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雯
“喵~小魚干呢?”
“有的。等一下。”我把從書包里掏出的兩本練習(xí)冊在桌上放好,拉開書包側(cè)鏈,摸出兩袋魚干和一個小碟子。魚干味道不重,是唯一能在圖書館這等清凈之地喂貓的吃食。
把包裝撕開,剛倒進碟子里,一只黑乎乎的毛腦袋就探了過來。手在貓腦袋上揉了揉,兩只耳朵應(yīng)和似的抖動幾下。我把手收回來,也就不再管它,寫起了作業(yè)。
說起我和這只會說話的黑貓的相識,一切都起源于那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早晨:
有一只黑貓在市立圖書館里神出鬼沒的消息,上了本地的晚報。
彼時我正在圖書館里自習(xí),對著一道運算復(fù)雜的概率題發(fā)呆的時候,想起了昨天晚上看的報紙。照片里那只黑貓半掩在書架后,對著鏡頭露出一雙翠綠色的眼睛。
說來我也算是每天都要來圖書館自習(xí)了,倒是還沒有見過那只貓。不過不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時候,轉(zhuǎn)幾下筆,還是準備把注意力集中到題目上,算了沒兩下,突然聽到身旁一聲輕輕的貓叫:
“喵~”
我扭頭往腳邊看去,發(fā)現(xiàn)剛才還想到的貓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旁邊,歪頭看我。
上午九時左右,我坐的位置靠窗,陽光從一旁的落地窗斜照進來,黑貓眼里的翠綠順著狹窄的黑色瞳孔向外漫開,淺金色的光在里面緩緩流淌。
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要上來嗎?”
貓細長而白的胡須微微顫動,貓嘴張開,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
“好?!?/p>
那一刻,我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崩塌了。
“唉你說,你為什么會說話呢?你當(dāng)時為什么會應(yīng)我的話呢?”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飛了,我彎下腰撿筆,想了又想忍不住問它。
魚干也差不多給吃干凈了,黑貓把身子挺直:“我要洗臉?!?/p>
任勞任怨地灑了點水在桌上,貓用前爪沾了點水,一把一把地往臉上抹:
“一,我作為一只會說話的黑貓有好幾十年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二,你是第一個跟我正經(jīng)說話的人?!?/p>
我搖搖頭:“難道就沒有什么女孩子對你叫著好可愛,問你在這里干什么,想要帶你回家嗎?”
黑貓聞言,用一張貓臉做出慘不忍睹的表情:“那不叫正經(jīng)說話?!?/p>
我細想一下,不得不表示贊同,順手掏出紙巾把桌上的水和魚干殘渣都收拾干凈了。
“對了,明天我沒法來圖書館。我跟奶奶約好回老家看她,順便帶些爸媽買的衣服回去?!?/p>
黑貓不搭話,用綠油油的眼睛盯著面前的空袋子。
“沒想到世界上真有靈異事件存在??吹侥銜f話,就想起我奶奶年輕的時候當(dāng)過一陣子的神婆?!蔽彝虼巴猓柟庹?,想起家里笑容溫暖的老人,“聽說當(dāng)時鄉(xiāng)里的人都來找她看病,威風(fēng)得很。后來不知怎么,就沒再當(dāng)了,也不怎么提以前的事情,我也就小時候聽她不小心說漏過幾句。你說,我奶奶真的能跟那些神啊鬼啊溝通嗎?那些巫術(shù)是真的么,還能治好疑難雜癥?”
“喵~能不能溝通鬼神、治好病癥我不知道,反正這么多年來我就見過一只會說話的貓?!?/p>
“什么貓?”
“我?!?/p>
……
我扶了扶眼鏡:“明天你跟我一起回老家,怎樣?”
黑貓終于把視線從魚干袋子上轉(zhuǎn)移:“三包魚干?!?/p>
“一包。”
“三包?!?/p>
“兩包不能再多。”
“喵~成交。還有,你老家是哪個村?”
“白巖村?!?/p>
不知為何,黑貓突然從桌上跳下,消失在書架之間。
“奶奶,我過來了——”
“哎好,進來坐會兒,奶奶給你倒水喝?!睆拈T后走出斑斑白發(fā)的老人,佝僂了身子,扶著門框站著。我伸出手去扶住奶奶,跨過門檻,黑貓從我背后躥出來,對著奶奶“喵”了一聲。
奶奶頓住一瞬:“這是小信養(yǎng)的貓嗎?”
