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學(xué)車記

一

春天是這么一種鬼季節(jié)，能叫人心里老是慌慌的。

清晨之夢里王麓在飛翔，一邊飛一邊端詳自己靈活的翅膀，翅膀上的長羽毛是灰色的……他不是無緣無故飛起來，本來他搭乘電梯上樓，電梯關(guān)了門之后就開始抖顫。他靠在電梯壁上，只覺得電梯像個美婦開始對著自己脫衣服。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嘭、嘭、嘭……他懷疑每架電梯都懷有變身運載火箭的理想，他乘坐的這一架喀喇喇一陣響，擺脫了電梯井最后的拉扯，刺向白云……王麓從電梯里掉出來，先是下墜，然后就拉出了弧線，在城市樓群上方平飛了。很快他學(xué)會了海豚的泳姿，在一棟棟摩天樓樓頂劃出波浪線。身體下方的城市立體感強得發(fā)亮……

東北黑市上淘來的蘇軍鬧鐘像帕瓦羅蒂開始高歌，吵醒了王麓，他一骨碌坐起來，兩只手抹眼皮：今天可是練車的日子！上一次他把“帕瓦羅蒂”按到厚被子里悶死，多睡了四十分鐘，結(jié)果教車師傅和兩個學(xué)員泊車在漕寶路公交車站彎道里罵他八代祖宗。今天，王麓決心準時。

打開南陽臺落地門，王麓探頭看見外面是陰天，有厚厚積云，樓下雪松和香樟爆出了滿樹冠嫩芽，空氣里一股飛蟲味兒。香樟嫩芽像粉紅蝴蝶，雪松看上去綴滿了新發(fā)的銀胡髭。天氣蠻有點燥熱，南陽臺的相思鳥在籠子里跳上又跳下。

王麓懶洋洋喂了南陽臺的相思鳥八條活面包蟲，又去喂北陽臺的相思鳥。南籠北籠兩只相思鳥長相一模一樣，都閃耀深綠背羽金色胸。北面那只吞了八條面包蟲，也一樣上躥下跳。

兩只相思鳥從來不唱歌，像兩個沒討到錢的債主，在王麓家賴著吃，絕不給他笑臉。即便分開了南北單籠，竟也彼此不打招呼不惦記。

春天的熱量帶有煽動性，慫恿王麓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王麓猶豫了一小會兒，摘下北籠子走來南陽臺，動手又摘南籠子。兩只鳥隔開竹籠桿互相歪頭打量，喉嚨里唧唧咕噥了一兩聲，便不搭訕，像老戀人相見互相很犯琢磨。王麓嘆口氣，把兩只鳥籠都提到陽臺鐵欄桿旁。

他把南邊鳥的籠子擱在欄桿上，對著草坪和雪松打開籠門。鳥跳到籠口，轉(zhuǎn)動一下它墨綠色腦袋，鳳眼抬起來，戒備地看看人，一個俯沖朝雪松飛過去;他緊接著打開北邊鳥的籠門，它不管不顧像梭子一般射出，潛身下去落在香樟樹的過冬紅葉子里。

突然，王麓聽見了圓舞曲般宛轉(zhuǎn)的鳥鳴，兩只相思鳥彼此問答，一起躥到松樹枝上跳躍，你唱我和，高調(diào)地確認著猝不及防的自由。那動聽的歌聲原來一直叫它倆憋著！憋了那么久！

兩只相思鳥傷了王麓的心。

王麓是一個很好的城市記者，年輕、熱情、不惜力，甚至還沒習(xí)慣墮落，他抽了一周煙就戒煙便是一種象征。他每天白天都出門，輪流去采訪，吃過晚飯總在報社消磨夜晚，奮筆疾書，不到子夜時分不回家睡覺。單身漢沒有羈絆，單身漢還有得普利策新聞獎的渴望，單身漢知道單身日子不會長，他想盡情地親吻這個還神秘的世界，從親吻中索取世界對他的情意。

王麓想趕緊學(xué)會開車，他有壓力。部主任傳達總編的新思維說：“新世紀就要來了，記者編輯們需要具備三種新能力：說外語、會用電腦和懂駕駛。王麓只缺開車這項技能，從前都坐報社采訪車搶新聞，或雇了出租車，打開雙跳燈，司機亂闖，他把記者證反貼在額頭上，負責(zé)對付交通警。以后，世界變化更快，恐怕不能再如此湊合。

二

要趕到七莘路/漕寶路路口公交車站與教車師傅會合，王麓得打車。

王麓一面站在路邊揚招，一面忍不住琢磨自己的教車師傅。師傅是培訓(xùn)公司隨機指派的，沒得挑選。學(xué)車看運氣，會教車的師傅讓你上手很快，不會教或者不想好好教的師傅會創(chuàng)造五花八門的問題叫學(xué)員為難。

王麓覺得自己的師傅既不好也不壞。師傅雖然對送酒送煙的學(xué)員笑容可掬，但也沒冷待不送禮的王麓。王麓不愛送禮，只管塞給師傅自己名片。送什么禮呢？又沒少付學(xué)費。師傅應(yīng)該懂得如何和媒體記者打交道。

師傅臉盤黑黑，又像馬兒臉長長，有兩股刀削般面頰肉。王麓認為師傅的性格和他的面相吻合，雖不曾慢待自己，但找到機會也很要耍耍威風(fēng)。最過分的一次，他當(dāng)著另一個禿頭師傅面諷刺王麓：“年紀也不算大么？難道是坐辦公室坐久了？”王麓那天首次練爬坡，頻頻熄火。

坐在藍色出租車里，王麓留心出租司機的手勢動作，問：“司機，我在學(xué)車，怎么啟動上路好？”司機看看他，挺高興：“正規(guī)做法是踩下離合器，排檔在空檔，發(fā)動，開方向燈，排檔推一檔，松手剎，放離合器，踩油門?！闭f著，司機兩手從方向盤上拿開，隨意輕巧地剝了一下指甲：“負責(zé)任地告訴你，再短時間的脫手也是犯規(guī)動作，小路考這么做，會被考官‘槍斃掉！”

