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海
一
田成喜冒出水面,拿下呼吸器,摘掉水鏡,狠狠地喘了兩口氣,然后轉(zhuǎn)著頭四面看,最后抬頭看向那片崖礁。崖礁的石頭奇形怪狀,有的像立著的人,有的像臥著的獸,細(xì)看,還是礁石。看罷,他暗笑自己:就是做賊心虛嘛。這個連流浪狗都沒有的地方,別說是黃昏,就是大白天也難得會有人來。
天已暗了。深秋的這個傍晚,沒有風(fēng)。他摸著一塊礁石,站上去,身子露出水面一半。他先把身上背的氧氣瓶取下,又把網(wǎng)兜提起來看看,里面裝著剛剛撈獲的海參,估計有七八斤的樣子,他對這次收獲好像還算滿意。他試探著走上礁石,把氧氣瓶放在一塊露出水面的較為平坦的石洼里,剛要提起網(wǎng)兜,忽然,聽到一聲尖叫:
“啊——”
他循聲望去——不遠處一個黑影掉進海水里。不好,得去看看。他把手里的網(wǎng)兜繩子麻利地在瓶身上纏了兩圈,這樣,兜里的海參仍然泡在海水中,能夠保證鮮活。然后,他把身子一躍,跳進海水,伸展兩臂向那人游去。
落水的是個女人,他奮力游了幾下趕到時,那女人兩手正亂撲騰,嘴里喊著:“救命,救命!”田成喜靠近她,喊一聲:“別怕,別亂喊,注意呼吸!”他瞅著從哪個位置才能夠到她的頭發(fā)。在水里救人,最好能抓住落水者的頭發(fā),那樣拖著最安全;最怕被岌岌可危的臨難者死死纏住雙臂,騰不開手,不能劃水,那樣兩個人就會一起完蛋,這一點,田成喜懂。他伸出一只手,還未及拽到她的頭發(fā),卻被她兩手緊緊抱住。女人嗆了一口水,猛咳一聲,感覺到要窒息,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樣,把來不及掙脫的田成喜一起墜入水中。好在沒有風(fēng)浪,水勢平穩(wěn),田成喜被拽進水里,灌了一口海水,他腳下使勁蹬著,把女人一起帶出水面,口里的水“噗”全噴在女人臉上,女人稍一愣,他迅速抽出一只手,大聲罵道:“我操!不聽話,連老子也贅上?!狈€(wěn)住神,他又喊:“你不要亂動,我把你拖出去?!?/p>
田成喜把女人弄到一塊還算平滑的礁石上放下,他因為身上穿著防寒潛水衣,加上這一陣折騰,已是累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看這女人渾身濕漉漉的,坐臥在那里,頭發(fā)遮住面龐,一副可憐樣。他問:“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這荒山野地的,你不是失足吧?”他看著頭頂?shù)膽已?,在夜空的映襯下,一排齜牙咧嘴的猛獸對著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一股尿液,熱乎乎地順著腿間流出。
懸崖到水面,十幾米的高度,從上面掉下來,只要不嗆水,是不會一下子淹死的。見女人可憐兮兮的樣子,他就呵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偏走這條路!”女人不答,只哭。間或咳嗽兩聲,他知道這是喝了海水了,就有些憐憫,降低了嗓門問她:“你不要緊吧?”她不看他,低著頭晃晃腦袋,還哭。
“嗨,真是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嘛!”田成喜彎腰把女人攙扶起來,“走吧,今天碰到我,你是什么想法也不能有了?!彼侵皇诛@然用了力,女人不由自主地隨了他,一步步試探著走在礁石上。女人問:“去哪?”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田成喜聽出來她不是本地口音,歪頭瞅她一眼。借著遠處的余光,他看到一張瘦削的臉,模樣好像還算周正。
“你哪里人?”
