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這些天，一村人都像冬眠過后的蟲子，從自家的屋里走出來。

馬坊的大路上，色彩也多了起來。不像一個冬天，偶爾看見一個人從雪地里鉆出來，也是穿著一身黑衣黑褲，像帶著日子的單調(diào)和沉重，活在這里的天底下。這時能看到的人，多數(shù)都脫了太厚的棉襖，在或紅或綠的毛衣上，套一件夾層的，卻很亮堂的外套，讓身邊的田野，也有了不一樣的風(fēng)光。

村里空蕩了一冬的大照壁前，人也多了起來。午飯前后，被太陽曬熱的瓦上，雪也待不住了，化成水滴，沿著大照壁上的瓦沿，成排地落在地上，響亮地砸出一個個小水坑。在這樣的聲音里，說話的人，不得不放大聲音，或者離對方更近一些，才能把憋了一冬的話，也化成嘰里咕嚕的水聲，滴在聽者的心上。

父親是村上的放羊人，很少有時間在大照壁前，坐下來曬太陽。

當(dāng)村里的一些閑人，在大照壁前越聚越多的時候，父親趕著羊群，已經(jīng)在村西的溝里，跟著低頭吃草的羊，走動了大半天。他是吃過早飯后，從建在南壕的羊圈里，一個人趕著羊群出村的。按照多年的習(xí)慣，父親放羊的地盤，多在西溝。那里有一片平緩的草坡，視野也很開闊，放羊人不下到溝里，只需要在溝邊來回移動，再多的羊，都能盡收眼底。

父親的生性告訴我們，他是一位閑不住的人。他每天都會跟著羊群，下到很深的溝里，羊在前邊吃草，他在后邊割著一種叫鐵蒿的柴。溝里的很多峭壁上，羊都爬不上去，干旱讓它們守不住一滴稀缺的雨水。但就是這樣的地方，偏偏生長著一叢茂盛的鐵蒿。只要遇到這樣的地方和鐵蒿，父親是不會輕易放手的。他會在那里蹣跚很久，察看著怎么上去。對于一個放羊的人來說，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漫長的，羊需要漫長的時間里，才能吃飽肚子，放羊人需要漫長的時間里，才能想透世事。等父親看好了攀爬的路線，他會脫掉臃腫的上衣，盡量讓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一點，然后慢慢接近。等他伸出鋒利的鐮刀，觸碰到那叢生長在峭壁上鐵蒿時，他一定會猛然發(fā)力，一把將割斷的鐵蒿摟在懷里。

如果是生長季，那鐵蒿的葉子也是鐵黑的。如果在鐵蒿肥厚的葉子上握一把，手里會是一層綠水。這個時候，下到平地上的父親，會把鐵蒿鋪展開來，從四散在坡地上的羊群里，抱回幾只新生的羊羔，看它們粉嫩的小嘴，在這些葉子上歡快地啃嚙。就是冬天，鐵蒿的葉子落光了，那些頂在枝頭的鐵蒿籽，也是羊羔們喜愛吃的野味。

父親背回家里當(dāng)柴火燒的，是一捆被羊羔吃得精光的鐵蒿桿。

有一次，當(dāng)父親的鐮刀剛觸碰到一叢更大的鐵蒿時，嗡地一聲，飛出一群黑壓壓的野蜂。父親知道捅到野蜂窩了，趕緊抱住頭，從峭壁上溜了下來，向遠(yuǎn)處跑去，頭上還是被野蜂蜇了幾個包，疼得他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在馬坊，只要你進入東南西北圍住村子的幾條溝里，不管你是放羊的，還是種地的，甚或是走親戚的，都有被野蜂擋住路，蜇過的經(jīng)歷。特別是村上的年輕人，總喜歡在懸崖邊上，找著那些野棗子，用鐮刀割了背回家，既可以當(dāng)柴火燒，也可以圍在菜地的邊上，代替竹竿扎的籬笆，擋住糟蹋各種青菜的豬雞。它們一叢一叢地，長得很是歡實，但藏在里邊的野蜂窩，防不勝防。

