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剛
摘?要:音樂的產生是為了情感的表達,但是音樂本身卻超脫于人的自然情感,又協(xié)和人的情感。中國傳統(tǒng)思想認為,音樂能協(xié)和情感的原因在于以雅頌之音為代表的正樂本就含有天道。因此,樂教如同禮教一樣,成為儒學重要的德性修養(yǎng)方式之一。但禮樂之間畢竟存在差異,簡言之,禮有實踐上的優(yōu)先性,但樂卻體現(xiàn)著最高價值,遺憾的是長期以來樂教卻暗而不彰。在重提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今天,以恰當的方式復興樂教當是題中應有之義,并或可成為文化自信的重要支撐。
關鍵詞:樂;情;中和;禮樂關系
中圖分類號:B222.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9)03-0107-05
中華傳統(tǒng)文明常常被冠以“禮樂文明”的名號。但就禮、樂的出現(xiàn)而言,徐復觀先生說:“甲骨文中,沒有正式出現(xiàn)‘禮字……但甲骨文中,已不止一處出現(xiàn)了‘樂字,這充分說明樂比禮出現(xiàn)得更早?!雹倏梢姡魳穫鹘y(tǒng)更加源遠流長。音樂在中國古代社會又絕不僅僅是為了愉悅人的身心,而是與人的道德提升有著密切的關系,因而是德性修養(yǎng)的重要途徑,正如司馬遷所言:“夫上古明王舉樂者,非以娛心自樂,快意恣欲,將欲為治也?!雹谙惹貢r期,從德性修養(yǎng)角度論樂者,荀子無疑是其中最值得關注的人物。但與荀子禮論研究的興盛蓬勃相比,對其樂論思想的研究則顯得較為沉寂。有鑒于此,本文擬以荀子《樂論》為中心,對音樂何以能以及如何提升人的德性,進而求得人生及社會的和諧做一闡釋。
一、樂之生成:人情之必不免也
先秦時期的音樂是一綜合體,除我們今天所講的音樂外,實際上“如象詩歌、舞蹈之類,古代都屬于樂的范圍”③,《樂記》對此有明確的記載:“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雹苈暈樽罨镜囊舴?,也即所謂的“宮、商、角、徵、羽”,音則為五者的“雜比”⑤,所謂“雜比”即是對其進行編排以成節(jié)奏,進而音又可為“今日之歌曲也”⑥。按孫希旦之說,“聲,凡宣于口者皆是也……變之極而抑揚高下……則成為歌曲而為之音矣”⑦,則聲、音都是出自人口,而作為歌曲之音當為人吟唱及吟唱之內容。歌曲附以樂器之伴奏(即比音而樂之)再配以舞蹈(即干戚羽旄)之表演才能最終成為“樂”。
音樂又是因何而作呢?《荀子·樂論》說:“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雹唷盾髯印芬粫械摹扒椤庇星閷嵟c情感兩種含義。前者指人的部分或整體實然狀況,如《荀子·榮辱》所講之:“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希望好的物質生活是人的一實然狀態(tài)。后者則是指人的自然情感,如《荀子·天論》所講,“好惡、喜怒、哀樂藏焉,夫是之謂天情”,《荀子·正名》所講,“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人情之所必不免者”中的情,當是指人的自然情感。“不免”即免不了,換言之即為一種必須。這一必須并非人刻意追求,而是自然而然的流行。對此“不免”的描述,《樂記》所論最為明了:“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人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人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人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人者,其聲和以柔?!卑?、樂心、喜心、怒心、敬心及愛心實際上都是因情感而發(fā),或者說本身就是一種情感。這里所講的“聲”也是就樂而言,聲不同即樂不同,此是說生發(fā)于內的情感必然要一種相應之音樂表現(xiàn)于外,這就是“不免”。
就中國傳統(tǒng)思想而言,依情而生的音樂并不是情的恣意濫發(fā),而是扎根于人的主觀境遇,它本質上訴說著人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因而音樂也就必然裹藏著人在精神意志方面的追求?!墩撜Z·憲問》中的一段文字對此做了恰當的詮釋:“子擊磬于衛(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⑨這是一隱者(荷蕢之人)譏孔子孜孜以求見用于諸侯的事例?!澳褐病奔词钦f沒有人知道自己,這也正是孔子于磬聲中所欲表達的心聲,恰如徐復觀先生所講,孔子的“人格是與磬聲融為一體的”⑩。
