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欣
去年夏天,慶山每天閉門寫《夏摩山谷》。早上五六點起床,八點開始寫作,一直寫到中午。午飯后休息半小時,再寫到下午四點。她感覺自己在一個深山洞穴里,幾乎不停歇,累了就在沙發(fā)上躺十幾分鐘,緩過來后又繼續(xù)。這是她習慣的寫作方式,“穴居”、日以繼夜、當作體力活兒。寫到最后,是她被小說拖著拽著往前走。一種噴涌的感覺出現(xiàn),之前從未有過。
每寫完一部作品,她都感覺滿意,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有種騰空感。讀者反饋是她重要的動力來源,她喜歡在書里、在訪談中,引述讀者的來信,訴說著閱讀感悟或她給他們帶來的影響。她將自己的微信公眾號、郵箱、微博公開在每本書的封頁。在微博上,她有一千多萬粉絲,讀者留言訴說迷茫與苦惱,常常與正在經(jīng)歷的情感有關(guān),她則抽取若干給出解答。
春節(jié)期間,她去南方的山上住了幾天?!翱幢槐簲嗟闹窳?,荒廢的古老寺院,走山路去尋找山谷的瀑布”,感覺很好。慶山的生活簡單,她的責編王雨青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旅行又不寫作的日子,她待在家里,可以盯著杯子里的茶葉看一下午。
慶山。
“寫作、旅行, 我的正事后來只剩下這兩件?!彼嬖V《中國新聞周刊》。這些事最后都變成了一件事,“研究自我” :無論是親密關(guān)系中的自我檢視,還是旅行中自我放逐與療愈,都變成寫作里孜孜不倦地被剖析的“自我”。讀者被此“自我”吸引,也引發(fā)種種爭議。
《夏摩山谷》是安妮寶貝改名慶山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像過去的每一本書的問世,這本書再次激起讀者強烈的好惡。
三個來自不同背景的女性,因為種種原因,來到夏摩山谷。在小說中,夏摩山谷被設(shè)定為理想烏托邦,女性經(jīng)歷了情感的困惑、摧毀與抉擇,在這里重建信仰,獲得精神重生。小說中,慶山通過設(shè)置三組人物不同的結(jié)局,隱喻“愛”的不同境界:遠音在情人離世后最終釋然,重新開始一個人的生活;如真在經(jīng)歷錯愛遇到真愛攜手歸隱;而雀緹卻為了惠澤眾生放棄與愛人相守。相同的是,在主人公奮力地自我清洗與超越時,都少不了佛教信仰與佛學思想的提攜與幫助。
對慶山而言,在這本書中,“說出觀點”是最重要的。具體而言,就是表達這幾年通過學習與實踐后,自己對佛學思想的感悟。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之所以采用小說形式,是因為故事與人物能給讀者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比起直接給出結(jié)論,故事的形式更有助于讀者的體會與理解;人物也是如此,在他人的命運中,讀者可以自我參照與印證。
但現(xiàn)實卻是小說激發(fā)了兩極的評價。有讀者給慶山來信說,被她的文字感動流淚,身心獲得凈化。另一些讀者則對小說展開激烈批判。他們尤其反感小說里詳細描繪一個“鋁鎂合金和聚碳酸酯材料制成的”名牌旅行箱,“分手就要一百萬”的主人公。小說中一些與從前作品相似的類型化的人物與故事設(shè)定,也被認為是沒有突破。