遠遠望見那教練車泊在彎道里，白色車身刷著一圈紅菱標(biāo)記，表明這車上了路有奇出怪樣的可能。師傅黑瘦的長臉擱在搖起一半的駕駛座車窗玻璃上，老遠就觀察王麓。王麓招呼道：“師傅早，今天我夠準時吧？”師傅鼻子里嗤一聲：“你準時，我不準時？”

王麓坐到前排副駕駛座上，一看后排已有兩位陌生學(xué)友。師傅慢條斯理介紹大家認識：“這位是普金醫(yī)院方副院長，這一位院長辦公室金主任。他么，是報社記者小王?！?/p>

方院長五十來歲，小小頭顱有張南方人的臉，五官緊湊，在黑框眼鏡后面向王麓眨眨眼;金主任方面大耳，三十多歲，似乎院長矜持些，說話的責(zé)任便轉(zhuǎn)托了他。他說報社里有我們很多朋友，首先當(dāng)然是那位跑衛(wèi)生條線的老大姐。王麓馬上知趣地表示老大姐對自己多有關(guān)照。這一攀談，方院長端著的架子松了，告訴王麓他曾被老大姐從被窩里喊出來替大人物做盲腸手術(shù)。

在這個相思鳥會感到陌生的城市，人類以提及共同的熟人為社交的開始。

聽三個學(xué)徒互談軼事，教車師傅交代方院長：“我先開過橋，后面的路段車輛少了，你來開。小王坐到后座去，我在副駕駛座上替你看著?！?/p>

大家自然明白沒通過考試的學(xué)員直接上路駕駛不符規(guī)章，這里頭有些模模糊糊、可掌控但依然說不清的風(fēng)險。王麓想反對，但知道自己不可能反對。城市生活里另有一種更實用的秩序，遵守實用秩序才明智，尤其大家都是男人。

過了無名小石橋，方院長接過了方向盤。王麓想，再怎么樣，這是輛教練車，師傅腳下另有一個備用剎車，隨時可終止院長的冒險或魯莽。

春天畢竟讓人愉快，有點心如鹿撞。車已駛?cè)虢家?，油菜花送來野花香，又勾勒著田野的色系。一片片金黃，各種樹木新綠，像各色人物不同的愛情，都剔透漂亮，容易受傷，太陽一烈，就耷拉下來。

方院長開得很好很穩(wěn)，教車師傅和金主任一搭一檔，合力捧他。師傅說：“領(lǐng)導(dǎo)的大腦的確和普通人不同，習(xí)慣于接受新技能?！苯鹬魅握f：“手術(shù)刀拿得穩(wěn)，方向盤自然不在話下?！蓖趼葱哂诟胶?，竭力奉獻斷續(xù)笑聲，作為自己合群的標(biāo)識。

車剛剛左拐上了佘天昆公路，院長忽然報告說：“前面好像出車禍了！”

三

方院長全神貫注，謹小慎微向前慢駛。大家透過車窗看見一輛藍色半新的解放牌大卡車陷在路邊泥溝里，它傾斜著，碩大身軀壓在路邊一排小香樟纖細的樹干上。

接著看見一輛渾身是泥的舊自行車，像一個簡明的兇兆橫翻路面，龍頭一百八十度地擰了過去。

自行車旁一米左右水泥路面上坐著個穿灰色舊人民裝的農(nóng)婦，短發(fā)像老鴰的黑羽毛緊緊攏在頭上。說不清她年紀，大約四十五六歲。一個籃子滾倒在她身邊，西紅柿翻了一路，有紅的有青的。

農(nóng)婦手捧著膝蓋，正在哭叫：“快點呀，快點呀，救救我呀！”黑紅一攤血水里，是農(nóng)婦被卡車后輪壓扁的左小腿，膝蓋以下已經(jīng)沒有了，變成一攤稀爛的東西……王麓眼光一直，渾身打了一個寒噤，后頸窩的汗毛全豎立起來。

院長駕車緩緩駛過，但見卡車司機呆站路邊望著農(nóng)婦，他一只手抓著后腦勺，另一只手在心口亂摸……

教練車并沒有停，繼續(xù)勻速慢駛，離開了現(xiàn)場。車里的沉默瀝青般黏稠，也許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害怕攫住了？王麓固執(zhí)而愚蠢地想象著要是禍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會怎樣，他“啊”一聲驚叫出來。一瞬間，他珍愛自己的肉體，覺得整日里奮斗的目的都失去光華，只愿手腳永遠長在自己身上。

教車師傅替下了方院長，方院長坐回后座，王麓坐到副駕駛座來。院長打破沉默說：“那女人現(xiàn)在還叫得出聲，再過十分鐘就會休克！”

沒人接茬，王麓突然想到了什么，扭頭盯著院長和主任來回看，卻開不了口。如此去要求別人，是不是有點過分？可是，他耳邊又響起了農(nóng)婦“快點呀快點呀”的呼救聲……

院長仿佛老僧入定，兩眼直視前方，耳朵隱沒在夾雜銀絲的頭發(fā)里;辦公室金主任咧開了嘴唇，活像一個人被人駁倒無話可說，臉扭向右邊，看著窗外。

王麓轉(zhuǎn)回身看著前路，猛醒過來：那幾個呆立在車禍現(xiàn)場的旁觀者也許和大卡車司機一樣，根本沒有手機？郊區(qū)公路上，又到哪里找公用電話呢？

他嗖地抽出后褲兜里手機說：“我來報個警吧？”

師傅看他一看：“肇事人會打電話的?！?/p>

王麓愣了愣，堅持說：“還是報個警吧？”

再沒有人回答他。

王麓撥通110，一個女警記錄他的報警內(nèi)容。王麓對話筒為難：“我不太清楚確切的車禍地點，教車師傅說是剛過佘山的一條小路，我看見路牌上寫著佘天昆公路?？晌腋悴磺骞者M來前我們行駛的是哪條大路?！睅煾翟谝贿叢遄欤骸拔襾磉^好多次，但知道怎么走就行了，沒記路名呀！”