女人沒回答。
女人搖搖頭。
“那你這是……”沒容他再說,女人身子使勁扭動,要掙脫他。他趕快說:“好好,不問,不問。”女人站下,不走了。田成喜怕再生意外,就說:“我把你送派出所去,讓警察來處理,你看好不好?”女人使勁搖頭。田成喜為難地沉吟一下,伸手往前面一指說:“你看,我那里有個住處,你過去擦擦干,喝點熱水好不好?我再給你找兩件衣服,你換換,這樣濕著久了可不行,會著涼的?!迸丝粗瑳]動。他又說,“你放心,我不是壞人,不能怎么著你的。”女人聽他這樣說,不再堅持,遲疑地隨著他。因為是礁石,高高低低不好走,田成喜路熟,腳下有數(shù),牽著女人試探著一步步走上崖頂。在這里,視野豁然開朗,東南西三面全是海,只有身下這片礁石,還有它連接的北面是陸地。連成片的礁石形成一個大大的半圓的水灣。水灣里隱隱顯露一排排一行行的漂浮物,那是海水養(yǎng)殖區(qū)域。南面極遠海水開闊處,有來來往往的船舶。船上的燈光忽閃著,間或有一兩聲汽笛鳴響,給這片靜水海灣傳遞過一些生活的氣息。
這是一片無人居住的海礁。田成喜說的住處,是一間小木屋。他先一步近前,打開門,開了電燈,屋子一下子亮了。女人跟在后面,遲疑地看看他,又打量起屋子。屋頂和外墻壁都用一層鐵皮包裹著,屋子有五六個平米,一張單人折疊床,床上被子亂糟糟的,沒疊。一個小方桌,桌上有暖瓶,電壺,茶缸,飯盒,勺子,筷子亂七八糟地擺放著。小屋門朝南,門上有兩扇玻璃,東面有一個小窗戶,這樣子在屋里剛好可以看到整個海灣。田成喜說:“這是我的狗窩,我在這里看海。”他把看字說得很平。女人狐疑地看著他。他指著海灣說:“這海水里養(yǎng)著海參鮑魚啥的,我在這里值班看著,不要被人偷了去?!迸说难凵裼兴徍汀K终f:“進屋來吧,先喝點熱水暖暖,我再給你找衣服換上。”說著,就拿起暖瓶,倒了半茶缸熱水遞給女人。女人怯怯地接過。他蹲下,從床底拖出一個黑舊的拉桿行李箱,拉開拉練,里面有幾件衣服,都是男人的。田成喜拿出一件長袖汗衫,一件毛衣,和一條絨褲。他遞給女人說:“你喝完水,換上吧。我出去,你關(guān)上燈,插上門,省得不放心?!闭f完,一笑,露出一口黃牙板。女人喝了兩口水,精神好多了,也不再那樣警惕地瞪著他了。眼神也緩和了好多。田成喜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煙和打火機,抽出一支煙點燃,又把煙火扔在桌上,剛退出屋,想起了什么,又去床上枕頭底下摸出一只手電筒,這才帶上門,對女人說:“你先換衣服吧。燈繩開關(guān)在這里,你看好了。我還有點事,一會兒回來。”
二
田成喜打著手電,回到他出水的礁石位置,潮水好像又回落了一點,他那網(wǎng)兜的繩子,已經(jīng)明顯露出水面一截。他吐了煙蒂,用嘴咬著手電,兩手去提那網(wǎng)兜。勁頭鉚得很足,手上不見吃力,低頭一看,網(wǎng)兜里的海參跑了大半。他朝海里笑罵道,小兔崽子們,你們沾了那個女人的光了,再活一陣子吧。按照以往,碰到海參從網(wǎng)兜里溜號,他會大罵,罵這些小兔崽子不夠意思,不講情面,老子看護你們到大了,該用著你們了,你們卻六親不認(rèn)溜之大吉,枉費了老子喂養(yǎng)你們。罵著罵著他就會生氣。他會罵讓他下崗的工廠,罵離婚而去的老婆,罵一切不順心的事情。而今天他不,不但不生氣,反而噗嗤笑了一聲。他忽然覺得世上有好多事真他媽有意思:你誠惶誠恐唯唯諾諾侍候的東西,稍不留意,就會灰飛煙滅;你不那么刻意追求的,有時候卻會悄悄降落在自己身邊。好比今天晚上吧,壓根就沒想到會有一個女人與自己這般近距離接近,還因為自己的出力相救,挽回了她一條性命,這真讓人開心。想來已是很久沒與女人親密接觸了。從這女人被他在海水里抓住,女人抱住他那一刻,他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被人依賴,甚至女人死死抓住他,把他帶進了水里,逼他喝了一口齁咸的海水,他罵她一句,那也僅僅是下意識地罵。罵完,他又覺出自己是她這一刻的唯一救星。