樂是依情而生,而又作用于情,因此,樂也必然對人產生深刻的影響。這種影響是禮、法等其他規(guī)范形式所無法替代和達到的,所以《荀子·樂論》說:“夫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薄缎宰悦觥芬舱f“凡聲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撥人之心也夠”,這里所講的心是指心之情感,“夠”當為“多”B11,這也意在表明音樂對人之深刻的影響。
也正因為樂不僅僅是一種聲音符號,還飽含著音樂制作者的精神意志,因而不同的音樂會對人之情感產生不同的影響,音樂于是有了好壞之分。《荀子·樂論》講:“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亂生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薄凹槁暋薄罢暋笔蔷鸵魳范?,前者代表的是壞的音樂,后者代表的是好的音樂?!澳鏆狻薄绊槡狻笔蔷颓楦卸訠12,“逆氣”是情感處于混亂狀態(tài),“順氣”是情感處于協(xié)和狀態(tài)?!皝y”和“治”都應作兩方面的理解:就“亂”而言首先是指人身內部的亂,即情感發(fā)動的亂,進而才會導致社會亂;就“治”而言則首先表現(xiàn)為人身內部的治,由此才進到社會的治??梢?,好壞音樂的區(qū)分并不是就音樂的制作、演奏等技術層面而論的,而是首先就人之德性修養(yǎng)、進而是社會秩序而論的。好壞音樂之典型代表分別是“鄭衛(wèi)之音”與“舞韶歌武”B13。
總之,中國傳統(tǒng)思想從來都不認為音樂單純是為滿足人的感官。音樂被賦予了深刻的道德內涵,即所謂“樂者,通倫理者也”B14。既能通倫理,則好的音樂對人的德性的提升顯然有莊重的承諾。
二、樂之本質:和之不可變者也
樂之本質為“和”,這可以說是先秦思想家之共識,如《尚書·堯典》所講的“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國語·周語》所講的“樂從和”,以及《莊子·天下》所講的“《樂》以道和”等。至荀子,則直言“樂言是其和也”B15,“調和,樂也”B16。那么,何為“和”呢?《國語·鄭語》對此有深刻討論。鄭桓公問史伯周王朝是否必定會衰敗,史伯給予了肯定的回答:“今王棄高明昭顯,而好讒慝暗昧;惡角犀豐盈,而近頑童窮固。去和而取同?!薄昂汀敝傅氖恰案呙髡扬@”和“角犀豐盈”,“同”指“饞慝暗昧”和“頑童窮固”。前者喻賢明之士,后者喻奸佞之人。可知,“同”“和”本身已經含有價值預設,“和”意味著道德上的善,“同”意味著道德上的惡。史伯又說:“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由此“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作為中國哲學史上一個著名的命題而出現(xiàn),而“以他平他謂之和”則成為對“和”的經典解釋?!捌健憋@然不是一方戰(zhàn)勝一方,而是指雙方之間的調和、平衡,因而“以他平他”實際上表達的是多樣性的存在和統(tǒng)一?!耙酝酝M乃棄矣”中的“裨”是“益”,即增加,相同東西之間的相加所形成的不過還是同一個東西,并不會因此而產生新的事物,正所謂“以水益水,水盡乃棄之,無所成物也”B17。《國語》對“和”的理解是基于對自然世界的反思而形成的,因而雖然是直觀的但也是哲學的。所經“樂言其和”實際上就是指音樂能實現(xiàn)多樣性的統(tǒng)一,并至和諧相處。這種和諧相處在人為情感之和諧,在社會為各種不同人群之和諧。
音樂之“和”由何而來呢?《荀子·樂論》說“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荀子·勸學》說“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此處的“中和”論實際上回答了這一問題?!吨杏埂氛f:“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毕才肥乔椋蚨侨酥?。當其未發(fā)的時候,作為性的情本身無過無不足,因而可稱之為“中”,這僅是一種原初的平衡。但人性與外部世界的接觸是必然的,情之發(fā)也就是必然的。情之發(fā)則有過與不足的可能,需要“退”或“進”。