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盈

摘要：《皆大歡喜》是威廉.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四大喜劇”之一，故事場景主要發(fā)生在遠離塵世的亞登森林中。這部作品是莎士比亞喜劇的高峰期之作，也是其由喜劇突破悲劇創(chuàng)作的前奏。主要劇情描述被流放的公爵的女兒羅瑟琳到森林尋父和她的愛情故事。劇名《皆大歡喜》表明劇中受迫害的好人全都得到好報，惡人受到感化，有情人雙雙喜結良緣，這反映了莎士比亞理想中的以善勝惡的美好境界。本文主要分析《皆大歡喜》這部喜劇里“杰奎斯”這一人物形象，結合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時期的社會背景，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從浪漫主義，尤其是消極浪漫主義這一角度分析“杰奎斯”這個消極浪漫形象以及背后所代表的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嘲諷和思考。

關鍵詞：消極浪漫主義 喜劇 莎士比亞 《皆大歡喜》 杰奎斯

一、創(chuàng)作背景

16世紀經(jīng)歷了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時代，隨著海外探索進程的推進，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同時也帶來了文化方面的發(fā)展。海外探索讓文學創(chuàng)作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同時剝削與掠奪也讓文學作品飽含社會意義、人性的思考和價值觀的探析。從社會政治背景來看，在莎士比亞時期經(jīng)歷了王朝的變遷，社會局勢從安定變?yōu)閯邮?，封建勢力和資產(chǎn)階級勢力對抗?！斑@……是一個社會政治急劇變化的時代，不甘滅亡的貴族階級極力想把國家拖回封建社會去，資產(chǎn)階級則大力支持王權去鏟除那些封建階級的余孽，孰勝孰負實難預料，英國在希望與絕望的泥沼中掙扎。這還是一個悲劇與喜劇并演，笑聲與呻吟交錯的時代，殘酷的原始積累給新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捧上了叮當作響的金幣，但卻給廣大勞動人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鄙勘葋喌淖髌凡粏螁沃话环N色彩，悲劇并不全是悲劇，喜劇里面也時而會有悲劇的色彩。這正如人們評價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一般，他所創(chuàng)造的不是扁平單一的人物形象，而是豐滿的，具有多面性的，莎士比亞的作品看似簡單，實則深刻。

二、“不和諧音”杰奎斯

在《皆大歡喜》這部作品中，除了經(jīng)常被拿出來討論的正面人物羅瑟琳、奧蘭多、老公爵、西莉亞以及后來“棄暗投明”的弗萊德里克，還有讓人念念不忘的小丑“試金石”，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與前面兩種帶有“明色調”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物形象杰奎斯，他的存在似乎與整部作品的喜劇色彩格格不入，帶著一種“暗色調”，這從他對自己的評價就不難看出：

杰奎斯：我沒有學者的憂愁，那是好勝;也沒有音樂家的憂愁，那是幻想;也沒有侍臣的憂愁，那是驕傲;也沒有軍人的憂愁，那是野心;也沒有律師的憂愁，那是狡猾;也沒有女人的憂愁，那是挑剔;也沒有情人的憂愁，那是集上面一切之大成。

（四幕一場）

杰奎斯的憂愁是“他渾身都不和諧”的表現(xiàn)。比如在故事大圓滿結局時：

杰奎斯：（向公爵）我讓你去享受你那從前的光榮吧;那是你的忍耐和德行的酬報。

（向奧蘭多）你去享受你那用忠心贏得的愛情吧。

（向奧列佛）你去享受你的土地、愛人和權勢吧。

（向西爾維斯）你去享用你那用千辛萬苦換來的老婆吧。

（向試金石）至于你呢，我讓你去口角吧;因為在你愛情的旅程上，你只帶了兩個月的糧草。

杰奎斯：我不想看你們的作樂;你們要有什么見教，我就在被你們遺棄了的山窟中恭候。

（五幕四場）

唯獨杰奎斯一人離席而去，這讓觀眾在享受大團圓的結局時不免感到一絲不完美，一種失落感，喜劇不是完整喜劇，反而因為杰奎斯的離場而變得有些“悲涼”。

三、消極浪漫主義與“不和諧音”杰奎斯

英國是最早出現(xiàn)浪漫主義文學的國家之一，浪漫主義文學在英國發(fā)展成熟于18世紀，多以詩歌形式出現(xiàn)。在文學傳統(tǒng)上，中世紀的騎士傳奇與浪漫主義有直接的淵源關系，“浪漫主義”一詞即來源于“傳奇”一詞。在1654年時正式被英國人使用，“浪漫”一詞等同于“不真實，幻想，傳奇”，正如傳奇故事里所描繪的故事一般。