慶山曾表達過,描寫女性經(jīng)歷負面關(guān)系,意在說明這些關(guān)系帶來的情緒與傷害可以轉(zhuǎn)化為開悟的契機。她解釋,如果讀者“過分糾結(jié)于作品物質(zhì)、社會倫理層面的細節(jié),其實是站在故事的外圍打轉(zhuǎn)兒,沒有入門”。 對這些讀者,她畫一個圈,將之撇在外,“他們也許應(yīng)該去閱讀一些類型或網(wǎng)絡(luò)小說,不應(yīng)該來閱讀我的作品”。
暢銷之困
慶山期望通過故事表達哲理來信服讀者,或許是表達想法的愿望過于急切,她安排很多說理性的句子,直接由人物口中說出。“在這本書里人物之間經(jīng)常對答。這些出題和解題的過程,本質(zhì)上是我一個人在問,一個人在答?!苯邮堋妒斋@》專訪時,慶山如此說。這導(dǎo)致很多讀者覺得,“感覺小說的許多人物只用一種口吻說話”。
在慶山看來,人物只是表達哲理的棋子,只要把自己想說的表達出來了,讀者將之看作一本小說還是一本哲學書,并無所謂。有評論者稱,慶山的小說里“一般都潛藏著自我解釋的系統(tǒng)”。傅小平、木葉等青年評論者都曾指出慶山的作品,主觀性的評析與介入過多。這些創(chuàng)作傾向延續(xù)到《夏摩山谷》中。雖然在上一本小說《春宴》的序言里,慶山曾反思這樣的寫作方式是任性的,但她卻不打算妥協(xié)或改變。她希望讀者能主動接納她的體系,放棄各種情緒與前見,進入她想表達的深層內(nèi)核。
也許慶山忽略了,既有 “任性”的作者,也會有“反叛”的讀者;讀者不僅僅會服從作者、往往還會拆解作者,他們帶著自己的經(jīng)驗而來。正是因為她的私人化寫作,傾注了真實的自我,塑造了個性鮮明而真實的形象,一些讀者可以從中體驗到共鳴的撫慰。而對另一些讀者,作者過分的自我聲音,會變成一枚利矛,戳破了小說的“虛構(gòu)”之境,消解作品提供的沉浸式體驗。當原本躲在皮影戲幕布后的提線手走向前臺,文本變成一個人的左右互搏,作者本人與作品中人物界限會愈加模糊,而“反叛”的讀者,帶著對作者意圖的窺察與懷疑,很難再與作品產(chǎn)生貼膚的共情。
這涉及作者應(yīng)該與自己的人物保持何種距離,應(yīng)該隱藏還是表達自己的聲音,成功的人物塑造是否應(yīng)某種程度超越作者的意志而具備獨立性,以及一部作品應(yīng)該是單聲部,還是多聲部等一系列問題……關(guān)于這些問題的探討,在文學觀念史中也從沒有停止,慶山也選擇了她的方式、做出她的探索。她覺得因為自己的寫作早已拋卻了一切文學的坐標系,實屬“一意孤行”,也因為自己是“暢銷作家”,這些年被輕率地貼上了很多標簽。
在慶山眼中,這些年她在書寫小說時所調(diào)用的自我,不論從儲備、觀念、心態(tài)而言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在小說中也有直觀體現(xiàn)?!断哪ι焦取防铮行圆辉僦皇顷P(guān)系中較量的對手,或者女性自我成長過程中需要突破的阻礙,他們第一次充當起女性精神上的引領(lǐng)者。慶山試圖向讀者揭示,兩性之間可以朝向更高的精神追求,結(jié)成志同道合的伙伴,發(fā)展更加克制、超越、平和的關(guān)系。
很多讀者覺得,慶山的寫作更“穩(wěn)”了。從激越而鋒利體驗書寫轉(zhuǎn)入寧靜深沉的思辨,見證慶山生命狀態(tài)的改變,“我的寫作基本上就是符合自己的生命道路?!?慶山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總結(jié)?!澳贻p時候我是個性格強烈的人,意志堅定,情感充沛,也很剛硬、倔強,帶著偏激,也比較叛逆,是那種一意孤行的人。”在《眠空》《素年錦時》《月童度河》多部散文集里,她一再探究這種性格的由來并試圖自我修正。
