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為裳
放棄大學里助教的身份,決定結(jié)束兩地分居的生活跟偉翔到深圳來時,母親就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我:生活是你自己選擇的,將來無論有怎樣的結(jié)局,都不許抱怨。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愛偉翔,除了選擇跟他在一起,還有什么別的辦法。所以,我當著母親的面,轉(zhuǎn)頭對偉翔說:“聽到?jīng)],你要給我一輩子的幸福?!眰ハ杳Σ坏叵蚰赣H保證。
真的到了深圳,才發(fā)現(xiàn)學中文的我,簡直就跟沒專業(yè)差不了多少。大學是別想進去了,就連去中學當老師,人家都七關(guān)八證地要,倒是工科的偉翔很快在公司做得順風順水。
看著每日沒頭蒼蠅一樣找工作的我,偉翔心疼地說:“要不然,你就在家里,看看書,寫寫文章,不挺好嘛!”
我的嘴噘得老高,好歹我也是一知識份子,怎么就淪落成家庭主婦了?
可是,真的跟那些新畢業(yè)的小姑娘們?nèi)幑ぷ鲉?想想也還是算了。在家里睡到自然醒,買菜、做飯,看書、上網(wǎng),一期不漏地看《百家講壇》。
我很享受這種日子,也會學著小女人的樣子,跟著電視里的廚藝欄目學做飯??粗鴤ハ枥峭袒⒀实爻晕覠娜u時,也同樣有很強的成就感。
我戲說自己的生活是一個中心,以偉翔為中心。兩個基本點:睡覺、吃飯。
晚上,偉翔膩著我,摟著我的腰,說起公司里相互傾軋的事,末了會加上一句:“多虧你沒在公司里,不然,被人賣了,你還得幫人數(shù)錢呢!”
我不服氣,頂嘴:“我就那么笨?要不是跟了你,我現(xiàn)在都是講師了?!眰ハ柃s緊賠理道歉,說:“那當然啦,都怪小生拖了中文系才女的后腿。你放心,我的軍功章全是你的?!?/p>
我笑了,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同寢的姐妹吳梅出差到深圳,約我見面。我特意選了件價格不斐的衣服去見吳梅。
一見面,我就很后悔自己穿得這樣隆重,簡直有點像暴發(fā)戶嘛。倒是吳梅,一身簡潔的職業(yè)裝,舉手投足都是滿滿的自信,她說:“曉薇,前些日子咱們北京的同學聚了聚,說起你在家當家庭主婦,都覺得可惜呢?!?/p>
我淡淡地笑了,說自己現(xiàn)在過得很好,不用為工作辛苦。吳梅很夸張地說:“也是,像我,天南海北地飛,找那些作家約稿,煩都煩死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曉薇,你把自己的生活都寄托在男人身上,萬一有個風吹草動,你可就慘了。像我,生活靠自己,男人只是消費品……”
跟吳梅見面回來,心里莫明其妙地煩。恰好吃飯時,偉翔說了句這個菜有點咸了,我便啪地把筷子扔在了餐桌上,我說:“李偉翔,你把我林薇當成老媽子了吧?”
那段日子總是跟偉翔鬧別扭。一分一秒地看鐘表,等他下班,卻不想臨到下班時間,他卻來了電話說有應酬。
我便在電話里跟他吵:“你跟你的狐朋狗友喝死好了,省得回家看著我煩?!?/p>
后來偉翔說:“或者你是太寂寞了,不然咱們要個孩子吧!”我沒想過這么早要當孩子媽的,可是,或者他說得對。
來深圳的第二年,我生了糖果。婆婆照顧我出了月子,便回老家了。偉翔公司忙,每天我忙得團團轉(zhuǎn),喂奶、換尿布、帶孩子去做各項檢查,還要給偉翔做飯,一天下來,腰酸背疼。
累急了,我就拿偉翔撒氣,我說:“李偉翔,你可不能沒良心,我在家里伺候完小的伺候大的,你若是在外面整出點什么事來,我就跟你拼了?!泵糠赀@時,偉翔總是搓著手不知說什么好。
那天,他打回電話來,說晚上不回來吃飯了,公司的同事過生日要聚一聚,恰好糖果哭得厲害,我對著電話大聲喊:“李偉翔,我天天在家累死累活的,你倒有閑心出去風花雪月……”
偉翔很快就回來了,陰沉著臉,抱起糖果晃來晃去。我生氣,索性也不做飯,打開很久沒動的電腦,上線,正碰上吳梅,她說:“曉薇,你怎么看趙麗華的詩?”