如果情在突破了原初的平衡后又實現(xiàn)新的平衡,便成“和”。僅就此而言,“中和”之論恰如有學者所言“只是就情感的不同階段和狀態(tài)而言的,一為未接物之時,一為接物之時”B18。但顯而易見的是,“中和”之論又不止于人情感的發(fā)與未發(fā)?!吨杏埂贩Q“中”為“天下之大本”,“和”為“天下之達道”,“天下”二字可包人情但絕不止于人情,此其一。其二,《中庸》開篇即言“天命之謂性”,此性為天賦予人的原初本性,體現(xiàn)于人便是“喜怒哀樂之未發(fā)”。《中庸》又稱“未發(fā)”為“中”,則此“中”必是源于天而見于人,因而“中”當然也為天之本有狀態(tài)。正因為此,朱熹稱其為“道之體”B19。“和”為“中”之發(fā)用流行后的狀態(tài),朱熹稱之為“道之用”B20,它雖可表現(xiàn)為人情之“發(fā)而皆中節(jié)”,但也體現(xiàn)于宇宙之“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梢?,“中和”雖可就人之情感而言,但最根本處實為宇宙本有之秩序,即天道。進而,當荀子將音樂稱為“中和之紀”以及說“樂之中和”的時候,實際上是對樂之“中和”的推本溯源,這本源便是天道之“中和”。
音樂之“中和”直體天道,這也可從荀子對樂器的說明中看出?!盾髯印氛摗吩唬骸肮使乃铺欤娝频?,磬似水,竽笙簫和筦鑰,似星辰日月,鼗柷、拊鞷、椌楬似萬物?!睋丝芍?、鼓、磬等中國傳統(tǒng)樂器從來都不是隨意為之,也不單單是為發(fā)出某種聲音而制作,而是對天地萬物的模仿和呈現(xiàn)。那么,由其所產生的音樂顯然也是為模仿和呈現(xiàn)天地萬物的流行運動,即“天行”,進而言之便是“天道”。所以《荀子·樂論》說:“君子以鐘鼓道志,以琴瑟樂心;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廣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時。”“其”指君子,君子在音樂的熏陶之下,其人格獲得天、地、四時之象。而天、地、四時運行之象即是“誠”的這一天德的展現(xiàn),具體言之便是“不言而人推其高”“不言而人推其厚”“不言而百姓期”B21。由此可見,音樂對于君子德性修養(yǎng)的重要意義。
音樂含有或重現(xiàn)天道之“中和”的觀念并非僅荀子一人持有。《樂記》中講到“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如孫希旦所言“言其體,謂之天地,言其氣,謂之陰陽”B22,“上齊”“下降”則是二者的合同交融,并輔之以風雨、雷霆、四時、日月的功用,和諧化生便由之而呈現(xiàn),這就是天地之音樂??梢姟稑酚洝肥侵苯訉⒁魳房醋髯匀缓椭C的產物和表現(xiàn)。《莊子·齊物論》也說:“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這一名詞顯然就已經表明了它是最美好的音樂。雖然郭沫若說道家“是主張非樂的”B23,但道家特別是莊子“非樂”是非人為之樂,而不非天然之樂?!笆蛊渥砸选薄跋唐渥匀 钡摹疤旎[”即不假干涉的天然之樂,是天道完全和完整的呈現(xiàn)。雖然儒家之天道與道家之天道在內涵上并不一樣,但都是天理之自然流行。由此可見,作為道家之代表,莊子的思想雖在很多方面都與儒家的追求不同,但是就音樂而言,也認為最好的音樂含有或表現(xiàn)天道之流行。
總而言之,樂之“中和”絕不僅僅是一種技術性的調和,從根本上講是天道的“中和”的本質呈現(xiàn),劉剛紀先生也曾言:“樂之‘和不過是宇宙之‘和的表現(xiàn)而已。”B24就此而論,雖然音樂依情而生,而又作用于人情,但好的音樂并不關注人情實際上是什么樣子,而僅僅告訴我們人情應該是什么樣子。另一方面,未發(fā)之情作為天之所賦,其原初狀態(tài)便是“中和”,這也決定了無論情在經驗層面是什么樣子,都有可能接受天理所要求的應該的樣子,這就是音樂德性修養(yǎng)之可能性。
三、禮樂之關系:禮別異,樂合同
禮樂合治是儒家在個人德性修養(yǎng)及社會治理方面的重要特征,正所謂“禮樂明備,天地官矣”B25。但禮樂也有不同的分工,《荀子·樂論》曰“禮別異,樂合同”,《樂記》也有“樂統(tǒng)同,禮辨異”以及“樂者為同,禮者為異”等論斷。禮樂之間的這一功能區(qū)分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共識。
