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佳
摘要:繼講史小說之后,神魔小說取得了極大成就,“真”與“幻”的觀念在這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評點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為古代通俗小說的創(chuàng)作及評點樹立了范式,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關鍵詞:神魔小說小說 評點“真” 與“幻”
繼講史類小說之后,神魔類小說也逐漸發(fā)展成為通俗小說的主要類型之一。學術界對該類型小說定名還未能取得統(tǒng)一的意見,出現(xiàn)了“志怪”“靈怪”“神魔”“神話”“神怪”等稱謂,因本文的討論在“通俗小說”范疇展開,且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已設專章論述,并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將“神魔”與“世情”并列為“明小說之兩大主潮”,故本文的討論取“神魔小說”之名。
一、《西游記》對神魔小說創(chuàng)作范式的規(guī)定
以明萬歷年間刊行的金陵世德堂本二十卷題為《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為標志,神魔小說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它以區(qū)別于講史類小說的獨特風貌,將虛構想象、世俗情調和文人趣味更好地融合起來,奠定了神魔小說的基本藝術特征,具體表現(xiàn)如下。
(一)精當巧妙的選材,大膽卓越的加工玄奘克服千難萬險到陌生的國度求取經文,在茫茫大漠,在深山老林他遇到過多少次命懸一線的危險?這些歷史的細節(jié)在小說的刻畫中得到了極具想象力的回答:千里眼順風耳突破了人體感官的局限;數(shù)百年、數(shù)千載才開花結果的人生果和蟠桃?guī)Ыo人無限的渴望。雖然取材于歷史事件和人物,神魔小說并未像講史類作品那樣因為選材和自身特點受到過多的限制,反而利用素材本身的空白進行藝術加工,使故事情節(jié)、人物躍然紙上,散發(fā)出神秘而粗樸的吸引力。
(二)處處留心對世俗人情的點染盡管具有神秘而奇幻的特點,神魔小說仍要立足于大眾讀者的審美情趣,始終貫穿普通人的生命隋感體驗,才能激起讀者的共鳴,贏得良好的發(fā)展空間。如來以保證日后兒孫過活為理由,回答孫悟空關于西天為何索要賄賂的質問,儼然一副當家人的口吻。這樣的情節(jié)既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揭露諷刺,也使佛教領袖呈現(xiàn)出世俗情調,越過了人與神的界限,同百姓的情感無限接近。
(三)文人情調的體現(xiàn)作者在收集、整理、加工過程中也將自己的理念和追求融人了小說,例如《西游記》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的有關描寫,使幻蕩無拘的作品中也流露著文人的情趣:
那長老見此仙境,以為得意,情樂懷開,十分歡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禪心似月迥無塵?!眲殴?jié)老笑而即聯(lián)道:“詩興如天青更新。”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摶景繡?!绷杩兆拥溃骸凹盐牟稽c唾奇珍?!狈髟欺诺溃骸傲幌捶比A盡,四始重刪雅頌分……”
是僧,還是藤精樹怪?不,他們此刻分明就是雅興正濃斗才逞能的文人騷客。文士參與小說創(chuàng)作,脫去了神魔小說粗樸的外套,換上了精致而典雅的著裝,小說作者不但關心寫什么,還在營造小說審美沖擊力時也將自身的情懷融入其中,希望借助文字營造美感,流露出對文人情調的熱衷。
二、神魔小說作品的大量涌現(xiàn)
繼《西游記》之后,出現(xiàn)了《三遂平妖傳》《錢塘湖隱濟顛禪師語錄》《封神演義》等作品,作家對表現(xiàn)方法進行多種嘗試,拓展了作品題材,萬歷二十一年(1593)到康熙六十一年(1722),神魔題材盛極一時不斷發(fā)展壯大,形成了創(chuàng)作熱潮。
從題材加工方式看主要采用了名著續(xù)仿、時事神化等方式。名著續(xù)仿類小說以借《西游記》原著情節(jié)和形象進行創(chuàng)作為主,如《續(xù)西游記》詳細講述了取經東歸的經過,董說的《西游補》借寫孫悟空受迷入“青青世界”的經歷諷刺抨擊時事,《后西游記》又翻寫了取經故事。時事神化類的情況則不同,當大多數(shù)作品都以極盡神仙異說為能事的時候,羅懋登根據(jù)鄭和下西洋的事跡及傳說編創(chuàng)的《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將當代的故事也寫進了小說中,這個情況與講史類小說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出現(xiàn)了描寫社會現(xiàn)實事件的作品相似。清雍正以后,神魔小說作品數(shù)量和題材都出現(xiàn)了收縮,此期《何典》與《常言道》兩部作品較為突出。