那種被依賴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像救護自己的親人一樣不遺余力?,F(xiàn)在想想真有點后怕,萬一她把自己的雙手死死抱住了呢,他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施展不出,只能被她纏住,與她同歸于盡。那樣的話,等到被人發(fā)現(xiàn),兩個人纏在一起,肯定會被說成殉情而死。操!我會殉情?即便真的殉情,那也得是自己喜歡的女人才對呀。與這人一起死在水里了,連她是誰都不知道,連模樣都沒看清,更別說那事了,沒有那事,殉個屁情呀,那可真是冤死鬼了。不過,還好還好,那女人只是喝了幾口海水。從她喊救命,從她的哭聲知道,她落水是害怕了。但是,她為什么要跳海,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如果有可能就問問她,也好勸勸她,好死不如賴活著嘛。這個女人長得不算漂亮,可也不難看,那小手,那細(xì)胳膊,比艷芳更有女人的感覺。
艷芳是他的第二個女人。第一個是他的發(fā)妻淑芬。他和淑芬是自由戀愛結(jié)婚的。兩人是一個織布廠的同事,淑芬是擋車織布工,田成喜是跟班維修保全工。那時,年輕的田成喜剛調(diào)來淑芬所在的班組。有一天,淑芬擋車的一臺織布機出了故障,他修理完后把著開關(guān)看效果,無意間掃向機后,卻看到俯身接線頭的淑芬,胸前兩個白球晃眼。這是他頭一回看到異性風(fēng)光,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電到,眼神隨即挪開??墒莿偱查_,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就是這回望的一眼,與抬起頭的淑芬的目光對上了。從他的神情里,淑芬覺出了異樣,兩個人幾乎同時臉紅。接下來,田成喜主動約會淑芬。很快,兩個人結(jié)婚。然后生了個女兒,一家子開開心心過日子。那時候,田成喜整天樂呵呵的,他覺得有女人在身邊是幸福的。他仍然喜歡淑芬自以為驕傲的那兩團白絮。雖然,不再像第一回看見那樣讓他激動??伤褪窍矚g。他很滿足。多年以后,看過了一些毛片,經(jīng)歷了一些女人,他就嘲笑自己,當(dāng)年真是個雛子,不就是兩只奶嘛,哪個女人沒有?可自己當(dāng)時就是那么癡傻,好像全世界只有淑芬是他唯一的女人。
后來,他們企業(yè)破產(chǎn),兩人雙雙下崗。工廠給了幾萬塊錢,說是買斷工齡,讓他們回家,自謀職業(yè)。田成喜是織布維修保全工,那可是擋車女工們捧著敬著的工種,在紡織廠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最初走向社會,很不適應(yīng)。剛開始在勞動就業(yè)中心找到的新工作,不是太苦太累掙不到錢,就是他的文化太低不能適應(yīng)。幾番下來,就業(yè)中心的人說他得改變觀念,得鋪下身子從頭學(xué)起。人家不太愿意為他介紹新的工作了,他也對自己的前途頗為失望,整天渾渾噩噩,吃著下崗領(lǐng)到的那點錢,有些過一天算一天的意思。而淑芬不一樣。
淑芬下崗后,參加了兩回再就業(yè)學(xué)習(xí)班,然后去了一家新開業(yè)的飯店,當(dāng)起了餐廳服務(wù)員。三十多歲的淑芬,身材豐腴,雖然長相一般,但是經(jīng)過一番化妝捯飭,尤其是那雙不大的眼睛,因為涂抹了眼影,勾勒了眼線,加上她活絡(luò)的眼神,說話時豐富生動的面部表情,加上一些讓人聽起來舒服的話語,讓來吃過飯的客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為她工作不辭辛勞,老板對她很是滿意,就讓她當(dāng)了大堂經(jīng)理。不過,最滿意她的還有四十歲的大廚。大廚是外地來的,手藝不錯,回頭客很多。老板經(jīng)常與他倆商議店里的事情,就把他倆給拉近了。大廚妻子不在身邊,淑芬對他額外照顧一些,漸漸地,兩人黏糊起來。田成喜知道這一層的時候,去店里鬧,淑芬就與他離了婚。淑芬說,不愿意跟你過了,我凈身出戶。離婚的淑芬真的什么也沒拿,連上小學(xué)的女兒也不要,自己跟著大廚去了外地。