“二十七歲前,我身上獸的成分占很大?!睉c山曾這樣寫道。上學之前,慶山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野蠻生長。童年的暴力游戲讓她印象深刻。五六歲,她去住在對面樓上的一個男孩家玩,兩人玩著玩著就廝打起來,都想制伏對方?;氐郊抑?,滿頭大汗,辮子散了,脖子上有指甲劃痕。母親問怎么回事,她撒謊說一直在跳皮筋。心里曉得大人知道了要罵,隔天又瞞著所有人獨自前往,每次去男孩家路上,“穿越那個光線陰暗氣味潮濕的大廚房,往高高的木樓梯上爬,心跳格外劇烈”。
這種危險游戲之所以吸引她,是因為通過傷害可以“確認自身的存在感”。在她最早的小說集《告別薇安》里有一篇《七年》,講述一對戀人通過互相傷害的方式來感受相愛。
那時的慶山是孤獨的。從鄉(xiāng)下的祖母家被接回家后,她與父母始終不親密。父親忙于刺繡廠的生意,母親性格急躁,家庭氛圍不和諧。在散文里,她不止一次地回憶,小時候父母很少帶她去電影院、游樂場、逛公園,到了青春期,更是可以同處一室卻好幾天不說一句話。她的性格變得內(nèi)向獨立又敏感,離家出走,早戀,從外界找補償,也讀大量文學作品和暗暗流行的地下文學。
童年的缺失攜帶在身上,轉(zhuǎn)化成對愛加倍貪婪的索要。在《素年錦時》和《眠空》里她自我反省,年輕時的自己對情感有強烈的匱乏感,迅速展開又迅速終結(jié)與他人的關(guān)系,卻缺乏信念,對如何相處也毫無概念。書寫是宣泄情緒、整理思緒的出口,但并不能解決現(xiàn)實相處的種種矛盾與失望,更不能給她答案。曾經(jīng)文學藝術(shù)是她最重要的食糧,但隨著時間推移她卻越來越認為,文學藝術(shù)在本質(zhì)上無法究竟。
她閱讀大量宗教典籍,禪宗、金剛乘、基督教、印度教、薩滿、甚至印第安文化,尋求整合古人的智慧,最終確立“學習(被驗證的哲學或教育)、服務(wù)(寫作是其中的一部分)、相愛(盡量擴大認知的邊限)”三個辦法來使自己自愈,來面對人的存在無從彌合的局限。寫作的意義也轉(zhuǎn)換成了梳理與分享認知的方式。
幾乎所有慶山的小說都發(fā)生在旅途中。無論是《夏摩山谷》,還是《蓮花》中的墨脫,在慶山的小說中,永遠有一個等待抵達的彼岸,那象征追尋、超越、與圓滿。這些故事通常遵循相似的模式,都市邊緣群體或中產(chǎn)階層在經(jīng)歷情愛、死亡、或俗世名利的無?;脺绾螅ど锨巴h方自我追尋的道路。“ 這大概跟我自己的性情有關(guān),我喜歡流動的場景,變化的日常,陌生的人群,未知的事物?!?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外界批評故事模式化,她辯白,日光之下無新事,每個人的生活無非是情愛、父母、家庭、個人發(fā)展這些。她習慣從人與人的關(guān)系與自我觀察切入,與時代相比,更關(guān)心人心內(nèi)部。她的生活簡單,不愛交際,興趣不在現(xiàn)實生活,生活中不看報紙、雜志、電視。她會定期閉關(guān),閉關(guān)期間不與外界來往、接觸?!斑@是集中地面對自己內(nèi)心,清理和整合各種覺悟的好時候。” 剛到北京時,她住在三里屯,現(xiàn)在索性搬到郊外,閑時在家做家務(wù)、種花、喝喝茶、做手工、收集古老的珠子,都讓她感覺放松。