王麓向警察解釋了三分鐘，得出的結(jié)論是：車禍在佘天昆公路上，靠近佘山的一個路口，離天馬山大約五公里。

110答應(yīng)會派警車去現(xiàn)場，但拜托王麓再打個電話給120，叫救護車。

王麓立馬又撥通120，特地先通報自己的記者身份，請求立刻派救護車。120說事發(fā)地段屬于松江區(qū)，會通知松江方面派車。

把手機放回口袋，車里的沉默叫王麓尷尬，于是他望向窗外，指指天馬山頂傾斜的護珠塔：“據(jù)說這個塔比意大利比薩斜塔更斜，是明朝古塔?！?/p>

師傅卻不談古塔，嘆氣說：“有一次我也報過警，可警察卻把我當(dāng)成嫌疑犯，盤問完還逼我簽字。我說我不會寫字，警察說不會寫那就按手印……赤那！”

院長和主任一起喏喏連聲表示理解。王麓又一次漲紅臉，解釋說：“我是記者，所以沒師傅這種麻煩?！?/p>

師傅卻說：“你們都知道有司機做好事把傷員送到醫(yī)院，卻被傷員家屬扭住不放的哦？”

“是啊，”所有人同聲附和，“做人真難！”

王麓的手機響了，是120打來的，說松江方面已派救護車前往出事地點。王麓謝了。

“120記錄了你的手機號，要是車到現(xiàn)場找不到人，豈不要你負責(zé)？”師傅斜王麓一眼，詰問他。

王麓正不知如何答，師傅又說：“當(dāng)然，你是記者你不怕?！?/p>

手機果然又響了。120說車到天馬山了，還沒找到人。于是王麓又竭力說明了一下事故方位。

四

終于車到訓(xùn)練場門口，師傅和王麓都還沒吃早飯，下車去路邊面攤吃面。方院長熱情而毫無架子地拿起抹布替師傅擦車玻璃;師傅轉(zhuǎn)頭看見了，奔回去拉住院長，說哪好意思讓領(lǐng)導(dǎo)干臟活！王麓嫌面攤上的隔夜?jié)差^不衛(wèi)生，逼著女?dāng)傊餍录辶怂膫€荷包蛋，還不厭其煩教她如何煎單面的“日出”蛋。

吃完面，大家跟師傅練車。王麓是第六次上車，卻還老放不好右腳。師傅的意思是要他腳跟拿定，腳掌自由在剎車和油門間轉(zhuǎn)換，他卻老是“油門腳”，一踩就上“一百五”;師傅要王麓腳擱剎車，他一開車就忘，腳總縮在油門和剎車后面。

“這個毛病要改，”師傅說，“你腳太小，頂多四十碼的鞋？”

“哪里！我是四十二碼鞋?！蓖趼绰犞鴰煾到逃?xùn)，又試了試，發(fā)現(xiàn)腳要從油門轉(zhuǎn)到剎車，腳面必須向里九十度，根本做不到。他斗膽報告了這情況，于是師傅恍然明白了癥結(jié)：“你位子沒坐好?！?/p>

師傅把適合自己的座椅距離調(diào)整到適合王麓，又調(diào)整了座椅靠背，于是王麓的“油門腳”治好了。另一個問題是轉(zhuǎn)彎時的大把，盡管彎中減檔王麓領(lǐng)會得好，但大把到什么程度恰當(dāng)，他絕無感覺。師傅示范了一回，教訓(xùn)說：“總要每天學(xué)點回去，否則你不是白來？”

院長的車開得比王麓好多了，他獲準開進小路，并練習(xí)爬坡。金主任比王麓更不行，他一心顧院長的飲料香煙，活兒全還給了師傅，不過他倒一點不在乎。

十一點半，師傅說餓了，就由院長開著車，去師傅熟悉的鄉(xiāng)野小店吃飯。

有名的本地蠶豆一叢叢在鄉(xiāng)間小路旁招搖鼓鼓的綠莢，哈，正是吃本地豆的好時令！鄉(xiāng)下飯店說簡陋簡陋點，但蔬菜是“活殺”的！大家圍桌坐好，討論菜單。

師傅說：“鄉(xiāng)下人弄的醬鴨好吃，來一個。”

院長說：“有黃鱔呀？野的？那就弄個鱔筒煲！”

金主任跟進，問老板娘：“真是野黃鱔，沒喂過避孕藥？”

王麓點了鹽水河蝦，這時節(jié)河蝦滿肚皮的蝦籽。

眾人又點了一輪蔬菜，有本地蠶豆、枸杞藤和紅米莧，另加一大鍋塘鯉魚豆腐湯，算是地道郊區(qū)風(fēng)味了。

上了醬鴨和鹽水蝦，大家紛亂開啤酒。舉杯時候，明明有了點開心忘懷意思，方院長忽然嘆口氣：“上午那個鄉(xiāng)下女人現(xiàn)在不知怎樣了？”

一句話說得滿桌靜，他還說：“要是沒在開車，我其實應(yīng)該下去幫她把腿扎一扎，那幫人在邊上看，大概并不懂這些？”

金主任接嘴：“不怕腿傷，就怕失血過多。”

王麓覺得蝦也不紅了蔥也不綠了，心里很多蝌蚪齊游，互相纏繞妨礙，沒一條能獨自游開。這一亂，腦子終究管不住嘴，竟說：“那可是一條人命呀！”

院長放下了舉起的酒杯，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金主任拿過院長的碗，往這碗里挾鹽水蝦。王麓說了那一句，又覺得自己并不是要說這么一句。這話是不是聽著霸道？難道自己打了個報警電話就有資格這么說？

師傅斜一眼啞下來的王麓，轉(zhuǎn)臉慰問院長：“你開車不能分心，我們一車人的安全那時候都在你身上！”頓了頓，接著大聲說：“老子我是肯定不管閑事的，老板不允許我們多事！”