淑芬剛離開那陣子,田成喜著實好生苦惱??擅慨?dāng)看到女兒怯怯的眼神,他就覺得自己不能再混下去了。他拿出一筆錢,買了一輛摩托車,跟著人去海鮮批發(fā)市場做起了販賣的生意。販賣海鮮雖然辛苦,卻很來錢。田成喜臉上又有了笑模樣。沒多久,他就和一個女客戶好上了。這個女的就是艷芳。艷芳家不在本地,據(jù)她說,因為丈夫酷愛耍錢,輸了錢回家就亂發(fā)脾氣,她當(dāng)然沒好臉,兩人就吵架,吵得男人急眼了,就揍她。她受不了了,就跑來海濱市,在海鮮市場上做小買賣。她從田成喜手里拿貨,做零售,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知道了她的身世后,田成喜就格外照顧她,給她一些好賣的海貨。她也很感激他,經(jīng)常給他一些小恩小惠,比如一包好煙啦,一把熟花生啦,一大捧炒得香噴噴的葵花籽啦,或是自己燒煮的茶蛋啦。當(dāng)然,這些后面總有一個曖昧的眼神。這讓田成喜的心里癢癢的。終于有一天,兩人上了床。把曖昧的眼神換成了身體。完事后,他心里把艷芳與淑芬的身體做了對比:淑芬豐腴熱烈,艷芳干瘦風(fēng)騷。風(fēng)騷的艷芳堂而皇之地住進了他家??墒?,已經(jīng)長成半大姑娘的女兒卻不肯接受她。過了差不多半年,有一天,艷芳的丈夫找上門來,把她生生拖走了,兩個人不了了之。電話停機了,短信也不回。從那,田成喜家中再也沒有女人入住。心躁的時候,也找過大花溝的女人,一次一結(jié)清那種。不過,總沒有和艷芳在一起的感覺。那么瘦瘦的一個女人,瘋起來沒天沒地,每一回都讓他要死要活的。女人啊,真他媽的,一人一個樣。幾次失望以后,他便不愿意花那個錢買罪受。實在憋得急了,他就在自己的狗窩里,看著狼牙礁的奇形怪狀的石頭,想象著各種姿態(tài)的胖胖瘦瘦的艷芳,把自己打發(fā)掉。完事,還會嘆一聲,又省下一壺酒錢。
田成喜這么胡思亂想了一番,心中竟涌起一股熱流。他提著所剩不多的海參和氧氣瓶等一應(yīng)工具,打著手電,踩著高高低低的礁石,有些興奮地往回走。不由地哼起了小曲:“小妹妹你好唻實在是好,走起來好像水上漂……”哼唱著走著,遠遠看到小屋里透出的光亮,他忽然停住腳步,看了看手里的網(wǎng)兜。他在想要不要這樣回去,他怕女人看到網(wǎng)兜里的海參會問他。
這時,屋門“吱呀”響了一聲。他聽到女人出了屋,便不再猶豫,快步走了過去。
三
女人站在小木屋外,看見田成喜一手打著手電,一手提著東西,一瘸一拐地走近。她問:
“你受傷了嗎?”聲音是細(xì)細(xì)弱弱的。
田成喜說:“沒有?!?/p>
“那,你怎么……”
田成喜好像知道她要問什么,就說:“這是硬傷?!?/p>
女人不再吭聲。站在門后的暗影里,上下打量著田成喜。田成喜說:“進屋吧,有話慢慢說。”
田成喜把他的手套水鏡等下海的工具放在一邊,從床下拖出一個塑料盆,把網(wǎng)兜里的海參倒進去。女人站在旁邊,看看海參,又看看田成喜。屋里一下顯得擁擠。田成喜讓女人坐床,自己坐在一個馬扎子上??吹脚祟^發(fā)還在滴水,就起身拿搭在繩子上的毛巾,遞給女人:“你擦擦頭發(fā)?!迸擞行└屑さ乜此谎?,接過毛巾,自己擦拭起來。
田成喜又找出一把剪刀,從盆里拿出一只海參,從端口剪開,把海參的肚囊拽出,扔一邊,又拿另一只海參。他干得熟練,很快把盆里的海參都處理完了,用清水沖洗一下。他推開門,把清洗海參肚囊的臟水潑在門外的礁石上,第二天,會有一些鳥來撿食。他接著回屋,從床底拖出一個電鍋,打開鍋蓋看了看,里面半鍋渾水。他插上插頭,紅燈亮了。女人好奇地盯著。他解釋說,是淘米水,燒開了好用。女人沒說話,邊擦頭,邊盯著看他做這一切。水開還要一段時間,田成喜又點上一支煙,開始端詳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