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1948年元旦這一天,清華中文系的師生同樂會上,系主任朱自清和同學們一起扭起了秧歌。其時“翻身秧歌”已在北方農村跳得如火如荼,素以穩(wěn)健著稱的朱自清卻聽任學生給他化妝,穿紅衣,戴紅花,在人群中扭得最認真。在當晚的日記中,他鄭重寫道:
參加中國文學系新年晚會,頗愉快。
這已不是朱自清第一次扭秧歌。1947年10月24日,在清華中文系的迎新會上,他就用心看著學生的示范,進三步、退一步,硬手硬腳地扭起來。
就在一年前,歷經九年的顛沛流離,朱自清終于重返復原的清華園。他還住在抗戰(zhàn)前的舊居里,只是過去優(yōu)雅舒適的環(huán)境已蕩然無存。最讓他心疼的是過去的藏書幾乎損失殆盡,不得不在舊書攤上零零星星地搜集。
而當他來到校圖書館,見到一架架圖書,頓時興奮起來。1935年,時局動蕩,時任清華圖書館代館長的朱自清未雨綢繆,將400余箱珍貴書籍秘密南運,先存放在湖北漢口一家銀行倉庫,后輾轉運至重慶北碚和云南昆明。作為清華大學老圖書館的工作人員,焦陽談及這段歷史,說:“這批書籍后來被運往西南聯大,因為北大、南開兩校都未作準備,這些書在一段時間內就成為聯大師生們學習用書的重要來源?!?/p>
北平淪陷后,日軍占領清華園,圖書館的書刊也被洗劫瓜分,抗戰(zhàn)勝利后,此前被運往聯大的圖書跟著師生們北上,其他圖書也被盡力搜回。這批書籍的南渡北歸、歷劫脫險,讓朱自清感慨萬千,他在日記中寫道:
入圖書館書庫。見藏書仍極豐富,此甚鼓勵與刺激余研究工作之進行。
在如潮水般晃蕩的北平,邁入老境的朱自清卻像上足了發(fā)條,見縫插針,爭分奪秒。在生命的最后三年,他主編了《聞一多全集》,出版了學術專著《詩言志辨》與《新詩雜話》,還寫了大量的時評、書評與散文。
許多人都談到,朱自清晚年“表現得十分年輕”,但這種生命熱度的燃燒,正來自死亡的惘惘威脅。1948年元旦那晚,他扭完秧歌回家,由于過度勞累,胃病復發(fā),盡吐酸水,不能進食。他把近人吳北江的一句詩“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用毛筆工整地抄下來,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帶著知天命之人的使命、憂患與蒼涼。
他的至交葉圣陶說:“他近年來很有顧影亟亟的心情”,“我想他恐怕他自己的成績太少,對于人群的貢獻不太夠的緣故。加上他的病,自己心中有數,就只盼成績多一點好一點,能夠工作就盡量工作?!?/p>
“那里走呢?或者那里走呢!”在《那里走》中,朱自清開始解剖自己,“我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小資產階級的”“所以新時代的急先鋒,斷斷沒有我的份兒”。在時代的風暴下,他選擇“躲”到“學術,文學,藝術”里去,“做些自己愛做的事業(yè);就是將來輪著滅亡,也總算有過舒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
抗戰(zhàn)的烽火卻把他從晃蕩的書齋趕了出來。家里人口多,負擔重,為此夫人陳竹隱帶著“二男二女”住在成都,“家父與一男二女在揚州”,他則一個人過著“顧影行踽踽”的苦日子。在昆明西南聯大時,他每月360元的薪金,只值戰(zhàn)前的10元,甚至連一盒煙卷都買不起,為此一趟趟地跑拍賣行,賣掉行軍床、淋浴器、桌燈,以至被單和窗布。長袍污舊且掉光了扣子,他就自己綴上些破布條系著。有一年冬天為了御寒,他買了一件云南馬夫們穿的氈披風,質地像牛皮,式樣像蓑衣,穿出去引得街上行人紛紛側目,與潘光旦的鹿皮馬甲、馮友蘭的八卦圖案包袱皮,并稱“聯大三絕”。
凡認識朱自清的人,都知道他“饞”,日記中常有“今天吃什么”的記載,還要加以評價:“沒有開花饅頭,甚悵!”“吃酥面蘿卜絲餅,甚佳!”“午后購回香蕉四枚,背杜天翁吃之,甚以為樂!”因為不善節(jié)制——“一頓飯吃了七個饅頭”“一餐酒喝了十杯”,在清華時他便得了胃病,在抗戰(zhàn)奔波中更是頻繁發(fā)作。那時,政府供應的“公米”被聯大師生們謔稱為“八寶飯”——“谷、糠、秕、稗、石、砂、鼠屎及霉味是也”,難以下咽。吃了這樣的米,他的胃病犯得更勤了。
亂離之際,蒿目時艱,教授學者們“漂泊西南多唱酬”,就連朱自清這位新文學作家,也頻頻寫起了舊體詩。在《夜坐》一詩中,他寫道:
吾生為事畜,廿載骨皮存。圭角磨看盡,襟懷慘不溫。追歡慚少壯,守道枉朝昏。剩學癡聾老,隨緣寐莫喧。
詩中流露出內心的陰黯沉重,也映現出整個時代的痛苦。
1946年底,朱自清在北平《新生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雜論,談到了知識分子的“生路”:
中國知識階級的文人吊在官僚和平民之間,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最是苦悶,矛盾也最多。真是做人難。但是這些人已經覺得苦悶,覺得矛盾,覺得做人難,甚至愿意“去撞自己的喪鐘”,就不是醉生夢死。我們愿意做新人,為新時代服務。
他認可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又含蓄地表示“擴大自己得一圈兒圈兒的,得充實,得踏實。別像肥皂泡兒,一大就裂”。他真誠地加入扭秧歌的隊伍,但仍想為自己留出一個自由獨立的空間。這段話,標志著朱自清思想的轉向,正如他自己所說:
到了這年頭,象牙塔下已經變成了十字街,而且這塔已經開始在拆卸了。
而促使他走出象牙塔的,正是聞一多的犧牲。兩人并不是一路人,私交也不如想象中那么深,但在聞一多遇難后,悼文寫得最多、紀念做得最切實、編輯《聞一多全集》用力最勤的,恰恰是朱自清。
1948年7月,《聞一多全集》的編輯早已完竣,朱自清開始整理亡友手稿。此前,他剛剛在拒絕美援面粉的宣言上簽了名,身體極其虛弱,日記中常有“晚大量嘔吐”“徹夜胃痛不止”的記載,體重降至38.8公斤。他在書房里支了一個行軍床,桌邊放了一個痰盂,方便隨時嘔吐,身體實在撐不住,就在床上歇一會兒。
7月15日,朱自清抱病,一天開了三個會,晚上又趕去參加聞一多遇害兩周年紀念會。朱自清站在臺下,報告著《聞一多全集》的編纂和出版經過。這晚天氣悶熱無風,只有他直到終場也沒脫衣服,花白的腦袋掛在瘦削的雙肩上,顯得格外大。
8月12日。朱自清因嚴重的胃潰瘍導致胃穿孔,不幸去世,終年50歲。在錢理群看來,朱自清的病故為整個時代郁積的情感提供了一個發(fā)泄口。不同立場的知識分子以各種方式表達哀思,悼念文章之多,構成了70年前的一場“文化奇觀”。人們說他是“最有良心的好人與學者”(鄭振鐸),具有“最完整的人格”(李廣田);說他晚年思想的轉變,是“把愛從小資產階級移向廣大的工農群眾”(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