禮何以能別異呢?這源于荀子對禮的本質的設定?!盾髯印氛摗氛f:“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薄安豢梢住笔蔷屠肀旧矶缘?,表明其超時空的普遍必然性。當然這并不是指理之表現(xiàn)(即禮)不可改變,否則孔子之“禮有損益”便成空言。禮作為人對理的經驗化,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但人之認識不可避免地存在缺陷,因而也就必然不可能完全呈現(xiàn)理。隨著人認識的推進,對理的認識深化和清晰化,則禮之損益也成必然。“不可易”落實于人類生活便是指人的行為不可跨越禮的規(guī)定,即《論語·顏淵》所謂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社會有序的前提條件。樂又何以能“合同”呢?首先需要辨明的是此處的“同”并不是前文中提及的“同則不繼”或《論語·子路》所謂的“小人同而不和”中的“同”,而應當如鄭玄所講之“協(xié)好惡”B26,即《大學》之“惡惡臭”“好好色”。具體言之,人情對外部世界應該有一個“應當”的反應,而“應當”也就意味著道德上的正確。如果所有人都能有道德意義上的正確情感反應,則必然是一和諧有序之態(tài)。樂是否能實現(xiàn)這一情感的“應當”反應呢?顯然是可以的,樂本身便是重現(xiàn)天道的和諧,因而樂必然能“合同”。
然而正是因為有“禮別異,樂合同”這一命題,并且該命題常常僅僅作如上的疏解,因而禮樂之間的關系多以“相輔相成”B27、“內外相互配合”B28等表述之,這些表述不可謂不正確,但卻也稍顯蒼白。就哲學之思考而言,我們依然可以追問,作為德性修養(yǎng)之不同路徑,“二者在價值層面是否有高下之別”,“二者之展開是否有先后”。荀子對此有沒有相關的說明呢?荀子的說明體現(xiàn)在“窮本極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B29一語中?!稑酚洝穭t有“窮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兩段文字中雖有“極”和“知”二字的差異,但是二者在含義上一致,因而合為一處看,相關之經典注疏也互為參照。
需要著重厘清的是“窮本極變”與“著誠去偽”之間的關系。朱熹曾就上述引文說:“若細分之,則樂只是一體周流底物,禮則兩個相對,著誠與去偽也。禮則相刑相克,以此克彼;樂則相生相長,其變無窮。樂如晝夜之循環(huán),陰陽之闔闢,周流貫通,而禮則有向背明暗?!盉30據朱子所講,我們可以認為樂只含有純粹的天理或天道,因而只作用于天賦之人性。徐復觀先生也說:“‘窮本,即是窮究到這種生命根源之地,即是性,情。”B31可見樂所觸及的是人之最根本處,也即所謂的“入人也深”,由此也反襯出音樂具有最高之價值。而禮之功能是“著誠去偽”。偽與誠為一對反概念。儒家論誠甚多,但直接以“偽”為主題進行論述則少??酌纤v的“鄉(xiāng)愿”其實質就是偽,《論語·陽貨》曾言:“鄉(xiāng)原,德之賊也!”朱熹對其的解釋是“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潔而似廉潔”B32。所謂“非忠信”“非廉潔”都是就某人之本質而言的,“似忠信”“似廉潔”則是就其人之行為而言的。因而以“鄉(xiāng)愿”為代表的偽實際上就是行為與思想的相悖,并且這種相悖是建立在此人對道德上的正確與否有明確認識的基礎上,因而“去偽”更多的是就人之行為而言。準此,我們則可說禮雖源自超越層面之天理,但卻主要見之于經驗層面之行動,因而必然夾雜經驗的因素,相對于樂之純粹天理而言,確實處于下位。
如上的疏解其實已經意味著,人的德性修養(yǎng)應從禮開始而達至樂。這樣的判斷也可得到荀子學說的支持。荀子將人性設定為惡,人性惡的主要內涵是在社會資源匱乏的前提下,人因追求欲望的滿足而產生“亂”。即《荀子·禮論》所謂:“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币蚨跊]有一般規(guī)范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的無序爭奪將是一種常態(tài),這也就是荀子所設想的原初社會。在人性惡的大前提下,人與人之間的分際是必須首先予以明確的,這就是禮之所由生:“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B33也即禮必須首先解決的是行為層面的爭奪,在此基礎上才可以追求“和”的目標?!盾髯印氛摗氛f:
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閨門之內,父子同聽之,則莫不和親;鄉(xiāng)里族長之中,長少同聽之則莫不和順。故樂者,審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飾節(jié)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足以率一道,足以治萬變。
這段文字描述了一個理想的“樂合同”例子。君臣、父子、鄉(xiāng)里族長涉及的各種人倫關系,本質上是禮辨定的“異”。正是在這“異”上,樂才發(fā)揮了“合同”的作用。恰如葛榮晉先生所說:“追求和諧雖是儒家的最高理想價值,但它必須是以‘禮為前提。”B34據此,我們可以總結說,在實踐層面禮是優(yōu)先于樂的,而在價值層面樂則是高于禮的,因此“樂合同”必須以“禮別異”為基礎,而“禮別異”也必須以“樂合同”為目的。
其實,禮樂之間的這一關系在孔子那里就已經有所表現(xiàn),《論語·泰伯》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薄盾髯印と逍А芬仓v“《詩》言是其志也”,“志”就是向往和追求,也可稱之為目標。禮是規(guī)則,“立”是依據的意思,也即是說禮是實現(xiàn)志所必要的條件,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一個社會都是如此。有禮便可約束人之行為,便可使社會有序運行,進而實現(xiàn)“志”?!俺捎跇贰奔词窃谝魳分袑崿F(xiàn)最終的圓滿,因為音樂是天道之和的體現(xiàn),是情理的統(tǒng)一。陳望衡先生就此曾有很好的總結:“由詩起情到由禮立理,情上升到理……而樂將理完全融化為情,讓人在音樂的欣賞中,于情感的徜徉中自然而然受到理的洗禮,上升到一種境界?!盉35值此之見,樂才是人生境界之最高階段,而人生之修養(yǎng)也應當從詩始,經禮而最后達至樂。
四、小結
徐復觀先生說禮樂之治是“儒家在政治上永恒的鄉(xiāng)愁”B36,不獨政治上如此,個人之德性修養(yǎng)也如此。但就禮樂之間的對比而言,徐先生這一斷言還可進一步強調,即樂治(教)更是一種永恒的鄉(xiāng)愁。因為無論就社會政治還是個人之德性而言,在禮法不分的中國古代社會,禮治實際上從未退場,但樂治(教)卻暗而不顯。時至今日,依然如此。當前,我們大力提倡構建現(xiàn)代化的法治國家,這是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我們也深信法制的健全對全面提升人的素質(當然包括道德素質)有著重要的作用。但是法律之于人始終顯得外在且強制,因而難以讓人獲得“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道德上的自由暢快之感,究其原因或就在于“理”未進于“情”。于此,中國傳統(tǒng)之樂教便凸顯出意義,其“入人深”“化人速”的特點超越了法的外在和強制,而其“和”的本質則對于和諧人之內在進而和諧社會都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因而,在要“講清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突出優(yōu)勢,是我們最深厚的文化軟實力”B37的今天,中國傳統(tǒng)的樂教需得到應有的重視和發(fā)掘,這或可成為文化自信的重要支撐。
注釋
①⑩B31B36李維武編:《徐復觀文集》第四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5、19、20頁。
②司馬遷:《樂書》,《史記》第四冊,中華書局,1959年,第1236頁。
③杜國庠:《關于〈樂記〉(二則)》,《〈樂記〉論辯》,人民音樂出版社,1983年,第19頁。
④B25《樂記》,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本文所引《樂記》原文,若無特殊說明,均來自此版本。
⑤⑥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251、1252頁。
⑦B22B26B30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976、993、987、1010頁。
⑧本文所引《荀子》原文均來自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
⑨如無特殊說明,本文所引“四書”內容都來自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