歐洲的浪漫主義思潮，是在人們對啟蒙運動“理性王國”的失望、對資產(chǎn)階級革命中的“自由、平等、博愛”口號的幻滅和對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不滿的歷史條件下產(chǎn)生的。當時作家們對現(xiàn)實不滿，企圖尋求解決社會矛盾的途徑。但因作家所持的階級立場和政治態(tài)度不同，浪漫主義思潮中就形成兩種對立的流派，即積極浪漫主義和消極浪漫主義。積極浪漫主義重于表現(xiàn)主觀理想，抒發(fā)強烈的個人感情;描寫自然風光，歌頌大自然;重在描寫中世紀和以往的歷史;重視民間文學，尤其是中世紀的民間文學。消極浪漫主義無法正視社會現(xiàn)實的尖銳矛盾，采取避世的態(tài)度，他們的思想是同那個被推翻了的封建貴族階級的思想意識相聯(lián)系的。他們從對抗資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出發(fā)，反對現(xiàn)狀，留戀過去，美化中世紀的宗法制，幻想從古老的封建社會中去尋找精神上的安慰與寄托。消極浪漫主義的出現(xiàn)，實際上是被打倒的封建貴族階級沒落的思想情緒在文學上的反映。

從歷史的脈絡來看，雖然莎士比亞的作品早于浪漫主義文學正式形成之前的一百多年左右，但是我們依然能在莎士比亞作品中尋找到浪漫主義的蛛絲馬跡，這可謂一種超越時代的特色。從作品的創(chuàng)作階段劃分來看，在給莎士比亞的作品分階段時，較為著名的四分法避開時間順序，從莎士比亞藝術技巧的發(fā)展和莎劇的情調將莎翁作品劃分為四個階段，其中《皆大歡喜》處于第二階段：歷史劇和喜劇時期。這一時期，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技巧趨于成熟，喜劇藝術達到巔峰，喜劇作品歡樂明快，他“堪稱浪漫喜劇典范”的《仲夏夜之夢》《無事生非》《皆大歡喜》和《第十二夜》就是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這表明《皆大歡喜》是一部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作品。另外，消極浪漫主義特點在劇中人物杰奎斯身上表征顯著。首先，杰奎斯身上所帶有的一種天然而獨特的“憂郁氣質”就是一方面。浪漫主義作家的特點之一在于他們的作品多描繪自然風光，自然對于他們而言，是庇護所，是心靈休憩的場所，是與工業(yè)世界、混亂不安的現(xiàn)實隔離開的一方凈土。對于杰奎斯而言，亞登森林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心靈庇護所。看到一頭鹿被射中的時候，“憂愁的杰奎斯瞧著這頭可憐的毛畜這樣站在急流的小溪邊，用眼淚填堵在溪水里”：

不久又有一群吃得飽飽的、無憂無慮的鹿跳過它的身邊，也不停下來向它打個招呼;“嗯”，杰奎斯說，“奔過去吧，你們這批肥胖而富于脂肪的市民們;世事無非如此，那個可憐的破產(chǎn)的家伙，瞧他作什么呢？”他這樣用最惡毒的話來辱罵著鄉(xiāng)村、城市和宮廷的一切，甚至于罵著我們的這種生活;發(fā)誓說我們只是些篡位者、暴君或者比這更壞的人物，到這些畜生們的天然的居處來驚擾他們，殺害他們。

（二幕一場）

杰奎斯為被獵殺的鹿感到難過。亞登森林是自然的代表，是鹿群的家園，而人類的到來在某種程度上是外界的入侵?！霸嚱鹗瘎t持中庸和實際的觀點，認為鄉(xiāng)村生活既清凈又無聊，既經(jīng)濟又寒磣，真是個不好又不壞的地方;到了杰奎斯的眼里，這種生活簡直就是一種‘罪惡，是對動物世界的侵略，不僅不好，而且很壞了?！?/p>

