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_本刊記者
2013年11月,福建沙縣人士黃起財、徐尚忠承包了一片杉木林,次年,二人辦理了采伐證,并將這批杉木砍伐變賣。然而不久后,沙縣檢察機關卻指控,他們所辦理的采伐證是通過違規(guī)修改樹齡的方式取得,也就是說,其所采伐的林木實際上并不符合采伐條件。
最終,黃起財、徐尚忠因犯濫伐林木罪,雙雙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并處罰金10萬元。而參與修改樹齡的兩名林業(yè)部門的工作人員也分別被認定犯濫用職權罪、玩忽職守罪,卻免于刑事處罰。
黃、徐兩家人對此均十分不解,徐尚忠妻子楊金鳳告訴本刊記者,樹齡差錯是比較常見的現(xiàn)象,確有差錯是可以更改的,沙縣林業(yè)局每年都要改數(shù)十起,“我們明明是憑證采伐,手續(xù)齊全,合法合理,怎么能說是濫伐林木?”更讓他們想不通的是,如果采伐證有問題,為何修改樹齡的人免于刑事處罰,而憑證采伐的人卻要被判刑罰款?
那么,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本刊記者近日前往沙縣實地調(diào)查,試圖解開謎團。
故事要從2013年講起。當年11月19日,沙縣鳳崗街道根坑村村民梁長松以47.4萬元的價格中標根坑村雙溪林場61 畝杉木所有權。但中標之后,梁長松當場以43.4萬元的價格將林場轉讓給了本村另一村民黃起財。黃起財接手后,又邀請朋友徐尚忠入股,二人分別出資23.4萬元、20萬元,各占50%的股份。
受讓山場后,黃起財于當年年底前往主管該林場的沙縣鳳崗林業(yè)站申報采伐許可證,但被告知這一批采伐證的申報已經(jīng)結束,再申請須等下一批。然而,讓黃、徐二人始料未及的是,2014年2月7日,福建省林業(yè)廳下發(fā)文件,調(diào)整了部分林木的砍伐樹齡,其中杉木用材林的砍伐樹齡由之前的16年變更為26年。如此一來,根據(jù)此前的造林記錄,黃許二人所承包的林木便沒能達到砍伐年限。2014年3月,徐尚忠再次前往鳳崗林業(yè)站申報采伐證時,就因為樹齡不夠而未能辦得采伐證。
不過,因黃起財是該村村民,他偶然聽村民講,這片林場實際上已滿26年,也許是登記有誤。根據(jù)福建省林業(yè)廳的相關規(guī)定,如果對林木的年齡有異議,是可以申請變更的。記者在沙縣林業(yè)局采訪時,行政效能辦陳主任、資源管理站何站長均證實,記錄樹齡與實際樹齡不一致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每年向林業(yè)局申請更正的也不在少數(shù)。
于是,徐尚忠來到沙縣林業(yè)局資源站,找到負責管理森林資源數(shù)據(jù)庫的副站長詹步清,要求核查案涉林木的實際樹齡。詹步清查閱數(shù)據(jù)庫發(fā)現(xiàn),該林場涉及三片樹林,其中有一片杉木林被錯誤登記為毛竹林,確實存在差錯,便要徐尚忠找鳳崗林業(yè)站副站長陳立上山核實。
當年5月,陳立上山核實后,把毛竹林更正為杉木用材林,但他未能找到造林底冊,無法核實樹齡。陳立查閱檔案發(fā)現(xiàn),該林場附近的杉木林樹齡為29年,于是,他參照29年的標準,姑且按27年予以登記。詹步清則據(jù)此將三片杉木林的數(shù)據(jù)庫樹齡均改為26年以上。
而后,徐尚忠于當年7月14日順利辦得三片林地的采伐許可證。當年9月至11月,黃起財組織工人完成了三片山林的采伐。不過,在驗收時,林業(yè)站一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此次采伐存在越界行為,上報到了沙縣森林公安局,該公安局也對黃的越界行為做出了相應行政處罰。
但事情并沒完,2015年5月,詹步清被人舉報違規(guī)更改樹齡,沙縣檢察院于是以涉嫌濫用職權罪對其進行調(diào)查。根據(jù)沙縣法院做出的(2015)沙刑179 判決書,詹步清最終被裁定犯濫用職權罪,但因具有自首情節(jié),被免予刑事處罰。2016年11月,沙縣檢察院又對陳立涉嫌玩忽職守案進行調(diào)查。檢察院還傳喚黃起財、徐尚忠配合調(diào)查,將兩人關押了大約60個小時。2016年11月30日,黃起財、徐尚忠又被關進了沙縣看守所,一直關了13個半月,直到2018年1月15日才被取保候審,“當時交了10萬元保證金才出來,后來這10萬元保證金就直接被沙縣法院轉為罰款了。”楊金鳳說。