為表示具體對象不明的歉意，王麓明顯對師傅的表態(tài)點了點頭。

更難啟齒的是，今天王麓曾隱隱約約對自己說過：“農(nóng)婦的一條命，除了觸動人道主義者脆弱的神經(jīng)外，實在并無多大價值。她死了，在這人滿為患的大都市好比一道輕煙。我的難受屬于兔死狐悲?！蹦菢酉脒^，他才慢慢輕松下來學(xué)車的。

院長和主任都沒再說什么話。師傅舉起筷子，溫柔地為王麓挾了一塊肥肥的黃鱔。王麓及時掏出中華煙，給大家敬了一圈。于是各人掏出各自卷煙，有大紅鷹，有芙蓉王，也有熊貓，互相傳遞。煙霧繚繞中，眾人干渴的嗓子迎來冰涼的啤酒。在泛起白沫子的金色液體澆灌下，院長那聲嘆息引發(fā)的不安漸行漸遠。

食客們沐著晴朗起來的春光，看見春陽從變淡的云層里探出臉，新綠的樹冠發(fā)出亮色來了，褐雨燕從樹枝間掠過……

真的是餓了。

五

吃完飯，有車來接，院長要趕回市區(qū)開會。師傅看見院長從來車后備箱里掏出兩條硬殼子中華朝他走來，連連擺手推辭：“領(lǐng)導(dǎo)你這是干什么？”院長虛虛右手畫個圈：“沒事，下午時間長，你代我請請學(xué)車朋友們。”

大家都哄哄地送院長上車，王麓也跟在人家屁股后面送。院長看了送行人一眼，王麓覺得就是沒朝他看。

車在春風(fēng)里去遠了，師傅捏根牙簽齜出紅牙肉：“金主任辛苦。下午你多練練，我看看能不能給小王另外找輛車，單獨練爬坡。”

牙簽從他黑臉龐上脫落下來，師傅話剛說完，眼神發(fā)直，呆呆看著前頭。

王麓和金主任順?biāo)酃馊タ矗匆娏舜荷阂粋€豐滿的年輕姑娘，剪個時髦的發(fā)型，抹了發(fā)膠的黑發(fā)老鴰翅膀般貼在橄欖形的頭顱上。她竟然已經(jīng)穿上了裙子，白裙子配蘋果綠挎包，走起路來抖抖顫顫。

師傅悄悄吐出一句嘆詞，詞句不登大雅之堂。姑娘朝他們幾個瞟了一眼，笑瞇瞇跟著女師傅上了車。她拉開車門上車時，好一段風(fēng)流，難繪難描。

金主任笑道：“師傅恨不得拿我們兩個換她一個?！?/p>

大家一起上了車，先讓王麓開進小路復(fù)習(xí)彎中減檔練大把。師傅坐在副駕駛席上，金主任在后座繼續(xù)拿那姑娘調(diào)侃師傅。他倆點起了中華煙，吞云吐霧，酒足飯飽談女人，正是最安全的男人社交模式。師傅拉了王麓兩次方向盤，訓(xùn)道：“報紙上文章寫得那么瀟灑，開車怎么笨手笨腳？”王麓忍了幾忍，反擊道：“當(dāng)師傅有你這么輕松就美了，你一次也沒教過我，我都是旁邊看看，像武俠小說里偷拳一樣?！睅煾点读算叮αR：“你是個美女我倒要手把手教你了。你知道我怎么教美女們開車？”王麓還沒回嘴，一陣惡心，原來師傅竟然伸手到他大腿上一摸。

還真是求仁得仁，王麓開了幾圈，停下車正要換金主任上，女師傅開著教練車追上來。

“赤佬，幫個忙！我要去領(lǐng)津貼，你幫我?guī)Ч媚镩_幾圈?！迸畮煾党袔煾禂D了擠眼。

師傅忙不迭交代金主任慢慢繞著小路練習(xí)，晃著肩膀過去鉆進了女學(xué)員的車。王麓轉(zhuǎn)身看看，那車跟在后面，師傅喋喋不休，豐滿的姑娘一直在笑……

轉(zhuǎn)身。金主任手忙腳亂把車開得差點沖上綠化帶，他自我解嘲說：“出洋相，出洋相。我這人不行，一公里里頭有美女，我就心亂如麻。”

王麓覺得沒話可說，搜索枯腸，說：“怪春天吧？”

師傅得意洋洋回來，女師傅領(lǐng)著女學(xué)員把車開走了。王麓目送了一下，看不清其他，只看見豐滿姑娘烏油油的黑發(fā)，那奇怪的似曾相識的發(fā)型浮在眼前。太陽慢慢跑到西邊了。

一路往市區(qū)回程時候，師傅看看四野，扭頭對王麓說：“你來試試吧。過橋前都是你開，我給你看著。”

換了座，王麓把犯規(guī)的不適感硬吞下肚子，手按住了方向盤，狠狠握了一握。他正經(jīng)八百駕起車來，車輪滾動，路邊小樹往后飛跑。

漸漸把一切清規(guī)戒律忘記到九霄云外，王麓沐浴春風(fēng)，心坎里流出一道歌聲：“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駕駛是多么快樂的事，好比神行太保！

經(jīng)過上午車禍的路段，肇事車早拖走了，此刻那里變成了一個喧鬧的鄉(xiāng)間自由市場，鄉(xiāng)民們拿出各自土產(chǎn)雜貨，正趕在日落前交易。路面整潔，沒什么血污痕跡。

師傅看見人多，命令王麓：“放慢車速，腳擱剎車！”

車變得更熟悉更親切了，王麓像一只被囚禁了很久的鳥突然飛出籠子，笨拙地想體會一下飛翔的感覺。

那個黑黝黝的老頭，起先是像一只頑劣的老猴子突然飛彈到他前車蓋上。王麓看見上了年紀的額頭上那些仿佛嵌著泥土的皺紋，閃光的小眼睛，明明白白那種舉起拳頭要揍人的表情……一只骯臟干癟的手抹在王麓眼前車窗上，像要撫摸王麓前額……師傅大喊：“娘希匹，不要命啦？”

