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強
人認識到自我與環(huán)境之間形成的互動關系不是按自己的意志所左右,從心理層面便產生了巨大的恐懼,這種恐懼的產生源于他的自我意識。自我意識將世界分成“我”和“非我”,并認識到“非我”遠比“我”更強大、更有力;“我”無法通過自己的行為掌握或理解“非我”,這便構成了自我體驗的空洞。在這個空洞中,“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在心理上形成了巨大的被包圍感,感覺到巨大的恐懼。在追求消除自我體驗產生的恐懼的過程中,人類在歷史上主要采用了三類方法:一、信仰體驗法:創(chuàng)造神,并相信神會庇佑自己,讓自己不被傷害。二、集體體驗法:將自己納入到集體之中,以集體體驗置換自我體驗。三、文化科學體驗法:建構一整套的文化話語體系,讓人們在這套話語體系之中形成強大的心理暗示及集體無意識。
上述三類方法,正是人類文明從古代到現(xiàn)代發(fā)展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大致樣貌。舊的秩序崩潰了,新的秩序又必將產生。
神權崇高的時代
在先民的觀念之中,當人以自我作為主體而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在場時,世界給人們展示出來的是一個不可預知、不可理解、充滿恐怖、無法逃避的環(huán)境。于是,人們創(chuàng)造出萬物有靈的理念,創(chuàng)造出神的世界。
神的世界,是人們通過對自身問題的思考而建構出來的,當人們認識到自己的存在,認識到在環(huán)境中自我的渺小,感受到猛獸與災難的強大,意識到生命受到了極大的威脅,這時,自我體驗到了巨大的恐懼卻又無法更改,便對萬物產生了極大的敬畏的心理,從而促進了萬物有靈的觀念的產生。面對內心巨大的痛苦,對環(huán)境僅存敬畏是不夠的,出于生物避害趨利的本能,人們開始建構一個在他們地位之上的世界——神的世界,從而寄希望得到這些神的庇佑。帶著充滿恐懼的內心,帶著尋求解脫恐懼的愿望,原始的宗教及巫術誕生了。未被理解的萬物被賦予靈性,靈性被賦予與人們體驗到的自我意志相類似的意志,這也進一步加劇了遠古人們內心的不安。
當神被創(chuàng)造出來之后,人們需要一種與神互動的方法。原始宗教與巫術是作為縫補人自我體驗之空洞而生的,它們預設了一個至上的空間,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人群進行靈魂、思想轉換的方式——以神的強大來克服內心的虛弱,神成了人們想象中的自我,抽象的自我——讓人們在一個無法到達的區(qū)域同“抽象的自我”對話。但是神與人有無法逾越的溝壑,那個無法到達的區(qū)域與理念中的欲望同意念中的自我一道,化作人們感知的不可或缺、不可觸及的領域。人們無法對神形成理念之外的實在接觸,除了想象與敘述,除了信奉與敬畏。
藝術的作用,正是濫觴于彌補人與神之間的巨大的溝壑,它反映的是人們真實的心理狀況,表達出自我體驗的真實內容——純粹的情感,或者說主我對客我持有的態(tài)度。當人們發(fā)現(xiàn)其在有生之年無法到達神的領土,無法與神取得直接的聯(lián)系時,便寄希望能通過一種表達尊崇的、超現(xiàn)實的方式達到與其所敬畏的神相交媾的目的,并通過與神的自在與完整獲得對自己漂浮、未知、恐懼的人生的真實感(見王宏建《藝術概論》一書)。藝術是表達自我體驗的一種方式,或是追求自我體驗效果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大幅提升了自我體驗的“質量”,對人們的心理狀況產生巨大的作用。在藝術活動中,人的自我體驗能獲得一種特殊的感覺。在這種感覺之中,人們感受到自我,產生了強大的自我再認識,從而獲得更為強大的自我體驗。這個體驗猶如黑夜明燈,引領人們沖破恐懼,獲得心理上的解放。人們將這種體驗作為一種神跡,認為是人與神交感的表現(xiàn),從而更加虔誠于他們的神。
集體至上的時代
隨著定居習慣的形成及經驗和積累,人們對周圍環(huán)境的理解加深了,生產效率提升了,于是,從環(huán)境中伴隨自我認識而產生的自我體驗的恐懼得到一定程度上的緩和。