2018年4月24日,沙縣法院認定,黃起財、徐尚忠濫伐林木324.824 立方米,做出(2017)閩0427 刑初181 號判決,黃起財、徐尚忠均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并處罰金10萬元;陳立犯玩忽職守罪,免于刑事處罰。
判決書顯示,徐尚忠曾供述其一共送了陳立5000元錢,“因為這片山場陳立有出力,陳立幫我改了樹齡,而且他知道我們改樹齡的情況下也沒有告發(fā)我們,為了對他表示感謝,給他送錢,請他吃飯?!?/p>
但據(jù)楊金鳳反映,2016年11月13日,沙縣檢察院將徐尚忠關押后,一直讓其站立,不許睡覺,并用強烈燈光對其照射,時間長達60個小時,精神幾乎崩潰,意識極其模糊,很多審問筆錄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
她表示,實際情況是,第一次是山場勾畫圖紙時,陳立一人從一大早上山直至中午才下山,爬山越嶺十分辛苦,出于感激,徐尚忠給了他500元辛苦費;第二次是在陳立和另外兩名工作人員上山進行采伐設計時,又每人給了500元辛苦費。“其他的都是在山場砍伐結束后,逢年過節(jié)、生病慰問時有一些正常的人情往來,跟改樹齡毫無關聯(lián),而且就連法院都沒有認定我們是行賄。”
黃起財、徐尚忠不服一審判決,上訴至三明中院。2018年11月7日,三明中院二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法院認為我們是‘主觀上具有濫伐的故意,客觀上實施了濫伐的行為’,我們認為這是認定事實不清。”徐尚忠妻子楊金鳳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如是表示,“《刑法》規(guī)定,濫伐林木罪的行為分為無證采伐或超范圍采伐,實際上,我老公接手林場后,便多次積極向林業(yè)部門申辦采伐證,從來沒有想過要濫伐,而我們事實上也是憑證采伐,又怎能說是濫伐林木呢?”至于說超范圍采伐,雖然在實際采伐過程中確有越界采伐116 株,但情節(jié)輕微,森林公安已經(jīng)做出了行政處罰,并不構成濫伐林木罪。
但沙縣檢察院卻認為其采伐證是通過違規(guī)修改樹齡的方式取得,是無效的,并以此為由向沙縣林業(yè)局發(fā)函,要求沙縣林業(yè)局撤銷涉案的三份采伐證。2017年4月28日,沙縣林業(yè)局做出《撤銷行政許可決定》,撤銷了三份采伐證。
楊金鳳則認為,即使采伐證有問題,也是發(fā)證人的問題,他們是通過正常渠道申請核實樹齡的,至于工作人員是如何修改的,他們并不知情。
因不服沙縣林業(yè)局撤銷采伐證的決定,徐尚忠等人向三明市林業(yè)局提出了行政復議。2017年7月24日,三明林業(yè)局做出明林策[2017]3 號行政復議決定書,以“撤銷已被注銷的上述三份林木采伐許可證,不但無實際意義,而且還對參與木材采伐、木材運輸、行政處罰等活動的相關人員產(chǎn)生不可預期的影響”為由,撤銷了沙縣林業(yè)局做出的《撤銷行政許可》。也就是說,三明市林業(yè)局認可了三份林業(yè)采伐證的合法性。只不過,采伐證的合法性并沒有影響法院的判決。
這里還有一個疑問需要解答,前文提及,該片山場原本是梁長松以47.4萬元的價格中標,那么,為何他在中標之后又以低于中標價4萬元的43.4萬元轉讓給黃起財呢?公訴人員指控稱:“梁長松轉讓山場是因為山場樹木小年齡不到,擔心無法審批到采伐證;而徐尚忠、黃起財與林業(yè)部門關系較好,可以審批到采伐證,所以才轉讓了山場?!?/p>
楊金鳳則稱,在梁長松競得該山場的當年,杉木林只要滿16年就可采伐,根本不存在樹齡不足的問題。而且,該山場是通過沙縣森林流轉中心公開招標,這也就足以說明,該山場林木的樹齡已經(jīng)達到砍伐年限,否則森林流轉中心又怎么會讓它掛出來公開招標?“實際上,梁長松在中標前已經(jīng)預先繳納了5萬元保證金,但后來又擔心會虧損,原想放棄這5萬元保證金。由于黃起財愿意接手,他便以43.4萬元的價格轉讓,這樣還少虧1萬?!?/p>