作為放羊人，父親每年都有可能被野蜂蜇過。

而在立春后的這些日子里，父親的手里不會提著那把鐮刀。

他也不會爬上那些峭壁，去割長在上面，迎風(fēng)飄動的鐵蒿。

不是他想學(xué)村上的其他放羊人，可以一整天把手塞在衣袖里，輕輕省省地在溝邊上轉(zhuǎn)到日頭壓山，把羊群趕回村子里，就算把日子打發(fā)完了。他知道，在這樣的節(jié)氣里放羊，可要小心了。羊群走過的地上，多數(shù)還被一層厚厚的雪覆蓋著。只有極少數(shù)向陽的地方，雪消融得斑斑駁駁，能露出一些枯黃的蓑草，被強悍的公羊擠占了。多數(shù)瘦弱的羊，只能站在雪地上張望，看見一枝在地面搖曳的干草，奔跑過去，叼在嘴里，再慢慢咀嚼。這樣一天，一只羊在坡地上，來來回回要跑上百十里的路，才能吃到一些可以飽饑的干草。

父親想不明白的是，羊和人一樣，都是神造出來的，他在造羊和人時，怎么就不在土地上，多造出一些糧食和草呢？

立春之前，總有幾只老殘瘦弱的羊，熬不過季節(jié)的寒冷和饑餓，會突然死在雪地上，或者慢慢地死在羊圈里。一個冬天，父親在村子里，目睹過死去的羊，總比目睹過死去的人，要多得多。而在父親眼里，那些朝夕相處的羊，就像村上的人一樣。有些干凈溫順的羊，真比人親。

這時放羊，最危險的是夏天里洪水過后留下的旋坑。里面長滿了各種草木，被雪一蓋，熟識地理的人也判斷不出它的深淺，就別說只能識別水草的羊了。有些旋坑，就直接通到了溝底，少說也有幾十丈深。在冬雪消融之前，父親跟著羊群，盡量驅(qū)趕著它們，離開這些危險的旋坑。而這樣的旋坑，在草坡和斷崖的銜接處，卻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

立春后是動物的繁殖季節(jié)，這些性情溫順的羔羊，卻大多踩著這個點數(shù)，來到積雪沒有消凈的草地上。這些天放羊，父親左右不離那些隨時會產(chǎn)羔的母羊。它們用腥紅的眼睛，也時不時地盯一會父親，像傳遞著一份囑托，好讓他能趕在第一時間，幫它們產(chǎn)下的羊羔站立在大地上。我對這些羊的幾十年的熱愛，也是當(dāng)年看得太多了有關(guān)它們出生時的細(xì)節(jié)，即便到了城里，遠(yuǎn)離草地上的它們，心里的同情也還是揮不去。

像所有的牲畜一樣，羊是站在草地上生產(chǎn)的。

隨著一聲羊水的破裂聲，那頭母羊身后的太陽，也像晃動了一下，跌落得離地面更近了。在它失去熱量的光芒里，一頭渾身胎液和血水的羊羔，在雪地上掙扎著。朝著母羊站立的方向，它用力蹬著后腿。它的兩只前腿，已經(jīng)站起來了，試圖在母羊的乳房下，尋找它在胎盤里的氣味。這個時候，父親一定會趕過來，替羊羔擦凈身上的黏液，甚至抱在懷里，暖著它弱小的身子。

也是神奇，不到一個時辰，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從父親的懷里鉆出來，叫喚著去找站在雪地上，后腿之間還掉著胎盤的母羊。

一堆血水，凝固在草地上。

太陽落山了，準(zhǔn)備離開大照壁的人，會看見父親趕著羊群，從村西走來。

只是他的背上，不再背著捆柴火鐵蒿。

村里的又一只小羊羔，正趴在父親溫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