耳朵里滿是師傅全力以赴踩剎車的刺耳聲音，王麓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又腳擱油門了……

變得越來越濃重的春天氣味里，王麓覺得自己罪有應(yīng)得。

吉祥童子

一

當(dāng)記者就要維朋友。王麓剛進報社是只羽全冠滿的菜鳥，混好了的前輩就引導(dǎo)他：“報社沒啥金科玉律，就一條樸素的：人家對你好，你也要對人家好?！?/p>

是個人誰不愛交朋友？王麓擺開架勢準備和天下人交朋友。任你三教九流，小生這廂有禮。

猛可地王麓莫名其妙拉肚子，出去采訪一回，回家就有些鐘鼓齊鳴的難受。其實他肯定沒機會攤上食物中毒，這城市對餐飲業(yè)的管制可謂嚴苛。再說了，剛剛當(dāng)上記者，邀請他采訪的人還不多，這最初幾回采訪全是到真嘉鎮(zhèn)文化館。恰恰發(fā)現(xiàn)文化館長吳老師和他王麓竟是一個新村的鄰居，從前碰見并不認識。吳老師認了鄰居，天天傍晚敲王麓窗戶邀他出來散步。吳老師和王麓吃的是同樣的酒席，他老人家好好的精神健旺，絕無拉稀模樣。

王麓吃了文化館三回午宴，并非下館子，都是吳老師請的好廚子從食堂窗口流水介送出來的。每次六道冷盤、八個熱炒，外加燉湯和甜點。王麓這些天夢里都坐在文化館圓臺面上不肯下來，四年大學(xué)食堂把人淡出了真鳥，把人弄下賤了，王麓饞得像一只吃餅干長大的貓一下子面對咸魚。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病癥：為何不停拉肚子卻并不惡心嘔吐？還一天天又好起來樣子。原來自己肚子不習(xí)慣油水，文化館的好飯菜滑了腸胃！

聽說歐洲少女成年日要參加舞會，非洲少年成年要獵取一頭獅子。吳老師三宴好比是王麓出道當(dāng)記者的秘密序曲，避免了他今后在千宴萬席上出丑露乖。王麓記吳老師的情，吃宴席的那年雖沒寫過真嘉鎮(zhèn)文化館什么好，后來只要有機會就介紹文化部同事去吳老師那里訪問。吳老師日后上報紙上得過足了癮，好比喜歡大閘蟹的人頓頓吃，吃到見蟹想吐。

對待采訪工作叫他認識的其他人士，王麓也毫無勢利眼，一顆熱心相熨。哪怕有些人名聲有異味，王麓也當(dāng)他們昨天才生下來今天正好遇上。新聞掮客們在新聞界老江湖那里弄砸了鍋到處碰壁，彼此都傳說有個弄墨新秀王公子愿意給人飯吃。有的托人引薦，有的索性毛遂自薦，都來王麓的條線上碰碰運氣。

王麓辦公桌上電話日益熱鬧起來?？倷C大姐是個明白人，轉(zhuǎn)電話進來都對小伙子說幾句怪話，琢磨聰明人能聽出話外之音。王麓不是聽不懂，不過他生性天真，又叫“別人對你好，你要對人好”這句話先入為主魔怔住了，結(jié)果城里混不下去的新聞掮客都曉得有他這條生路，洗心革面要到他面前再入江湖。

王麓在食堂里碰到總機大姐，端飯在一張方桌上說笑。大姐說起那些個咸魚鲞般有氣味的家伙，告訴些往日尷尬他聽，又指路說報社里某某老法師對其中某個某個下過封殺令，小年輕先弄清路況好，免得得罪自己人。王麓聽了不但不乖，反而笑得調(diào)皮：“大姐你又不是要招我當(dāng)女婿，這般愛惜我，真是折殺小生也?！?/p>

總機大姐賭了氣不理王麓，于是有個電話打來他桌頭：“你是小王記者吧？你好，我是包老師，大家叫我包老太。有件事我自作主張了，我把你放到洋裝進出口公司青浦黑熊加工廠采訪名單上了?！?/p>

王麓問有啥新聞？電話里的包老師笑了：“有什么新聞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我向來為大家鋪路搭橋、穿針引線。到現(xiàn)場你們各展神通好了，車會按請柬上時間到報社接你。”

王麓聯(lián)系“包老師”提及的兄弟報同行老西，老西笑呵呵接電話心情很正，說大家一起去玩，包老太的車上見。

話休絮煩，正日子里王麓流水上了面包車，各報記者笑盈盈都在，只見包老太個子不高臉容富態(tài)，齊耳短發(fā)衣著家常，和街上行人無異，對王麓愛理不理點點頭，好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黑熊廠廠子確實不同凡響，記者團看見全套美國進口服裝加工機和訓(xùn)練有素的成千女工。郊縣口音的廠長介紹說所有面料美國進口，式樣是紐約新款，成衣全體返銷美國，加工商不得駁樣，否則得吃官司。

記者團參觀了樣品間，這里不但服裝式樣是歐美款，面料更是少見的高級洋貨！包老太向王麓招招手，拉他到一邊咬耳朵：“小王，把你身高和你女朋友身高、最好是三圍都告訴我?！?/p>

一種新奇感攫住了王麓：美國新款的風(fēng)衣，還有可以讓女孩子開顏的新款式！這些東西置辦起來起碼花他兩個月工資，還買不到！

回到家，王麓把衣服放在門口柜子抽屜里，想來想去拿不準要不要打電話告訴新交的女友。過了一周，包老太打電話給他：“小王，黑熊廠的新聞發(fā)了嗎？”

王麓目瞪口呆：“有什么新聞？”

老西隨后也打了電話來：“包老太年紀大了，不容易，小兄弟看著給她面子吧。”

王麓過幾天發(fā)了一稿，探討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如何抓住“三來一補”機遇。包老太來電連聲道謝，說王麓找的角度既討巧又不失身份。