本刊記者也就轉讓山場一事采訪了梁長松,梁長松表示,生意人買賣轉讓實屬正常,“感覺標的太高了,做的話害怕會虧得更多”。記者詢問其是否因擔心辦不了采伐證而放棄,梁長松稱當時并沒有具體去了解這個問題,但他認為應該是可以批的,否則村里也不會公開招標。
可以確定的是,陳立、詹步清在修改樹齡時,確實沒有嚴格按照正常程序來操作。那么,是否就可以據(jù)此認定案涉山場的杉木實際樹齡就一定不達標呢?本案一審判決書顯示,關于案涉林木的真實樹齡,沙縣法院認為,公訴機關提供的造林面積登記表、造林小班一覽表、造林成果自查小班一覽表、更新費發(fā)放驗收單、造林分布圖、造林時間的說明、情況說明、羅盤儀測量記錄簿、造林撫育工資表、記賬憑證及相關證人的證言相互印證,能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證實在2014年案發(fā)時,案涉林木對應的年齡分別為22年、22年和23年,均未達到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的26年可砍伐樹齡標準。
楊金鳳向本刊記者表示,工作人員違規(guī)修改樹齡并不代表樹齡就改錯了,有關部門應該通過年輪鑒定來確定山場的實際樹齡,而不是依據(jù)檔案資料,因為現(xiàn)實中檔案資料有誤的情況比比皆是,正因如此,國家才設立允許修改林木數(shù)據(jù)的制度。福建省林業(yè)廳明確規(guī)定,在實際樹齡與電腦檔案、造林底冊存疑的情況下,要通過樹木的年輪鑒定來確定樹齡。“我們也多次申請鑒定年輪,這是確定樹齡最簡便、最客觀的方法。然而,公訴機關就是不去鑒定,寧愿大費周章地去找證人、查底冊,實在令人費解。”實際上,沙縣法院在2017年8月30日的第一次庭審時,主審法官謝遠忠法官曾當庭要求沙縣檢察院公訴員做年輪鑒定。奇怪的是,檢察院的補充材料中,卻始終沒有年輪鑒定結果?!皺z察院、法院都沒有給我們說法,為什么不做年輪鑒定?!睏罱瘌P表示,自己還會繼續(xù)申請要求鑒定年輪。
楊金鳳還指出,鳳崗林業(yè)站提供的資料都是由一名花姓工作人員提供,但此人早先與黃起財有私人恩怨,她提供的材料經(jīng)律師辨認,存在諸如關鍵數(shù)據(jù)有涂改、小班面積與造林面積不符、人員簽名字跡不符等瑕疵,真實性存疑?!熬湍迷炝值變詠碚f,原本應該一式多份,用復寫紙復印,內(nèi)容一致。但村委會保存的與林業(yè)站提供的卻完全不一致,這種情況很不正常?!?/p>
此外,楊金鳳對公訴人員提供的證人證詞也提出了質疑。其表示,當時檢察人員事先準備好了文字材料要證人簽字,證人說的和材料上的內(nèi)容并不一致。本刊記者致電證人胡伯泉,其表示這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時間太長了,都沒有印象了,“當時我告訴過他們(檢察院工作人員),我記不太清了”,但最后還是在材料上簽了字。
陳立的證詞也存在前后矛盾之處,在對詹步清已生效的判決書中,法院采納了陳立的證言:“徐尚忠找其要將根坑村一片毛竹林調(diào)為杉木用材林……”這份證詞也未提及改樹齡一事。在一審庭審中明確表示徐尚忠沒有讓他違規(guī)改樹齡,但在庭審結束后卻又寫了一份認罪書,提及徐尚忠要求改樹齡,前后矛盾。
另外,楊金鳳還指出,檢察機關是根據(jù)參與造林人員領取造林工資的時間來判定造林的時間,但實際上,村民造林結束后,按規(guī)定是要等到第二年或第三年,林木成活率驗收達標之后,才會發(fā)放造林工資。
2019年3月14日,本刊記者就該案前往沙縣、三明市兩級法院進行采訪,三明市中院表示,案件正在復查階段,不方便接受采訪。沙縣法院回應稱,案件目前還在復查,但主審法官表示,法院是按相關法律條文判決。同日,本刊記者又前往沙縣檢察院采訪,主辦該案件的檢察官曹星榮拒絕了本刊記者的采訪,表示“案子有問題不要問我,找政治部門”。本刊記者隨即聯(lián)系沙縣檢察院政治處,一名鄭姓工作人員留下記者的聯(lián)系方式后,表示會盡快答復,截至發(fā)稿,記者未獲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