅行，其意圖可能是為了獲得聲望、金錢、社會地位，或獲得獎勵和別人的推崇。在以后的幾次旅行中，盡管這些意圖并沒有消失，旅行者從來都不是像首次旅行前那樣，只懷有這些意圖，或把這些意圖置于很高位置。旅途中不斷體驗到越來越強的驚駭感和敬畏感，減輕了上述意圖的分量。好像這片土地慢慢地對旅行者產(chǎn)生了影響，通過自己的品質(zhì)的感染，使旅行者原初的動機黯然失色。這片土地變得有威力了，像動物一樣活力四射;它以難以言傳的方式使旅行者顯得很渺小。這片土地不僅僅是美麗的，而且很有威力。其威力源自于它顯而易見的美麗和它能奪走生命這兩者之間的張力。旅行者意識到這片土地上的黑暗和光明是如何緊密相連，并感到這片土地是創(chuàng)造的基礎(chǔ)，這時，他們才領(lǐng)會這片土地的威力。

我們?nèi)碎_著小卡車，沿著跨阿拉斯加的管道運輸?shù)缆废虮毙旭?，車上拉著一條小船。一連數(shù)英里路，我們沒遇到一輛車;此后，一輛牽引式大卡車挑釁似的從我們旁邊疾駛而過，致使沙塵飛揚。從費爾班克斯到普拉德霍貝的道路，與閃亮的高架輸油管道平行。兩條人工通道靜靜地躺在這一走廊地帶，雖然整齊，卻顯得很不自然，就像圍繞丘陵地區(qū)夏日草場的白色柵欄。一天晚上，我們路過一個撒種—施肥作業(yè)現(xiàn)場，有工人獨自在道路旁的斜坡和護道帶上播撒草籽和肥料，以防道路被水沖蝕。這一帶將不再有不受操縱的苔原。所撒的是優(yōu)良的肯塔基草種。

三

有一天，我們的車胎爆了。我們其中兩人換胎，第三個人站在一邊，拿著一支上了膛的308步槍，瞄準30碼外柳林沼澤地里的一頭雌性灰熊及其一歲幼崽。我們看見一匹狼——費爾班克斯的幾個生物學(xué)家請我們替他們觀察。他們說，卡車司機已獵殺了沿途的大多數(shù)狼;由于目前通行車輛稀少，一些狼可能又回來了。我們的車通過時，短耳貓頭鷹飛了起來。公馴鹿群就像害羞的水鳥一樣一溜小跑，不一會就消失了。駝鹿站在薩加瓦尼爾托克河畔，在柳樹嫩枝旁晃動著。數(shù)只紅狐在我們前面的道路上迅疾向前奔跑，并不時回頭張望，它們的腿較長，呈黑色。當天晚上，我回想到這些動物，而且思索了這樣的問題：這一帶有這么多動物，這條道路是怎么修的呢？

我們到達普拉德霍貝的油田是在一個下午，當時，苔原上熠熠生輝，天鵝在路堤之間的長方形水塘中安詳?shù)赜蝿印５@片景觀比我在北極見到過的任何景觀都要樸素。建筑物很小，也很稀疏，遠遠望去，地平線上的建筑物最多是兩個一組，零零落落地在那兒屹立著。這一景觀使我想起了德克薩斯州西部的廣袤平原，人們?yōu)榱苏宜豌@油亦在那兒建了許多設(shè)施。眼前，大型設(shè)備閑置在到處都是石油油污的場地里，猶如一個個低垂的拳頭。這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在這兒待一夜。次日早晨，我們將把帶來的小船放到海中，劃著它向西邊的瓊斯群島進發(fā)。

我們夜宿的平房里充斥著迅速發(fā)財?shù)南Ｍ?工程監(jiān)管戴著鴨舌帽，膚色蒼白、憔悴，挺著將軍肚;年輕員工滿心思都是對身段理想女人的欲望，他們還渴望贏牌，渴望一晚喝上一瓶酒而不被發(fā)現(xiàn)。年齡稍長的男性咕噥著所欠的債務(wù)，獨自在自助餐廳里體驗著絕望情緒，很可能還沒有擺脫悲慘的處境，卻聽到年輕人在奢談容易發(fā)財?shù)拈T路。

第二天早晨，我們離開此地，前往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去那兒進行科考，采集數(shù)據(jù)以用于計算和咨詢，這些計算和咨詢將使這一鉆探基地的人員懷著同樣的自負，前往另一個地方鉆探。

幾個月后，三月的一個寒冷早晨，我來到普拉德霍貝進行正式訪問。一個謙恭的年輕公關(guān)人員到機場接我，他誠摯地同我握手;當我們開車駛離機場綜合建筑時，他給我一枚徽章讓我佩戴，這是我要戴的數(shù)枚徽章中的第一枚。在路口檢查站和大樓入口處，警察檢查了相關(guān)憑證，然后只是例行公事地微笑一下。此刻，你的尊嚴暫時掌握在有一定權(quán)力的人手中，你心里明白，如果你沒耐心或是發(fā)呆，你就會像小石頭一樣被棄置一旁，等待進一步檢查;這時你心里會像往常一樣發(fā)怵。他們以道歉的口氣向你解釋，心懷不滿的前雇員可能回來做工業(yè)間諜，毒品販運者會來，以環(huán)保為由從事破壞的人也會來。

我們沿海冰邊緣驅(qū)車向前，從遠處檢查一個近岸的鉆探設(shè)備——接待人說，海冰上太冷，不能走過去，好像我們從遠處檢查就算完成了他和我應(yīng)盡的責(zé)任。