王麓松了口氣，下班帶回一張花紙，細密把衣服包裹好，約會時提在手里。小女友打開紙包，臉上綻放的光芒照得王麓頭暈。

王麓終究不是傻瓜，向老西請教包老太圖啥？難道也為幾件時髦衣服？

老西說她為香港中文報紙拉廣告，可以提成。老西說，大家心平氣和，雖然包老太利用我們，但畢竟是她幾十年關(guān)系找來的資源。沒包老太，大家辦公室坐坐，下午清茶一杯。

王麓說：“老西我明白，她在下棋，我們是棋子。奈何棋子自己也不想閑著?！?/p>

老西笑道：“老弟，你慢慢開竅了。”

二

寫新聞寫得有點名氣，有人輾轉(zhuǎn)找上門來。這天有人用這樣的口氣打王麓電話：“王老弟，你畢業(yè)進了報社，英雄有用武之地啦。連大領(lǐng)導(dǎo)都知道你大名了！這不，跟我打聽你小子呢！這幾天放機靈點，可能部長會直接電話你！”

考慮到來電人的身份，接到這種電話，小王記者只能受寵若驚了。

電話如期而至。話筒那頭的人聽上去有點年紀，很講禮貌，喚王麓以名而免去姓，后綴一“兄”，顯得愿和初生牛犢套近乎。電話的確牽扯到宣傳部長，但并非來自部長本人。彬彬有禮的人自稱是部長連襟。

部長連襟先生列數(shù)各大報的幾位紅人，冠以兄臺之稱，顯得個個同他有魚水之情。那何以還要羅致王麓這種小角色呢？部長連襟說，自古英雄出少年，和年輕人保持一致才有未來。一席話，說得小王自覺新星冉冉，毫不猶豫答應(yīng)和部長連襟先生共進晚餐。

晚餐地點離當(dāng)時的市政府大廈不遠，面對著浦江一泓泥流。餐廳雖老舊，但朽壞的派頭勝過簇新的沒有派頭。王麓準時到達，服務(wù)生泡上一壺洞庭春，他抿了一口，這洞庭春恐怕是第二春了。翻開茶壺蓋，茶葉色如蒙古草原發(fā)菜，載沉載浮。

門外地板篤篤響。王麓正詫異，門檻上已站了個打拐的瘸子，戴副黑框眼鏡，走得短發(fā)熱氣蒸騰。

瘸子朝王麓發(fā)一個怪笑，親熱地叫著麓兄，伸手緊緊握住了王麓欲伸不伸的手。瘸子手心一汪滾沸的汗液，王麓抽回手來，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瘸子并不注意王麓的表情，自稱是宣傳部長的連襟本人，暗示可以當(dāng)自己的公證人。

王麓想他打著拐，飯店又訂在市政府一箭之地，感覺上就是從市府大樓信步走來?？墒遣块L在政府大樓辦公，不代表他的連襟也必須從政府大樓出發(fā)？這個謎暫時無解。

相對微笑坐下不久，又來兩個陌生人，互遞名片，原來是兄弟報的大牌同行。他倆與瘸子的親昵，仿佛正式背書了部長連襟先生的信用。部長連襟由此便放松舌頭，不再麻煩腦子當(dāng)門崗。他命令上菜。兩個大牌兄弟吃了飯，還要回漢口路和圓明園路的辦公室去寫稿。

酒過三巡，冷菜挨挨擠擠，熱菜七七八八。部長連襟嘆了口氣：“小王是新朋友，兩位則老兄弟。我這個人呢大家知道，就一個毛病——愛交朋友，太講義氣。照理有些事不該攬，怕萬一失了手，連累我那連襟。咳，他那個位置太難了！真正吃的一碗提心飯，讓人一擠兌，話都不好說。我們親親眷眷的得自己約束，方便他避嫌，是這理不是？”

兩位正往嘴里塞牛肉里脊的大牌，嗯嗯啊啊，額頭冒汗。只有王麓禮貌當(dāng)先，仔細領(lǐng)教，筷子橫放碟子上。

“小王，你看你是有教養(yǎng)的好孩子，來來，邊吃邊說，不要拘泥！”部長連襟伸手用公筷挾了一筷子牛肉放王麓碗里。邊上兩位并不在乎自己教養(yǎng)如何，又吱吱地喝起汽鍋雞湯來。以他們進食的速度看，趕新聞稿應(yīng)該也是快手。

急公好義的部長連襟有個不情之請，要王麓幫忙，在報上替他不成器的結(jié)拜兄弟寫篇軟文，他說：“那赤佬開了家月亮婚紗攝影店，實在運氣不好，生意不佳?！?/p>

王麓坦言相告，廣告新聞沒寫過，也不會寫。

喝了雞湯的兩位打圓場，說部長連襟把話說直了，其實不是這意思。如果我倆服務(wù)的報社發(fā)行量大，幫得上忙，我們早把事情辦了。誰讓大城里人只愛看老弟你家報紙呢？一天一百八十多萬份，什么文字其實都成了廣告，廣而告之么！老弟你是極有眼光的青年，沒必要干涉你的報道角度和內(nèi)容，客觀上能讓讀者知道這家月亮婚紗就行了。你給我們老哥倆面子呀！

部長連襟好比拾起打碎的碗連連用膠水捏，懊悔得要流淚，連聲稱是。王麓不置可否，告辭出來，答應(yīng)第二天去看看那月亮婚紗。王麓已發(fā)明出傻辦法對付人情稿，就是花時間把整個行業(yè)采訪一遍，寫個宏觀報道。宏觀報道放正了位置，嵌進幾行人情文字，怎么也不能算太下流。

月亮婚紗攝影店地段不錯，坐落淮海路較為清凈的一段，差不多占了一棟小洋樓的三分之二，樓下是店面，樓上工作室，門口趴一輛奶油色加長凱迪拉克，當(dāng)婚車出租。店里真是門可羅雀毫無生意。接待王麓的是部長連襟說的那個結(jié)拜兄弟，也是五十來歲人了，油頭粉面，說話沒腳，不落實地。王麓無心多看，轉(zhuǎn)身去采訪上海幾家生意興隆的影樓。

