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頻上熱搜的電視劇《都挺好》,一開場就是替母親趙美蘭辦喪事,之后父親蘇大強花了近40集的時間來作天作地。他嚷嚷著要換房子,丟掉所有的舊家具,因為上面存著“趙美蘭壓迫我的痕跡”;要聽評彈,買彩票,吃西餐,跟保姆結婚,賴地不起的那一刻還要喝手磨咖啡。以至于蘇州觀眾都提意見了:我們蘇州男人,不是向來是以對老婆一往情深著稱的嗎?
只有我一位蘇州籍的師兄認為編排沒毛病,因為這故事講述的不是兩夫妻之間是否深情,而是“你走了以后,我將如何重建我崩塌的世界”的問題。蘇大強只不過是在后一個問題上,表現(xiàn)得特別自我和激進而已。
師兄在大學里專門研究那些“生離死別”的婚姻。他發(fā)現(xiàn),離婚的人與喪偶的人,重建自己生活的方式是不一樣的。離婚的人多數(shù)是要過“恨”那道坎,而喪偶是要過“愛”那道坎。離婚常常給生活造成了斷崖式的猛烈下跌,而喪偶的人是經(jīng)歷了長達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的床頭伺病,經(jīng)歷了一段猶如在苔蘚沼澤里緩慢下沉的生活。他們會憔悴不堪,會缺覺缺到兩眼都是紅血絲,走路打趔趄,會在醫(yī)生面前捂嘴痛哭又在孩子面前強顏歡笑;他們每天為籌錢忙碌,衣領上散發(fā)著好久沒時間洗澡的油膩氣味,頭發(fā)黏成一縷縷地,牙齦腫痛,三餐食不甘味地啃個包子。
有了無數(shù)心碎時刻做鋪墊,那個注定要留下來面對孤獨的人,在大別離到來的那一刻,會有如釋重負的恍惚感。他是會傷心,但生命中最大的那塊壓艙石搬走后,虛浮與迷茫也浮現(xiàn)在他臉上,他的表情夾雜著“我不得不去過新生活”的松快,這也是人之常情。
師兄曾在北京菖蒲河公園的相親角做過專訪,遇見了典型的喪偶老人老胡。他62歲,老伴去世后不到三年,在相親角前后找了四任女朋友。他帶著毛頭小伙子的癲狂談戀愛,被嘴甜的大媽迷得找不到北。就算女朋友們都因種種原因,幾個月就與他分手,還是短不了重新尋找愛情的熱情。對于世人的不解與指責,他的回應是:“不到一個人捱過晚年的時候,你就不會明白那種家里只有電視在響的寂寞?!崩虾⒎菦霰≈耍习椴≈貢r他陪床7年,到最后幾乎連家門都不認得;老伴走了以后,菖蒲河公園成了他的精神寄托。
在日本會有一些定制旅行項目,目的是“嘗試忘掉他”。喪偶老太太們穿著鮮艷明快的和服,戴著各式各樣的帽子,一身輕松地走上旅程。她們也許去東南亞享受熱沙浴和四手按摩,也許去冰島泡溫泉,去芬蘭看極光。
是啊,與其徒勞地以眼淚當502膠水,試圖拼貼并還原那漏洞百出的生活,還不如去到廣闊的世界上去抓一把合適的泥土,重新拉胚,重新燒窯,重做一個生活之罐,盛起自己獨立自主的新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