“……算是吧。”
“……一起進屋坐吧。”奶奶定定地看著貓,突然間轉(zhuǎn)移視線,松開我的手往前走去。我站在后頭看著,竟覺得那背影有著說不出的慌亂……和一絲微微的蕭索。
坐在屋子中央的木桌旁,奶奶拿出泛黃的茶具倒上水,我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旁的長凳上,隨意一坐,黑貓繞著椅子轉(zhuǎn)了幾圈,叫上幾聲跳了上來,臥在我腿上。
奶奶也在桌旁坐下,把茶杯推到我面前,低下頭,似是想伸手摸一摸黑貓。貓卻轉(zhuǎn)過頭對著她的手露出兩顆尖牙,從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嚕的威脅聲,眼睛瞇成一條縫。
我把手放在黑貓身上,順毛摸下去,心中感到一絲奇怪。
“小信,還記得奶奶以前跟你說神婆的事嗎?”
“記得?!蔽铱聪蚰棠?,卻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仍落在黑貓身上,又不像是在看黑貓,眼神恍惚,仿佛憶起很久遠的東西,臉上常掛的笑容也消失了。
“奶奶以前是做神婆的,你知道。以前有很多人來找奶奶看病,奶奶會讓他們喝符水,給他們跳大神,告訴他們一些醫(yī)病的偏方?!彼α诵?,臉上的皺紋堆出略顯苦澀的痕跡。
“但是奶奶不怕告訴你,這些都是假的?!?/p>
腿上的黑貓僵住一瞬。
“奶奶十幾歲的時候認識的一個大姐,也是幾個村都有名的神婆,當(dāng)時家里條件也不好,奶奶看著那神婆本事大,掙得多,心里羨慕。后來合了人家的眼緣,就把做神婆的本事都教給了奶奶。奶奶才知道,都是假的。她又跟奶奶講不要說出去,說那些人得的都是些小病小災(zāi),她也就騙些小錢。要是得了大病的,那是神仙也救不回來的?!?/p>
“奶奶還記得她說:‘我們也只是騙錢而已,不會干害人的行當(dāng)?shù)??!?/p>
“一開始奶奶還緊張,再看也沒出什么事,有些奶奶假裝醫(yī)過的人病真好了,上門來對奶奶萬分感激,后來……后來奶奶心里就真把自己當(dāng)半個神仙了?!彼涯谴右路旁谕壬希谒砷_,手無意識地拂著柔軟的面料。
“幾里外的村子有一對外地來的年輕夫婦。妻子叫林青,是啞巴。丈夫叫趙峰,在附近的工廠做工。夫婦倆心善,村里有一只流浪的黑貓,那時候看見黑貓不吉利,很多小孩看見黑貓就拿石頭砸它,只有那對夫婦,奶奶去他們村做法的時候,看見他們在門口喂那只黑貓。跟你的這只黑貓,長得很像?!?/p>
黑貓安安靜靜,一動不動。
“后來妻子懷孕了,身體不好,時不時就病著,丈夫便常來找奶奶討藥。奶奶以為不過是普通懷孕時的不舒服,就跟那丈夫說,她能保他們母子平安。”
“出事的那天下大雨,妻子突然腹痛,丈夫托人照顧好妻子,頂著大雨往我們村趕。我們村和他們村中間有條山路,不好走,那場雨很大……誰也沒想到就爆發(fā)了山洪,沖下來的泥水把整條路都沖垮了……丈夫的尸骨找也找不到了……妻子在屋里聽人說路被沖垮了,就……人也跟著去了。他們死后被葬在后山荒地里,只有奶奶每年會去看他們……那以后奶奶就不再做神婆了。”
直到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有淚花在老人渾濁的眼眶里閃爍,突然間感到這樣的奶奶無比陌生,卻也無比真實。
扶著自行車走在小路上,兩旁樹影綽綽,一時四下無聲。
突然黑貓在一棵樹旁停了下來。
它說:“你過來點,站到這棵樹前。”
雖不明所以,還是照做了。貓扒著我褲子,爬過襯衫,跳到我頭上,對著樹上的一個地方定住似的看了許久。
我努力保持頭不動,眼睛使勁兒往上瞟,看見與黑貓等高的地方,似乎是被人刻了什么字。瞇著眼睛看了許久,終于辨認出來:
——林青、趙峰。
……
“你是……趙峰吧?!?/p>
貓沒有說話,尾巴在我的后腦勺上掃了掃,有點癢。
末了,又忍不住問:“你恨她嗎?”
……
“不恨。”
“……能問一句為什么么?”
“她不是我當(dāng)年恨的那個人?!?/p>
再刻骨銘心的故事,也不過陳年往事罷了。那個故事里的人,都早已在時間的洪流里越走越遠,包括奶奶,也包括他。
不知怎的,我好像明白了那么一絲貓言語中的未竟之意。有點心酸。
于是深吸一口氣,開口:“好吧,不知貓大爺看夠了沒有,什么時候從、我、腦袋、上、下來?”
微微晃動的尾巴突然停住,頭頂傳來一個飄忽的聲音:“你還欠我兩包魚干……”
“滾!下來——”
“喵~虐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