連續(xù)下功夫跑了一個月，他把行業(yè)情況摸清了，準備寫上海影樓商戰(zhàn)報道。偶然同生意最旺的影樓老板大徐談起月亮婚紗，大徐竟然對這店了如指掌。王麓試探大徐是否認識那位部長連襟，大徐咧嘴笑了：“不會是老妖精又出來作怪吧？”

王麓忙問端詳，大徐說：“‘部長連襟四個字倒真沒扯謊，但若換了英語說就要出事，因為要用 was，不是用 is。五年前，他還是部長的連襟，后來離了婚，就不是了，哈哈哈。他已誆了一圈記者給月亮影樓寫報道，其實影樓就是他自己的，所謂結(jié)拜兄弟那是他伙計！”

王麓心善，不信其有，也不信其無，發(fā)了篇關(guān)于影樓競爭的報道，其中一個細節(jié)分析了地段。商業(yè)地段好不代表生意也好，建議月亮影樓之流要學(xué)習(xí)行業(yè)標(biāo)桿，提升服務(wù)價值，才不辜負大好地段。

“部長連襟”打電話來道謝，說王麓“小罵大幫忙，春秋筆法微言大義，交關(guān)感謝了！王記者結(jié)婚拍婚紗的話，我那結(jié)拜兄弟一定要全程效勞的”。王麓在電話這頭擦把汗，說我記得了，祝你一切順利！

三

太平日子過不得幾天，采訪結(jié)識的玩玉器朋友找王麓，要推薦一個湯公子給他認識。

“湯公子路道粗，路路通。老婆是個模特兒。最近他幫管文化的大人物辦事，久仰麓哥你文筆，借著宣傳海上運動會大家認識一下吧？”

王麓心想湯公子瘸的不曉得是哪邊腿？認真推托不去。

小朋友急了，滿世界就認識王麓一個記者，王麓不答應(yīng)，實在沒面子。三番兩次電話，是忍不住咳嗽的頻率。

王麓剛托過這小朋友覓到一只包漿上好的玉知了送人，慢慢不好意思，只好答應(yīng)出場去吃一席夜宵。

湯公子出手不凡，請客的地方生僻得路邊沒有梧桐樹，也沒有香樟樹，夜色里不但不見家貓，野貓也不出沒。王麓打著的士來回找了一圈，打爆玩玉朋友Call機，朋友站到路邊揮手才沒錯過?？催@餐館連招牌都撤掉不露，通體松舊只缺市政掛一個“拆”字，王麓猜這湯公子也許真是什么世家子弟，偷偷娶模特兒當(dāng)老婆，暗暗在風(fēng)塵里請客人。

進得無牌酒家，燈火冷清，陰風(fēng)徐來，王麓通身發(fā)一個抖，舉目四看：地上似乎落滿老鼠屎，墻上排掛夜蝙蝠。為公子請客，餐館老板似乎下了決心清場，其他客人一個沒有。廚房裊裊騰幾縷不清不白煙氣，散出一股溫水煮青蛙的妙味。

上得灰撲撲樓梯，樓上高掛幾盞吊燈，燦然一桌。湯公子晃晃悠悠從圓臺面邊站起來，年紀才三十出頭，一個凸起的肚子，論大小，頂多三個月就要分娩的。紙花般一個涼笑，伸手要握王麓的手。

湯公子黑眼圈不是像熊貓，他就是熊貓，架著金絲邊眼鏡。他的模特兒老婆坐在邊上，骨瘦得叫人起疑得了什么不便講的病。湯公子做派和包老太的機關(guān)遺韻、部長連襟的親善暖調(diào)不同，就像好不容易召集幾個記者、雇了一群力氣大的，馬上要一起去盜墓：“別客氣，多吃點！”

“多吃點！”湯公子不住地這樣招呼記者，圓臺面上有電臺記者也有電視臺記者，王麓都面熟不生。而一臺子菜，以王麓天天在海上餐館趕場子跑發(fā)布會的眼色看，差不多把餐飲業(yè)菜單里能湊單的家常菜都挑出來擺一起了?？垂舆@氣概，要盜的墓不可能是大墓名墓，頂多破落戶家祖墳。

王麓不怎么動筷子，還在琢磨前不久那個部長連襟的妖氛。湯公子一面和記者們插科打諢，一面偷覷王麓。玩玉的朋友不懂應(yīng)酬，也不架橋搭路讓主客寒暄熟絡(luò)。湯公子終于干咳幾下，對著王麓開口：“王兄少年英才，一支生花妙筆。我簡慢了簡慢了，多多包涵?！彼肮笆?，等王麓接口。

王麓沒聽見這話，他握著茶葉杯正在走神。王麓當(dāng)記者以來頗有加入唐僧四人組的奇怪感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往西天取經(jīng)，只曉得每天每夜都有西洋景看?？炊嗔擞悬c頭暈，好好兒的人，他眼里看出了怪：不是掛著腰牌趕路的小妖，就像抹了腮紅的白骨……王麓在想，到底是自己病了，還是這人世奇了？

一桌子記者見王麓不理睬湯公子，瞬間都自有觀感。搖頭擺腦，咂嘴咂舌，品味其中的隱情。模特兒湊到公子耳邊一陣輕言細語。湯公子通身一抖，高喊一聲：“服務(wù)員，菜單拿來！”這一聲吼，把王麓弄醒了，抬臉?biāo)闹芸纯?，發(fā)現(xiàn)人人都在看自己。

湯公子不接菜單，指指王麓。王麓擺手：“我不點，我不點?！?/p>

菜單比餐館顯得更有風(fēng)塵之色，頗具考古價值。王麓推不過，胡亂點了一個揚州炒飯，再也不肯多點。湯公子看王麓的臉色越來越松弛：“王兄才子，你的文章我太太她最喜歡讀?！蹦Ｌ貎嚎粗趼?，眼珠骨碌碌轉(zhuǎn)，見王麓朝她靦腆一笑，她立刻臉綻牡丹，熱乎乎地贊道：“每天拿到報紙，先看有沒有王記者文章。王記者幽默，我們笑一笑也是好的。”