“作家需要的不是龐大的信息,而是敏銳的感知?!?慶山認為,盡管不工作,她閱讀、旅行、聽聞,也可以保持與世界的接觸,她與陌生人之間的問答、書信,可以直抵人心深處。但某種程度上,去信的讀者與作者因為分享相似的體驗與關(guān)心,構(gòu)成了認知上的封閉?!叭展庵聼o新事”也有可能是因為接收的信息大部分是某個向度重復(fù)增強的反饋,這是也許作者本人都未曾察覺的問題。
《夏摩山谷》。
這種對遠方的好奇與自發(fā)的行動,從童年就有端倪。小時候春游,其他小朋友跟著老師朝山上爬,她看見了路旁的杜鵑花,想不通為什么要跟著一群人爬石梯,一個人脫隊去山谷漫游,被老師尋過來,嚴厲呵斥。十六歲,她幻想可以離開家,去哪里無所謂。她常常一個人逃課,坐大巴去附近的城市待一天,在景區(qū)的湖邊呆坐一下午。
對遠方的向往里蘊含著對現(xiàn)實的不滿,她曾覺得自己生活的家鄉(xiāng)閉塞,周圍的人們只關(guān)心俗世生活,而自己不屬于那里。那時她在家鄉(xiāng)的一家銀行當職員。氣氛刻板壓抑,同事“只關(guān)心吃喝玩樂或者賺錢多少”??鄲炛兴_始在網(wǎng)上寫一些風格頹廢的小故事,情緒鋒利卻不乏真實,激起了讀者的共鳴。
文字為她帶來離開銀行的機會,她不顧父母反對,辭職離開家鄉(xiāng),輾轉(zhuǎn)于南京、上海、北京,在雜志與網(wǎng)站當編輯。2001年,她漂去北京,那一年她27歲。不久她辭去最后一份工作,成為完全獨立的寫作者?!笆?,短發(fā),精力充沛,內(nèi)心無憑靠”,在散文中她這樣自我描述,經(jīng)常寫稿整日,半夜十二點下樓,去超市買個三明治回來吃。
當大城市從曾經(jīng)的遠方轉(zhuǎn)化成此時此地,它對慶山的吸引力也迅速消退。霧霾、交通阻塞、人心冷漠、欲望泛濫,這些年她在散文中與小說里,不斷批評這種生活方式的正當性,也引起了爭議。
旅行變成離開的另一種方式。徒步深入山區(qū),觀看生活在邊陲的人們,物質(zhì)條件艱苦,與外界不通信息,讓她看見世界上人們存在方式的巨大差異。二十幾歲,她偏愛東南亞的旅游地,熱帶生命力蓬勃,喧嚷熱烈的人世對長期獨居的都市人是一種撫慰?,F(xiàn)在她喜歡尼泊爾,印度,喜馬拉雅山周邊地帶?!斑@些地方心靈磁場強烈,能夠帶給人凈化和增進心靈力量?!?/p>
古書是她心中另一個“遠方”,慶山覺得自己需要的感受純度很高,普通的人或事物無法提供這種純度,但在書中有?!肮糯拇罅空軐W、宗教文明、圣賢與智者,他們留下很多記錄,留下真理與智慧。”通過學習、實踐將書中的智慧化為自己生命的組成部分,“這些都是純度很高的生命體驗。是現(xiàn)有的時代無法提供的?!?/p>
在她的小說里,古都、遠地、鄉(xiāng)村都化身成與現(xiàn)實對照的烏托邦。那里,世俗與宗教生活并存,人們還保持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盡管生活不富裕,但神態(tài)安詳,內(nèi)心平和,不似大城市這般人心沉淪。她在《夏摩山谷》里描繪印度,“即便表象無序與混亂,內(nèi)在保持平衡?!倍《热恕爸恍枰恍K地方,就可以與外界相安無事地活下去。并且神態(tài)安靜?!痹缭诙嗄暌郧埃鞣降穆眯姓咭苍鴮⑦b遠的東方理想化為解決自己文明種種病癥的場所。而如今,慶山所做的似乎差不太多。
《夏摩山谷》寫完后,她計劃再一次從云南或從成都進藏。她強調(diào),要按地圖的路線,搭乘當?shù)亟煌üぞ?,一站一站往前走,尤其是,要住在沿途陌生村莊或小鎮(zhèn)。三年前,她這樣走過,最后抵達拉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