我問:“趙麗華是誰?”吳梅打過來一個大大的問號,她說:“不會吧,難道你生活在古代?”
我苦笑了一下,說:“是的,我現(xiàn)在跟一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沒什么區(qū)別,所以,以后見到我,別跟我談文學,也別跟我談什么詩人,要談,就談怎么喂孩子照顧老公好了?!?/p>
關(guān)掉電腦,我的心情糟透了。我還沒到三十歲,怎么就像過了一輩子呢?
我肆意跟偉翔吵,只要他一回嘴,我就冷冷地說:“當初若不是為了你,我現(xiàn)在早成講師了。李偉翔,你別狼心狗肺?!?/p>
每次說到這話,偉翔就沒了話說。我心里便很痛快,活該,是你欠我的,你應該對我好的。
所以,偉翔把工資獎金交給我,我都當那是他欠我的。我會說:“別當是你養(yǎng)我,我為你付出的遠遠比這幾個錢多得多?!?/p>
漸漸地,偉翔變得很沉默了。沒有什么朋友,也很少出去應酬,下班回來,除了做家務,跟糖果玩,就是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陰沉個臉,像誰欠他八百吊。我更加生氣,我累死累活,他倒給我臉色看。
那次,我敲開書房的門,問他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心里面有別人了。
偉翔憤怒地抬起頭,看著我,說:“你能不能不這么俗?”我的火騰地竄上了頭頂:“李偉翔,你終于嫌棄我了,我就是俗,是你把我變得這么俗的。我從前也喝著咖啡聊泰戈爾的!”
偉翔惡狠狠地說:“林曉薇,是我影響你當講師了,是我對不起你了,行了吧!我就當陳世美了,怎么著吧,過不下去咱們離吧,我不想當你的奴隸了!”
我咬著牙說:“李偉翔,這話可是你說的,離就離,誰怕誰啊!”
打電話叫母親來把糖果接了過去。母親臨走時對我說:“我跟你說過,選擇了就不要后悔。當初偉翔并沒有逼你做什么,是你自己選擇的。所以,到了這一步,你也不應該怨偉翔什么。”
母親走后,我繼續(xù)跟偉翔冷戰(zhàn)。他也很刻意地冷淡我。早出晚歸,對我不聞不問。我出去找了幾回工作,都以碰壁告終,便揠旗息鼓,收拾東西,準備回北京。
那天打開電視,恰巧看到《百家講壇》于丹教授講論語,她說:“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都要有個度。”
心理學上有個詞叫“非愛行為”,就是指以愛的名義,對自己所愛的人進行愛的掠奪。
她舉了例子說某人會對丈夫說,我為你犧牲了青春和事業(yè),你要對我如何如何,這便是非愛行為。對親近的人的實施非愛行為,很容易給親人的心靈造成傷害。
一個下午,我都在琢磨于丹教授的話,偉翔說他做了我的奴隸,母親說偉翔并不欠我的,難道我真的做錯了什么嗎?
我把偉翔當成了出氣桶,呆在家里的悶氣都甩給他,這兩年多的時間里,我什么時候認真聽過他講話?
他只要一張口說公司里的煩心事,我就會頂撞他說:“你煩,我不煩嗎?我堂堂名牌大學畢業(yè)生,現(xiàn)在成了老媽子,我都不敢見同學……”
偉翔便不再說話了。他沒有了自己的朋友圈,沒有了獨立的生活,他也覺得他欠我的,要加倍報答我,我真的愿意做他的恩人,而不是愛人嗎?
母親說得沒錯,婚姻是我自己選擇的,偉翔并沒要求我什么,所以,他也并不欠我的。而我呢,對他做了些什么呢?
晚上,偉翔回來,把一個信封放在了桌子上,說:“曉薇,這是這個月的獎金,拿去買幾件衣服,這兩年真的委屈你了……”
我的淚在眼圈里轉(zhuǎn),我問他:“偉翔,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偉翔沒有吭聲,轉(zhuǎn)身走進書房,怦地關(guān)上門。我坐在廳里,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夜里,我睡不著,看到書房的燈還亮著,推門進去,偉翔已經(jīng)趴在寫字臺上睡著了,他的鬢角邊竟然有了白發(fā),我的手指劃過他清瘦的面頰,我們發(fā)誓在一起,在一起,怎么竟會變成了冤家仇人?