王麓這種雛子，當(dāng)不得女人家正面開火，臉色便立馬合群了。湯公子笑得開懷起來。

吃過揚州炒飯，王麓要告辭，湯公子攔著不讓，說大家待會兒要齊為大人物主辦的海上運動會做貢獻，一起去采訪。采訪啥？大城最好的婦產(chǎn)科醫(yī)院凌晨誕生的第一個嬰兒將以海運會的吉祥物命名，就叫海海！

王麓面皮還是薄，想走走不成，忍著等到十點半，湯公子搖搖肩膀說：“出發(fā)！”他對模特兒關(guān)照：“老婆你要保住胎氣，先回家吧！”王麓順勢看去，這才發(fā)覺精瘦模特兒腹部有個小小的弧形，比她老公胎氣弱得緊。

模特兒開小車自己回家，湯公子請記者們上他的子彈車，醉醺醺一路闖紅燈往婦產(chǎn)科醫(yī)院去。他喃喃自語：“碰到警察，兄弟們把記者證亮一亮啊。我們是海運會特約采訪車！”

紅房藍瓦的婦產(chǎn)科醫(yī)院門禁森嚴，湯公子又是Call機又是手機撥打了一陣，門衛(wèi)才接到指示放子彈車進去，差不多就快到半夜十二點。

下了車，舉攝像機的舉攝像機，打酒嗝的打酒嗝，湯公子上身肥下身細，醉步走得好看。眾人正在花樹搖曳的石頭甬道上摸黑，一個醫(yī)生從底樓門洞閃出來：“怎么現(xiàn)在才到？孕婦中午就要生，打了針拖到現(xiàn)在！再等下去，要出事的！”

“那好，快點，快點，不能讓海海生下來就有問題，這要犯錯誤的！”湯公子高高興興回答。他在石子路上連打幾滑。

眾人趕到產(chǎn)房門口，但見一個黑臉漢子急如熱鍋上螞蟻：“醫(yī)生，是不是難產(chǎn)呀？”

“不是，馬上可以出來了?！贬t(yī)生糊弄他，那人即刻露出了喜色。醫(yī)生又對記者們擠眼著急：“快快快，你們換上衣服戴好帽子。”

湯公子跟著朝大家擠擠眼：“我們都是實習(xí)醫(yī)生，進產(chǎn)房去現(xiàn)場采訪?！?/p>

大咧咧魚貫進產(chǎn)房，視野里四五個產(chǎn)婦正在陣痛中扭動，醫(yī)生指指中午憋到半夜那一個：女人浮腫的臉黃蠟蠟，叉開兩條白晃晃大腿，還在呻吟。護士說好了好了，出來了，出來了！一動手，把一個小小嬰兒抱起來。嬰兒不哭，如夏無蟬聲。

電臺記者和湯公子咕嚕了幾下，湯公子拉住醫(yī)生說：“我們要錄音，讓小孩哭一下，哭一下！”

這孩子生下來真是一聲也不哭。醫(yī)生氣呼呼捏住嗓子對湯公子說：“中午拖到現(xiàn)在，都快憋死了，真是作孽！”

護士倒拎起嬰兒，在屁股上用力拍打了幾下，嬰兒終于弱弱地哭叫出來。電臺記者把錄音機湊了上去。

看著那只錄音機，王麓惡心得當(dāng)場要吐出來，一轉(zhuǎn)身出了產(chǎn)房。

他仿佛跟人游野水忽然感覺漩渦，有大禍臨頭之感。這下肯定卷入了一個非常不名譽的事件，不但侵犯產(chǎn)婦隱私，而且得知醫(yī)生幾乎害人性命！這種事豈不駭人聽聞？

湯公子帶著記者出來，圍上了孩子的父親，請求他支持海運會，答應(yīng)給孩子取名海海。

蒙在鼓里的被害人聽說孩子出來了，是個男的，樂壞了，滿口答應(yīng)可以叫孩子這個小名。于是他對著電臺話筒，結(jié)結(jié)巴巴配合了一段對白。

王麓乘亂下了樓梯，想趕快離開是非之地。走到室外花木婆娑之境，有人喘得像風(fēng)箱，趕上來留他，正是湯公子：“拜托，拜托，王兄報社影響大，千萬發(fā)個稿！”

“發(fā)什么？發(fā)孩子中午憋到凌晨，活得了活不了是嗎？”王麓氣出淚水。

“哎，老弟你不要開玩笑！那是醫(yī)生缺德，我們只請他們安排凌晨第一個出生的吉祥童子全家接受采訪，誰他媽知道弄成這樣子！唉，我心情和你一樣，我老婆也快生孩子了，絕不能生到這家鳥醫(yī)院來！”

“那好，再見！”王麓轉(zhuǎn)身走，湯公子扯住他袖子，把一個信封塞他手里：“我放了雙份。”

王麓呆若木雞摸摸信封里的人民幣，心慢慢冷下來：自己是個什么？自己對著這般信封到底做過些什么，以致湯公子之流敢說什么一份兩份？

湯公子有點吃不準地伸手拍拍王麓肩膀：“兄弟，一回生兩回熟，好歹大家都是自己人，有啥照顧不周，還請包涵?！?/p>

王麓卻一通百通想明白了取經(jīng)路上的種種幻象，什么包老太，什么部長連襟，連帶其他平時沒去琢磨的往他眼前亂冒泡的人，全是湯公子。

他挺客氣地握了握湯公子的手，問他：“你不覺得我也是一個吉祥童子嗎？”

湯公子愣了愣，刺耳地笑了：“王兄，你也真是。讓咱們吉祥就吉祥唄。你想多了。時間不早，早點打車回家休息。明天還要仰仗你！”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