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懿
卞之琳寫過一首小詩:
睡車,你載了一百個睡眠;
你同時還載了三十個失眠——
我就是一個,我開著眼睛。
撇下了身體的三個同廂客,
你們飛去了什么地方?
喂,你杭州?你上海?你天津?
我仿佛脫下了旅衣的老江湖
此刻在這里做了店小二。
這是他1937年4月寫的,詩人躺在“睡車”上,夜不能寐,思緒萬千。
八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對詩人所描述的乘車體驗卻毫不陌生,敢問誰沒有在夜行的火車?yán)锝?jīng)歷過幾次失眠呢?
1.用生命買票
春運期間購票困難是眾所周知的。殊不知,這種困難比之民國時期僅僅是小巫見大巫。
雖然客流量無法與今日相比,但由于國人不排隊、售票時間短、售票窗口少等原因,購得一張火車票極為困難,不僅要有財力,恐怕也要有充沛的體力才行。
在民國買火車票的場景一般是這樣的:
低矮的售票窗口,售票口外圍著一道木柵欄。柵欄外是焦急等待的旅客,一個個伸長著脖子盯著那個小孔。突然,小孔打開了,售票時間到了,大伙一擁而上,你推我擠,爭著把錢往孔里塞,亂作一團(tuán)。
梁實秋便戲稱自己是用生命在購票,“買票的時候,氣力稍微虛弱一點的人,就許有性命之虞”。
郁達(dá)夫則挑選了人少的窗口買票,正自鳴得意,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居然錯將三等票買成二等票,報銷了旅途中的食宿費用,后悔不迭。
2.占座為王
葉圣陶在《記佩弦來滬》中記載了一件趣事。
朱自清與眾好友在火車站留戀不舍,依依惜別。這時,不知道誰說了一句“早點去占個座位吧”,朱自清聽罷,“轉(zhuǎn)身徑去,頭也不回”。
讓儒雅風(fēng)度的朱自清頭也不回的原因便是民國火車不對號入座,火車票票面上只有站點、票價和車廂等級等信息,沒有座位號,旅客們只有自己上車找座。
有人描述上車搶座的情形:“當(dāng)你三次(指買票、檢票、上車)從爭先恐后的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之后,一面喘著氣,一面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目光炯炯地尋找車上的空位;看見那邊有空,趕緊一屁股坐下?!?/p>
這種先到先得的制度導(dǎo)致乘車秩序極為混亂,為了搶占到座位,旅客們爭先恐后,你推我撞,苦不堪言。
想來,像朱自清這樣的文人在這種體力比拼中怕是沒有半點勝算吧。
3.擠到爆炸
即使你渡過重重難關(guān)搶到座位,也不意味著你能開啟一趟舒適的旅程,除非你能有足夠的經(jīng)濟(jì)實力告別三等車。民國時期,不同等級車廂票價差距懸殊,舒適度也是天壤之別。
從票價來說,民國后期主要實行一二三制度為主,即頭等車票價是三等車的三倍,二等車是三等車的兩倍,頭、二等車一般附帶臥鋪,買臥鋪還要另外花錢。
因此,買頭、二等車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大部分知識分子、學(xué)生、務(wù)工人員只能乘坐三等車。
從舒適度來說,頭等車最舒服,設(shè)備華麗,座位寬大,還鋪有地毯,化妝室、衛(wèi)生間等一應(yīng)俱全。二等車裝飾設(shè)備略遜于頭等車,但也是軟墊椅,座位較為寬敞。三等車設(shè)備最簡陋,車座是硬板,而且極為逼仄。到了晚上,燈暗、人多,沒法看書報,也沒法睡覺。對于民國人來說,晚上坐三等車簡直就是旅行地獄。
張恨水的小說《平滬通車》曾經(jīng)對這三種車的舒適度進(jìn)行過形象的描寫:
深夜的火車?yán)?,乘客都被搖晃著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但是這夢的甜苦也分三等。頭等臥車?yán)镉械膯稳怂?,有的成雙睡著,熱氣管升到三十八九度,高過人的體溫。睡榻上的彈簧軟綿綿的,人躺在上面像駕著云一樣。二等臥車?yán)餃囟群皖^等一樣,只是睡鋪要窄小,彈簧也不大軟,人只是睡覺,不像駕云。至于三等車?yán)锔緹o所謂臥室,白天是坐在那椅子上,到晚上依然是坐在椅子上。
對比之下,程瞻廬對三等車廂的描述就顯得更加夸張和恐怖了:
擁擠!擁擠!三等車變成五層樓了!最高一層的搭客,兵士居多,踞坐車頂;其次,高臥兩旁擱板上,放行李雜物的擱板;其次,坐椅靠上,三等車間之靠背;其次,坐椅上;最下一層,坐地板上。
因為擁擠的緣故,我左腳上的襪帶脫了,使一個金雞獨立勢,提起左腳,把襪帶搭好了,然后踏下,卻已失去了原有的立足地;原來我左腳的地盤已被他人占去了。踏在那兒,是人家的腳背;踏在這兒,又是人家的腳背。我懊悔爺娘給我多生了一只腳,以致沒有擺處……
4.臟到極致
民國時期火車上的衛(wèi)生總體來說并不理想,翻開時人的文章,在這方面吐槽的非常多。有人寫過一首打油詩來描述民國三等車的衛(wèi)生情況:
痰在地上笑,
殘煙卷螞蚱跳,
一陣咳一陣叫。
風(fēng)伴著煤屑吹來,
闖進(jìn)鼻似酸醋,
塞悶像在棺材。
民國運行的機(jī)車大都是蒸汽機(jī)車,燒煤是必不可少的。煤炭為火車提供了動力,也衍生出了惱人的副產(chǎn)品——煤灰。在民國坐趟火車,經(jīng)常會弄得滿身煤灰,口鼻全黑。
巴金的散文《三等車中》寫自己坐火車時“對面一位乘客整夜開窗,風(fēng)就對著我吹,煤灰堆滿了我的臉”。
除了煤灰,火車上的臭蟲和老鼠也屢見不鮮。1934年,鐵路當(dāng)局對“滬平通車”餐車進(jìn)行了一次衛(wèi)生大消毒,在一節(jié)餐車?yán)锵麥绲睦鲜缶惯_(dá)25只之多?!皽酵ㄜ嚒币呀?jīng)是民國時期的模范列車,還有如此之多的老鼠,其他列車的衛(wèi)生情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如果說以上衛(wèi)生問題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nèi),那么廁所一定是最讓人崩潰的存在。
民國時期大部分火車都有廁所。頭、二等車廂的乘客可以使用抽水馬桶,廁所里紙巾、毛巾、肥皂齊備,且有人及時清掃。
在民國,能使用抽水馬桶的都是高等人士,社會稱他們?yōu)椤俺樗R桶階級”,車廂也印證了他們的身份。
而便宜的三等車廂廁所則極為簡陋,“大都系在板上挖一圓洞,遺糞常沾其邊緣,穢氣外溢”,更有甚者,則是“便溺滿地,殊礙衛(wèi)生”。
5.火車便當(dāng)
民國火車動輒運行幾天幾夜,因此“火車上吃什么”就顯得十分重要。
民國火車也有餐車,食品大都是西餐,如三文魚、沙丁魚、牛扒、豬排、咖喱雞飯、番茄雞絲飯等等;酒水也是西式的,如威土忌、白蘭地、啤酒、蘇打水、檸檬汁等。有的車上,連菜單都是純英文的。
1933年,鐵道部意識到了西餐在中國“水土不服”,進(jìn)行整改,中餐才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民國火車?yán)铩?/p>
但是,對于三等車乘客來說,餐車?yán)锾峁┪鞑突蛑胁透麄冴P(guān)系都不大。民國鐵路有規(guī)定,三等車乘客不能進(jìn)餐車,而且餐車?yán)锏娘垉r錢昂貴,就算能去他們也大都吃不起。三等車乘客的火車食物大多是自帶干糧,或者向沿途各站小販買。
早期的火車站月臺沒有柵欄,小販可以自由進(jìn)入月臺兜售食品。
周作人回憶自己1906年坐火車:
在車窗口買到許多東西亂吃,如一個銅子一只大鴨梨,十五個銅子一只燒雞之類。后來在什么站買到兔肉,同學(xué)有人說這實在是貓,大家便覺得惡心不能再吃,都摔到窗外去了。
與周作人相比,冰心的描述則要溫馨一些,她的《平綏鐵路行記》記錄了一次美食之旅:
十六日午后過宣化,買葡萄一筐,過沙城又買青梅酒一瓶,過南口又買白桃一簍。
回到家后,獻(xiàn)酒分果,老少歡騰??醇胰伺踔饷a(chǎn)歡喜傳觀之狀,心中只仿佛的如做了一場好夢!
沒有什么能比呼嘯的火車,賜予我們一個更為實在的現(xiàn)代。
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去近百年,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如今的火車不論是售票方式、車票價格、座位舒適度以及餐飲都比民國時期進(jìn)步了不少。
但這過年回家不得不擠火車的宿命,似乎還是沒多大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