偉翔囈語著:“對不起,我放你走!”我的淚又涌出了眼角,站起來想走。我的手被緊緊地抓住,偉翔說:“曉薇,別走。”
我決定留下來,再給自己一個機會。我跟偉翔約定,我們試離婚,如果這段日子,我們?nèi)匀桓杏X彼此需要,彼此相愛,那么就重新開始。
我跟偉翔說:“你不欠我的,也不再是我的私有財產(chǎn)了。你自由了。”
偉翔狐疑地看著我,我說:“我在家里給你做飯洗衣服,不過,你要付我工錢?!?/p>
生活表面上恢復了老樣子。
偉翔上班,我在家里做家務。只是,每天我都刻意地留了一點時間給自己。去健身房,或者報名去各種學習班,漸漸地,我有了幾個談得來的朋友。偉翔打電話回家說有應酬時,習慣性地先說對不起,盡管我的心里很失落,但我還是說:“沒什么對不起的,玩得開心點?!?/p>
偉翔不在的晚上,我也有了去處,跟朋友喝喝茶,泡泡吧,心里也會很快樂。我盡量把負面情緒分散到自己的興趣點里面去。為了我們的婚姻,我學會了像父母一樣凡事先檢討自己,然后先說對不起。
我的生活不再只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偶爾,我跟偉翔也會像大學時約會一樣,在外面吃頓飯,看場電影。
偉翔還托北京的朋友給我買了全套的《百家講壇》,他說:“曉薇,你做家庭主婦是委屈了些,我也在托朋友給你找工作?!?/p>
我搖了搖頭,說:“我想把糖果接回來?!眰ハ栌行┆q豫:“這段日子你才過得開心一點,我擔心孩子回來,會委屈你……”
我告訴偉翔,我為前一段日子我的非愛行為抱歉。其實,就算我留在北京,也不一定會當上講師,我的水平我知道,而且,我喜歡無拘無束睡到自然醒的生活。
偉翔吃驚地看著我,我嬌嗔地說:“看什么看,我又沒長三頭六臂?”
那天晚上,偉翔小孩子一樣跟我講了很多話。他說:“那段日子,我簡直絕望極了,不能給自己心愛的女人幸福的生活,讓她那么受委屈,我覺得自己是個最窩囊最沒有用的男人。我總感覺我欠你的,所以,回到家里看到你的臉色不好,我就連大氣都不敢喘……”
我笑,說:“我有那么像母老虎嗎?”偉翔把我摟到懷里,說:“怎么不像啊?沒見我在床上都雄風不再了呀?”說著偉翔的目光粘稠了起來,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隔閡正在漸漸消去。
糖果留在了姥姥家,我開始給一些報刊寫稿子,也參加一些女性論壇,參與一些公益活動。雙休日,我會跟偉翔去周邊的小鎮(zhèn)轉(zhuǎn)轉(zhuǎn),過個浪漫的假日。
我跟偉翔約定,再不說抱怨的話;不再以愛為理由,干涉對方的生活;我不能以受害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而他亦不能以養(yǎng)活我的面孔自居,不過是分工不同而已。
寫這點時,偉翔有異議,他說:“我哪敢啊?養(yǎng)活老婆孩子可是我應盡的義務?!蔽覞M意地親了他一下,說:“這種心態(tài)就對了。還有,不能動不動就提離婚,不能有當陳世美的心思,想也不行!”
偉翔再次抗議:“你說過不以非愛行為要求我的!”我笑了:“是我錯了,你學得倒快?!?/p>
我在臥室的床前放了個紙盒,誰犯了規(guī),對方有義務寫下來,犯錯的一方要無條件地接受另一方的懲罰。
偶爾,我沒忍住提起了當講師的事,偉翔便捏著小紙條壞笑嘻嘻地說:“我要按摩服務!”
我的面頰貼在偉翔的腹肌上,我問他:“你知道為什么我們的婚姻終于從懸崖邊上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嗎?”
偉翔說:“因為你不再覺得人人都欠你的了?!?/p>
我笑了,說:“因為我叫停了對非愛行為的婚姻掠奪。尊重了彼此的獨立人格,我們的愛和婚姻才有了尊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