B11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13頁。
B12《郭店楚簡·性自命出》有言“喜怒哀悲之氣”,這即是將情等同于氣。
B13B29《荀子·樂論》。
B14《荀子·樂記》。
B15《荀子·儒效》。
B16《荀子·臣道》。
B17徐元誥:《國語集結》,中華書局,2002年,第470頁。
B18王楷:《早期儒家樂教傳統(tǒng)的演進及其當代價值》,《道德與文明》2018年第2期。
B19B20B3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8、18、376頁。
B21《荀子·不茍》對“天德”的界定即為“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這又是君子所當身體力行并予以表現(xiàn)的,即所謂“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
B23郭沫若:《公孫尼子與其音樂理論》,《〈樂記〉論辯》,人民音樂出版社,1982年,第6頁。
B24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第91頁。
B27韓德民:《荀子的樂論與性惡論》,《浙江社會科學》2001年第5期。
B28樓宇烈:《荀子禮樂論發(fā)微》,《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4年第3期。
B33《荀子·禮論》。
B34葛榮晉:《中國哲學范疇通論》,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733頁。
B35陳望衡:《儒家禮樂觀及其當代價值》,《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
B37習近平:《把宣傳思想工作做得更好》,《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155頁。
責任編輯:涵?含
Xun Zi′ Theory on the Possibility of Music Education
Wu Zugang
Abstract:The purpose of music is to express emotions, but music itself is beyond human emotions, and at the same time it can harmonize human emotions. In Chinese traditional thoughts, the reason why music can harmonize human emotions is that the orthodox music represented by Ya and Song contains Dao in itself, therefore, music education, as well as ritual,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ways to cultivate morality in Confucianism. However, the difference does exist between music and ritual. Ritual takes precedence over music in practice, but music stands for the highest moral value. It is regretful that music education has not been highlighted for quite some time. Nowadays, when we rejuvenat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the revival of music in a proper way should be a necessity, or may be an important cultural support for cultural confidence.
Key words:music; emotion; moderation and harmon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usic and ritu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