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一次,一位外語頻道的美籍主持人就中國性觀念變遷的問題采訪我,我們談到了1949年以來社會上彌漫的反性禁欲氣氛。
我分析,這種氛圍的形成原因有二:一是宋明理學以來中國社會變得越來越反性禁欲這一歷史原因;二是中共作為一個革命團體在草創(chuàng)時期所形成的比一般社會人群更為嚴苛的道德標準和性行為規(guī)范。其后,這一規(guī)范被推廣到一般人,因此造成了整個社會的反性禁欲氣氛。性欲被視為一件與高尚道德情操相對立的事情,二者是此消彼長的關系。
談到這里,主持人對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難道不可以既喜歡性同時又是一個高尚的人嗎?我的即時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一個人可以既喜歡性同時又很高尚。但這只是一個感覺,一時說不出理由。
訪談結束后的幾天,這個問題一直縈繞不去,以下是思辨的兩個主要結果:
首先,將人的性欲與高尚情操對立起來并非中國文化和革命文化所獨有的現(xiàn)象,世界各國的許多宗教也是這樣的。例如,尼采就批評過基督教的反性禁欲傾向,他指出:“認為一件事是壞的就是使它成為壞的——如果我們認為某種激情是邪惡的和有害的,它們事實上就會變成邪惡的和有害的?;浇叹褪沁@樣,通過每當信仰者春情發(fā)動時所感到的良心的折磨,成功地把愛洛斯(愛神)和阿芙洛狄忒(美神)——所到之處理想的光芒閃爍和能夠點石成金的偉大力量——變成了窮兇極惡的魔鬼和幽靈。把人類必然的和經(jīng)常發(fā)生的感情變成內心痛苦的一個源泉,并通過這種方式使內心痛苦成為每一個人類存在的家常便飯,這難道還不令人震驚嗎?……性愛與同情感和崇拜之情在一點上是共同的,即一個人通過做使他自己愉快的事同時也給另一個人以快樂,這樣一種仁慈的安排在自然中并不多見!”
在這里,尼采盛贊了愛神和美神以及性愛,把它視為人類世界中罕見的仁慈的事物。因為人世間常見的事情是零和游戲:如果一個人快樂了,另一個人就會痛苦,比如說權力、金錢的爭奪與得失。而人的性欲望和性活動是一個美好的例外:一個人的快樂也導致另一個人的快樂,而非痛苦。
長期以來反性禁欲的社會氣氛把人的性欲視為洪水猛獸,把它與人的高尚情操對立起來,所以我們才會認為,性是低俗的。一旦性欲望及其滿足在我們的觀念中從壞事變成了好事,我們就擺脫了內心的矛盾、痛苦和折磨,我們的性文化、性觀念和性法規(guī)就全都能夠理順了。
其次,存在男女雙重標準問題。在反性禁欲的氣氛當中,男人如果喜歡性似乎尚可原宥,女人如果喜歡性那簡直就是罪大惡極了。就像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性對所有人都是低賤骯臟卑下的,對女人尤其如此。在維多利亞時代,一位尊敬妻子的丈夫會盡量不用骯臟的性行為去玷污她,寧肯去找專門從事性服務的女人,因為她們下賤。在古代中國和現(xiàn)代中國,女性的性愉悅從來是一個不可伸張的權利,許多女人以性欲低下為榮,以喜歡性為恥。
一項2014年的調查結果表明,在中國60至64歲年齡組的女性當中,一生從未體驗過性高潮的比例高達28%,一項2018年的網(wǎng)上調查則顯示,有三成女性從未體驗過性高潮,而這個比例在西方各國不超過10%。這說明,中國女性的性愉悅仍舊是被壓抑的。社會上一些喜歡性的女人往往被人側目而視,木子美的遭遇就是一個典型事例。如果將她暴露了一些人的隱私這一點忽略不計,她活脫脫就是《欲望都市》中的薩曼莎。后者是一個熱情奔放的正面形象,而木子美卻差點被人們的唾沫淹死。
總之,在一個不再反性禁欲的社會當中,性不會成為一個人高尚與低俗的標準。一個高尚的人可能是喜歡性的或者不喜歡性的,而一個低俗的人也可能是性欲高亢的或者是性欲低下的。這就是我對人的性欲與道德之間關系的基本看法。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會學家。曾師從于中國社會學奠基人費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