這個時期,人們開始定居(定居形成的集體,代表先進的組織形式,是當時的文明主體),定居讓人們對環(huán)境的理解加深了,內心的恐懼也因之削減,于是,人們更加注重于現(xiàn)實生活,注重讓現(xiàn)實生活變得更好的內容,如食物等。提高食物的產量離不開經驗的傳承,定居更有利于經驗的傳承,有利于提高經驗的有效性,經驗的傳承為人確立了一種垂直的社會秩序,這個秩序內在地要求一部分人無理由聽從于另一部分人,從而形成了秩序社會的初期模型。定居后,農業(yè)發(fā)展起來了,農業(yè)生產的周期較長,這時有效的生產離不開眾人的合作,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比此前更加重要,人們需要通過細致的合作、經驗傳承才能達到良好的實際效用。人與人之間的合作越來越密切時,社會便需要一種能處理好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權威,需要一種方式、規(guī)則、經驗來處理常見的問題,于是,王權社會誕生了,即在神權社會衰弱之時,一種新的社會組織方式開始生成,進入到秩序化時代。
在這個時期形成了成熟的宗教形式。這時的宗教,不同于早期的原始信仰,一方面人們對神的依賴不如神權崇高時代那樣強烈;另一方面社會共同體比神權崇高時代規(guī)模要大得多,建構集體秩序的要求更強烈;第三方面,宗教必須與政治相互博弈,這就要求宗教政治化,從而獲得博弈的實力。所以,在這個過程中,宗教充當了集體體驗與宗教體驗相結合的方式。對于個人,宗教闡釋的是神的世界;對于宗教,形成的卻是以若干個關于生、死、意義等為邏輯原點而論述建構起來的內部秩序。宗教只是一些人以神的名義對人們進行秩序化管理的工具,它利用了人們自我體驗時產生的無助與恐懼作為組織原點,進行著價值與目的的植入。
自我解放的時代
隨著科學進一步發(fā)展,人們開始習慣利用規(guī)律看待世界,于是,宗教對人們的統(tǒng)攝力量也漸漸被瓦解了,并且人們通過科學闡述的話語體系將自己提升到萬物靈長的位置,以獲得“自我強大”的心理暗示。面對環(huán)境與變化,人們普遍接受“世界按照規(guī)律運轉的,規(guī)律是可以被人所認識”的觀念,從而極大地克服了自我體驗過程中對事物發(fā)展變化不可預知而產生的內心恐懼。人們的自我體驗產生了新的變化,開始嘗試反抗秩序,轉而追求自由,追求公平,爆發(fā)了影響深遠的資產階級革命。
集體至上的秩序被破壞之后,秩序并未從此消失,人們依然需要一種秩序來包容非秩序的、個體的行為,依然需要一個能更好地演繹個性的、自由的舞臺,以便更好地進行以個性、自由、意義為主題的自我體驗。于是,一個新的秩序又形成了,這個秩序即是商業(yè)秩序,商業(yè)社會讓這些成為可能。一方面,商品及商業(yè)服務不斷地刺激人們的消費欲望;另一方面,在這個欲望的驅使下,人們自覺地將自己納入到生產者的行列。新的秩序便這樣形成了。無法滿足的消費欲望是這個時期伴隨自我認識而產生的自我體驗空洞,人們需要彌補這個空洞給自己帶來的壓力,同時,社會也為人們建構了一整套的引導人們進入消費領域的話語體系??茖W鎮(zhèn)壓了恐懼,商業(yè)釋放了欲望,欲望被用作社會結合的基點,并圍繞這個基點建構出了商業(yè)社會形式,即今天的社會形態(tài)。在這個社會形態(tài)中,商品化為人們的生存與發(fā)展提供了一種選擇可能——進入到商品社會體系,服從商品社會的規(guī)則,參與商品社會的運行。
這個時期的藝術精神變得復雜,個體追求自我的解放,自我的解放又需要一定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又必須通過秩序來規(guī)范,而秩序又對自我解放形成一定的壓力。生活在這種復雜關系下的人們,在精神上得到的是一種新的自我體驗困境,思想上表現(xiàn)出劇烈波動的狀態(tài),開始追求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把藝術從虛弱的政治、宗教秩序中解放出來,并讓其承擔起審美任務,才有了作為審美對象的藝術概念。
責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選自《馬格里特》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