我們在石油公司總部的自助餐廳吃了午餐，該餐廳的中廳的屋頂透明，用自然采光，非常安靜，具有貴族氛圍;就餐者輕松自如，服飾上散發(fā)著香氣，舉止優(yōu)雅;栽培的植物受到精心呵護。食物也是精心準備的。（我想起了低屋頂?shù)淖灾蛷d，那沾有食物污漬的破舊地毯，被煙頭燒壞的桌子，缺乏營養(yǎng)的食物，以及其他人吃東西時餐具發(fā)出的聲響。）

在去1號石油采集站的路上，我們把車開到路邊，讓一輛大貨車先行，其載重量在我所見過的貨車中是最大的：該貨車的拖車載著活動房屋朝庫帕魯克河行進。在路邊的溝里有一輛剛剛開下去的起重機，其駕駛室的輪子仍在陽光中轉(zhuǎn)動。我的同伴笑了。氣溫是華氏溫度零下28°。

在1號石油采集站，四個井區(qū)的石油已被冷卻。水已被去除，氣體已被分離出來。原油首次上升到地面，快速流過管道，然后通過壓力注入附有簡易熒光刻度盤的儲油罐中。上了漆的混凝土地板一塵不染。沒有散落工具和擦拭用抹布。所有能造成傷害和磨損衣服的東西，都被加了軟墊并包裹起來。色彩柔和的房間很明亮，所用供熱來自地層深處，各個房間相通，猶如一系列的氣閘，或巨大輪船底倉的一個個鍋爐房。我一個人也沒看到。只能從機器的存在、對未提煉油的操控、管道網(wǎng)中流淌的液體這些現(xiàn)象中，看到人類的影子。在這里，所有設(shè)備的運作都納入了自動控制系統(tǒng)。

經(jīng)過處理的原油流向1號泵站。

泵站柵欄外的涼亭里雪花飛揚。在這個季節(jié)沒有人來這里。我爬過風(fēng)吹積成的雪堆，擦去樹脂玻璃封著的展示窗上的雪，看到里面展示著本地的植物和動物。附帶的注解語句很優(yōu)美，無意冒犯任何人。所有事物——動物、石油、命運——似乎都是天然地組合在一起。語句里沒有提到人。透過氣旋形柵欄和帶刺鐵絲網(wǎng)，我仰望1號泵站。苔原上有保溫層的建筑物內(nèi)正在運作的油泵，管道區(qū)，冷漠的卡車，所有高效的工程設(shè)計，抽取、采集和輸送原油的維京波紋管，這一切使原油都流向這看似無辜的管道中——該管道像不銹鋼線一樣向南延伸，穿過冷漠的布魯克斯嶺——原油通過這直徑為48英寸的管道開始了其南行旅程。這看起來好像不可思議。

好像毫不費力，也毫無野性特征。在有人陪同的參觀者看來，似乎沒有任何景象比眼前的景象更安靜，更無害，更文明。

眼前沒有哪一個事物與他物是和諧的。我站在冷風(fēng)吹過的亭子里，看著遠遠近近的建筑。我想起了卡納維拉爾角發(fā)射基地的類似景象。在那兒，不僅類似這兒的龐大設(shè)備緩慢地在路上行進，而且威脅和隱藏的敵人被人為地夸大了。我的臉開始感到有些麻木。坐在開著暖氣的藍色“雪佛蘭”箱式貨車里的那個人在笑。沒有向?qū)袼敲锤吲d。又到了吃飯時間——我想那就是他想說的。我回頭看了看輸油管，它是所有工序中最后被裝飾的部分。我一直在想，此處的工作人員是如此之少。在這些人跡罕至的冷漠建筑物中，唯一與生命有關(guān)的就是管道里流淌的泥盆紀的黑色液體。

回自助餐廳的路上，那個人問我對石油工業(yè)的看法。他盡力表現(xiàn)得不像是在刺探我，但這已是他第三次問我這一問題了。我緩緩地說：“我對石油工業(yè)一竅不通。我感興趣的主要是這一帶的景觀，我們來這兒的原因，以及我們所看到的景象。我不是一個商業(yè)分析家，不是一個經(jīng)濟學(xué)家，也不是一個社會規(guī)劃者。這個工程令人吃驚。我想，真正的花費肯定不為人知。”

晚飯時候，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幾年前，這座建筑物大廳的一個中廳里有三棵樺樹。9月，它們的葉子變黃，并卷了起來。因為這一封閉空間里的空氣是靜止的，葉子就懸在那兒。沒有一絲風(fēng)。一個負責(zé)建筑物維護的人走進去搖了搖樹，葉子才落了。

我們驅(qū)車去普拉德霍貝的戴德霍斯機場前，我的接待人說，他想帶我去看看基地管理大樓的其余部分。大樓里有一個電影院，層級式分布的一排排座椅，其面料全是豪華紅色絲絨。有數(shù)個電子游戲室。有數(shù)個寬屏電視凹室。有數(shù)個臺球桌。有一個舉重室。有一個游泳池。有數(shù)個壁球場。有一個跑道。有更多的電視凹室。還有渦流理療浴池和按摩設(shè)備。不同活動場所里的氣溫不同，但卻適合相應(yīng)的活動。所有活動室都鋪有地毯，都有軟墊，所有器材都用襯墊包裹著。沒有不悅耳的聲音。沒有任何瑕疵和污點。一切都是免費的。他還帶我看了他的幾個房間。

此后，我們站在一排欄桿旁，透過保溫玻璃層，眺望外面苔原上的藍色傍晚景色。我感謝他帶我參觀。我們相處得很愉快。我為相關(guān)投資感到吃驚，也為這兒提供的種種便利設(shè)施感到吃驚。他望著外面的雪?！敖鹕滀D，”他苦笑著，只說出了這兩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