其次，杰奎斯作為個體，他的憂愁是不被人理解的，他憂愁背后的原因亦不為人理解，他只能作為一個孤獨的個體。公爵，在羅瑟琳、奧蘭多、西莉亞等這一群人所持的觀點和形象中代表著當時整體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當戲劇本身越突出體現(xiàn)羅瑟琳和奧蘭多的愛情以及其他幾對隋侶的愛情時，這種個體與群體，孤獨離世與群居于世的差異也愈加突顯出來。此外，公爵對于杰奎斯的賞識僅限在杰奎斯發(fā)愁的時候：

公爵：我喜歡趁他發(fā)愁的時候去見他，因為他那時候最富于見識。（二幕一場）

由此可見，公爵認為只有在杰奎斯發(fā)愁時，他才最能發(fā)揮出其自身的“價值”。只有在這個時候，公爵才想和他辯論。

奧蘭多和他之間互相看不對眼，他見奧蘭多在樹上寫情詩，就讓他別糟蹋樹木。他瞧不起奧蘭多的愛情。試金石也許是杰奎斯唯一贊賞的人，他對試金石的期望超過他對其他人的期望。

杰奎斯：一個傻子，一個傻子！我在林中遇見一個傻子，一個身穿彩衣的傻子;唉，苦惱的世界！我確實遇見了一個傻子，正如我是靠食物而活命一樣確實;他躺著曬太陽，用頭頭是道的話辱罵著命運女神，然而他仍然不過是個身穿彩衣的傻子。“早安，傻子”，我說?！安?，先生”，他說，“等到老天保佑我發(fā)了財，您再叫我傻子吧”。于是他從袋里掏出一只表來，用沒有光彩的眼睛看著它，很聰明地說，“現(xiàn)在是十點鐘了;我們可以從這里看世界是怎樣在變遷著：一小時之前還不過是九點鐘，而再過一小時便是十一點鐘了;照這樣一小時一小時過去，我們越長越老，越老越不中用，這上面真是大有感慨可發(fā)?！蔽衣犃诉@個穿彩衣的傻子對時間發(fā)揮的這一段玄理，我的胸頭就像公雞一樣叫起來了，納罕著傻子居然會有這樣深刻的思想;我笑了個不停，在他的表上整整笑去了一個小時。啊，高貴的傻子！可敬的傻子！彩衣是最好的裝束。

杰奎斯：啊，可敬的傻子！他曾經(jīng)出入宮廷;他說凡是年輕貌美的小姐們，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的頭腦就像航?；貋硎Ｏ碌娘灨赡菢涌菰?，其中的每一個角落卻塞滿了人生的經(jīng)驗，他都用雜亂的話兒隨口說了出來。啊，我但愿我也是個傻子！

（二幕七場）

但試金石始終只是一個以玩笑逗樂為職業(yè)的小丑、一個穿著花花彩衣、休閑自在地生活在俗世的大俗人，哪有杰奎斯所空想的那么高妙、圣潔！一陣激動后，杰奎斯感到了失望。在最后一場，他向公爵引薦了試金石并為試金石的當場賣弄推波助瀾了以后，一句“他什么都懂，然而仍然是一個傻瓜”便透露出了幾許輕蔑來。在杰奎斯看來，試金石對現(xiàn)狀表現(xiàn)出的優(yōu)哉游哉的態(tài)度，是對無法改變現(xiàn)實世界后的被動接受。他對試金石妥協(xié)于現(xiàn)實的態(tài)度是不贊成或不欣賞的，這就表明他作為“小丑”是和試金石這個小丑在性質上是不同的。他面對現(xiàn)實，但他自身的憂郁氣質對于現(xiàn)實毫無幫助;他的矛盾在于他明白這個現(xiàn)實卻辦法改變。因此他只好也只能保持自己的“個性”。