從表現(xiàn)方法看,作品多以全景展現(xiàn)對象的生命歷程,以講述神仙佛道出身修行為主,將神秘奇幻的因素融人人物的生命歷程中(這類作品較多,據(jù)胡勝《神怪小說簡史》統(tǒng)計大約有13部)。講述對象多為觀音、呂祖、天妃、華光、濟公等在民間知名度較高,信仰人數(shù)較多的神仙,作品有《天妃娘媽傳》《北方真武祖師玄天上帝出身志傳》《呂祖全傳》《華光天王傳》《濟顛大師醉菩提全傳》,此外,還有借草木之名講述征戰(zhàn)興廢之事的《草木春秋演義》。不難看出,這類作品的命名常以某“傳”冠之,體現(xiàn)了對講史小說創(chuàng)作方式的借鑒模仿。
三、神魔小說評點的特征
黃太鴻在《西游證道書跋》中說:“古本較之俗本,有三善焉。俗本遺卻唐僧出世四難,一也;有意續(xù)鳧就鶴,半用俚語填湊,二也;篇中多金陵方言,三也。而古本應有者有,應無者無。令人一覽了然,豈非文壇快事乎?”評點者在神魔小說自發(fā)展規(guī)律及創(chuàng)作實際的啟示下,明確了故事的完整性、行文的連貫性、語言的普及性、搭配的合理性等這些創(chuàng)作標準小說評點表現(xiàn)了如下的特征。
(一)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神魔小說并未停留在審美娛樂的層面,進而追求“教人誠心為學,不要退悔”,對社會丑惡的現(xiàn)象進行揭露《李卓吾批評西游記》卷首序言說“無佛則無經,可知記中原立南贍部洲,乃是口舌兇場,是非惡?!?。當我們明確了神魔小說的批判精神大多是透過曲折的方式體現(xiàn),讀到上面的評點時才不至于誤認為是多此一舉的累贅。
為什么神魔小說的評點者會體現(xiàn)出如此強烈的責任感呢?其一,講史小說一出現(xiàn)就表明了“庶幾乎史”的高貴血統(tǒng),數(shù)千年往事中,成敗得失的經驗教訓客觀上成為讀者學習的范本。神魔小說要得到認可接受,也需要表明態(tài)度,否則只能落得“無關風化,奚取連篇”的譏笑。其二,客觀上神魔小說內容本身具有深刻的含義《西游記》感動讀者的除了師徒四人取經路上不盡的樂趣之外,還有他們百折不回的執(zhí)著精神,《封神演義》中殷紂王的殘暴不仁不能不令人切齒。批判,成為表達美好社會理想的選擇,神魔小說在通俗小說發(fā)展中的特殊地位和它的品格都決定了作品貫穿了批判的精神。
(二)評點藝術性的追求第一,追求完整連貫的邏輯聯(lián)系和形象生動的藝術手法。以《西游記》為例:“噫!黃河之水九曲,泰山之嶺十八盤,文心之迂回曲折,何以異此……俱寫得活潑生動,咄咄逼人,令數(shù)千年后讀者,如睹其貌,如聞其聲,豈非天地間絕奇文字!第二,主張作品應有趣味性。如《三教開迷歸正演義》的夾批中較多出現(xiàn)以“真”“趣”“畫”等詞評價小說中的描寫,請看“不經思酒逢三白吳母驅妖禮七星”一回狐妖與女子的幾句對話中把偷隋者的心態(tài)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女子以為在同情郎說話,殊不知此時狐妖在用他者的眼光對她的心理進行審視,同時,小說的讀者也在對整個事件進行評價,各個層面、各個角度的視角交疊在一起,妙趣橫生,形象生動。在這段描寫上有“真”“趣”“畫”的眉批,正說明了評點者已經注意到表現(xiàn)視角錯位和人物內心坦率直露的表達帶來的藝術效果。擺脫了史實拘束的優(yōu)勢使神魔小說作者有更多的精力對小說本體問題進行深入思考,著眼于藝術品質的打磨,在“奇”“幻”“真”“趣”間營造出瑰麗絢爛的藝術世界。
(三)揶揄調侃的娛樂心態(tài)世俗百姓對文士總有某種復雜的情感,既敬慕他們能識文斷字,又對他們夸夸其談徒懲口舌之快、缺乏生活經驗與能力、善感猶豫頗多不屑,為了迎合這樣的趣味,小說評點往往將諷刺指向迂腐文士。如《西游記》第四十回總評以紅孩兒之名說:“修行了三百年,還是一個孩兒。此子最藏年紀,極好去考童生,省得削須曬額。”第九十三回總評說:“今日這班做舉子業(yè)的斯文,不識一瞎字,真正可憐!不知是何緣故,卻被豬八戒、沙和尚看出破綻來也。大羞!大羞!”
(四)證道說教的色彩
由于神魔小說多與宗教結緣,故而也具有濃厚的證道說教色彩。悟一子在《西游真詮》第一回總評中說:“予特憫夫有志斯道而未得真詮,既昧性命之源流,罔達修持之歸要。揭數(shù)百年褻視之《西游》,示千萬世知音之向往。但惜前人索解紕謬,聾聵已久,不得不逐節(jié)剖正以指迷津?!币浴段饔卧肌窞槔?,評點者放棄了金圣嘆等人對人物、情節(jié)、結構、敘事法的探討,熱衷于對“歷圣口口相傳、心心相印之大道”進行的更加細致入微的闡釋。當藝術品成為說教的教科書,神魔小說評點就不可避免地開始衰蛻了。正如譚帆在其《中國小說評點研究》中指出的:“至于評點文字,全書所謂‘證道者多,而藝術分析者少。作者所謂證道其實在《西游記》批判史上亦無太多新意,只不過發(fā)揮和闡釋得更為細致而已。”當娛樂與藝術性被枯燥的說教取代的時候,小說評點與創(chuàng)作新的探索與突破也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