在他與羅瑟琳的對話中就不難觀察出這一點：

杰奎斯：可愛的少年，請你許我跟你結識結識。

羅瑟琳：他們說你是個多愁的人。

杰奎斯：是的，我喜歡發(fā)愁不喜歡笑。

羅瑟琳：這兩件事各趨極端，都會叫人討厭，比之醉漢更容易招一般人的指摘。

杰奎斯：發(fā)發(fā)愁不說話，有什么不好？

羅瑟琳：那何不做一根木頭呢？

杰奎斯：我沒有學者的憂愁，那是好勝;也沒有音樂家的憂愁，那是幻想;也沒有待臣的憂愁，那是驕傲;也沒有軍人的憂愁，那是野心;也沒有律師的憂愁，那是狡猾;也沒有女人的憂愁;那是挑剔;也沒有情人的憂愁，那是集上面一切之大成;我的憂愁全然是我獨有的，它是由各種成分組成的，是從許多事物中提煉出來的，是我旅行中所得到的各種觀感，因為不斷沉思，終于把我籠罩在一種十分古怪的悲哀之中。

羅瑟琳：是一個旅行家嗎？噢，那你就有應該悲哀的理由了。我想你多半是賣去了自己的田地去看別人的田地;看見的這么多，自己卻一無所有;眼睛是看飽了，兩手卻是空空的。

杰奎斯：是的，我已經(jīng)得到了我的經(jīng)驗。

羅瑟琳：而你的經(jīng)驗使你悲哀。我寧愿叫一個傻瓜來逗我發(fā)笑，不愿叫經(jīng)驗來使我悲哀;而且還要到各處去旅行找它！

（四幕一場）

這一場對話仍未解決杰奎斯的疑惑，他看到了其他人的憂愁本質，也得出自己的經(jīng)驗，而羅瑟琳卻未理解，在杰奎斯與其他人物交流過程中，即傳遞出自己希望被人理解時，其實是作者在書寫自己的希望，作者是在借這一人物之口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作家對當時飽受社會災難和苦難的人民感到同情，對社會現(xiàn)實感到無奈，但仍希望反抗。但權威與統(tǒng)治力量的強大使反抗的希望顯得實在渺茫，作者只能寄托于創(chuàng)作，這種形式是浪漫主義風格的表現(xiàn)，也是作家對改造社會和拯救民眾的大膽幻想。

眾人無法理解杰奎斯，對他人而言，他活在另外一個世界。杰奎斯這一人物的安排像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發(fā)出的一個疑問及對于人性的思考。面對問題，杰奎斯得不到回答，他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同，更無法扭轉這種局面。最后他不再抱希望，轉而遁入自然“投入其懷抱”，在無人打擾的環(huán)境中去尋找心靈的慰藉。

公爵：別走，杰奎斯，別走！

杰奎斯：我不想看你們的作樂;你們要有什么見教，我就在被你們遺棄了的山窟中恭候。

——五幕四場

四、結語

杰奎斯將消極浪漫主義的避世觀彰顯了出來。莎士比亞安排杰奎斯這個人物，將更深層次的對于社會的思考通過這樣一個簡單的形象表達了出來。這是一種對人性、對生命意義、對人類理想的嚴肅認真的哲學思考。

莎士比亞所生活的時期，看似美好，實則后期人民依舊生活在王朝的變遷所帶來的戰(zhàn)亂中，莎劇中的喜劇雖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派欣欣向榮之景，頌贊的是美好。并且，在《皆大歡喜》中固然能看到許多對于美好愛情的祝愿，人類美好品質的稱頌，但作者還是安排了杰奎斯這樣一個“消極浪漫人物”來對美好事物和喜劇背后隱蔽的黑暗面進行探討與思考?！袄寺笔敲篮檬挛锏募耐兄~，然而正是因為其美好，它也難以達成《皆大歡喜》這部作品描寫的“浪漫”在逗樂了觀眾之余，不禁也讓筆者深思：這種“浪漫”真的“切實際”嗎？這種皆大歡喜的局面在當下社會都不一定能實現(xiàn)，且不說在莎士比亞所生活的時代。而若是筆者能在讀完這部作品之后發(fā)出這樣的疑問，那作家本人呢？想必答案是肯定的。作品利用“杰奎斯”這一消極的人物形象，筆者認為寓意即是要表達對充斥在作品中的“浪漫”的懷疑。杰奎斯憂郁的性格本身是“消極”的一方面，他與作品中其他人物的格格不入是“消極”的另一方面。通過這種作品喜劇色彩元素的增添，作家隱約間在表達浪漫的希望時也與消極的杰奎斯一同“說出”了自己的疑慮，說出了自己的不滿與無奈，甚至無望，無法改變現(xiàn)實社會，只能寄希望于美好的愿景之中。這也許就是杰奎斯在這部作品里面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