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寒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 人文社科學院,廣東 深圳 518172)
梵語和漢語是在類型學上存在巨大差異的兩種語言。漢語是典型的孤立語,用介詞和語序說明句子成分之間的語法關系。梵語是典型的黏著語,通過格位變化說明句子成分之間的語法關系。梵語有八種格變化,分別是:主格(體格)、賓格(業(yè)格)、工具格(具格)、與格(為格)、從格、屬格、處所格(依格)和呼格。主格表示主動語態(tài)中的施事,賓格表示及物動詞的直接賓語,工具格主要表工具、方法、原因、伴隨者和被動態(tài)中的施事,與格主要表示目的、間接賓語、禮敬的對象,從格主要表示起始處和原因,屬格主要表示領屬關系,處所格(依格)表示動作發(fā)生的時間或地點,呼格表示稱呼語。這兩種在類型上差異巨大的語言,通過佛經(jīng)翻譯這一非直接的語言接觸產(chǎn)生聯(lián)系。卷帙浩繁的漢譯佛經(jīng)即是這一從東漢至北宋,延續(xù)千年的大規(guī)模語言接觸的產(chǎn)物。
在漢譯佛經(jīng)中,譯者采用漢語中具備相同功能,或表達相似意義的語法成分對譯梵語的格變化。例如:用介詞短語“以/用NP”對譯表示工具的梵語具格,用“以/因/由NP”或“VP故”對譯表示原因的梵語具格或從格。與此同時,來自以梵語為代表的源頭語的“干擾”使得漢譯佛經(jīng)中出現(xiàn)了一些在本土文獻中所沒有的特殊語法現(xiàn)象,包括介詞短語的特殊位置、介詞的特殊搭配等。這些在漢譯佛經(jīng)中首先出現(xiàn)的特殊語法現(xiàn)象,不僅是其“漢外混合”特質的重要表征,還是佛經(jīng)翻譯這一語言接觸對漢語產(chǎn)生影響的第一步。只有對影響第一步的“來龍”有清晰的了解,才能對哪些漢譯佛經(jīng)中的特殊語言現(xiàn)象進入了漢語共同語的“去脈”有更明確的認識,從而對佛經(jīng)翻譯如何影響漢語演變有更完整、準確的把握。因此,本文以《無量壽經(jīng)》和《維摩詰經(jīng)》這兩部在中國有巨大影響力,譯本涵蓋古譯到新譯①三個階段[1]的漢譯佛經(jīng)為研究對象,探討這兩部佛經(jīng)的譯者如何翻譯梵語的從格。在此基礎上,考察這兩部佛經(jīng)中由于對譯梵語從格而出現(xiàn)的特殊語法現(xiàn)象。
梵語中的從格(ablative case)表示時間的起始點和處所的起點。此外,還具有指示“非處所性來源”的功能,表示依據(jù)和原因。[2]
在《維摩詰經(jīng)》②中,表示起始處的用例如:
十二 天帝釋-千 從各個,種種
catur-mah-dvīpakebhyasn.pl.Abl.abhygat
從四大洲 來 這里 大眾
聚集 有
一萬二千天帝釋從四大洲來,在這大眾中聚集。
[支謙]彼天帝萬二千釋從四方,與他大尊神妙之天及諸龍神、揵沓和、阿須倫、迦留羅、甄陀羅、摩目侯勒等并其眾皆來會。
[鳩摩羅什]復有萬梵天王尸棄等,從余四天下來詣佛所而聽法。
[玄奘]復有萬二千天帝各從余方四大洲界,亦為瞻禮供養(yǎng)世尊及聽法故,來在會坐。
表示原因的用例如:
多聞座 這 因為感知本質
菩提座就是多聞之座,因為它能感知本質。
[謙]多聞之心是,從受成故。
[什]多聞是道場,如聞行故。
[奘]多聞是妙菩提,起真實行故。
支謙、鳩摩羅什和玄奘都用漢語中表示同樣意義的“從NP”對譯表起始處的從格,用“VP故”對譯表原因的從格。
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僅探討《無量壽經(jīng)》和《維摩詰經(jīng)》中對表起始處的從格的翻譯。
在《無量壽經(jīng)》支讖和支謙譯本中,以“從NP”對譯表示起始處的從格。在佛陀跋陀羅和菩提流志的譯本[3]中,⑤除了“從NP”之外,還采用介詞短語“于NP”和方位短語“NP中”表示起點。此外,羅譯本和志譯本以框式結構“于NP中”和“從NP中”對譯從格,指示起始處。
現(xiàn)存梵本中指示起始處的從格,與支讖和支謙本對應的分別有2例和3例,都以“從NP”對譯。支謙本中3例用“從NP”對譯的從格,在佛陀跋陀羅本中有1例沿用,2例改為“于NP”;在菩提流志本中2例沿用,1例改為“于NP”。
(3)athaind.khaluind.nm.sg.N.nandam.sg.N.utthyager.santn.sg.Abl.(5-1)
這時尊者阿難站起 從座位
這時,尊者阿難從座位上站起來。[4-5]
[讖]阿難即起。
[謙]賢者阿難,即從座起。
[羅]尊者阿難承佛圣旨,即從座起。
[志]爾時,尊者阿難從坐而起。
支謙、佛陀跋陀羅和菩提流志都用“從座”和“從坐”對譯從格,指示“起”的起始處。
(4)kiyantasm.pl.N.punarind.bhagavanm.sg.V.bodhisattvsm.pl.N.itasind.tn.sg.Abl.
多少又世尊 菩薩從這里 從佛土
得圓滿 別的 或 佛 世尊
antiktm.sg.Abl.yerel.N.sukhvatymf.sg.L.lokadhtaum.sg.L.upapatsyante3.pl.fut.pass.(143)
從旁邊 極樂 世界 出生
世尊??!多少得圓滿的菩薩,從這個佛土或別的佛世尊的旁邊(離開),出生在極樂世界中?
從這里 彌勒 從佛土(離開) 七千二百億
菩薩 得圓滿 極樂
世界 出生
彌勒?。∑咔Ф賰|得圓滿的菩薩,從這佛土(離開),將出生在極樂世界中。
[讖]今佛國土,從是間當有幾何阿惟越致菩薩往生阿彌陀佛國?……從我國當有七百二十億阿惟越致菩薩,皆當往生阿彌陀佛國。
[謙]今佛國,從是間當有幾阿惟越致菩薩往生無量清凈佛國?……從我國當有七百二十億阿惟越致菩薩,皆往生無量清凈佛國。
[羅]世尊!于此世界有幾所不退菩薩生彼佛國?……于此世界有六十七億不退菩薩往生彼國。
[志]世尊!于此國界,不退菩薩當生極樂國者,其數(shù)幾何?……阿逸多!從難忍如來佛國有十八億不退菩薩當生極樂世界。
除此之外,佛陀跋陀羅和菩提流志采用“于NP”對譯抽象名詞,指示起始處。例如:
(5)sacetind.me1.sg.G.bhagavanm.sg.V.bodhipr
如果 我 世尊 得覺悟 那里 佛土
別的 佛土 那些 菩薩 我的
名字 聽 他們 依靠聽聞名字 不
第一、第二、第三 法忍 獲得 不
不退轉 是 從佛法 不
aham1.sg.N.anuttar
我 無上 正等正覺 覺悟
世尊?。∪绻业糜X悟之后,我的佛土和別的佛土中的那些菩薩,如果聽到我的名字,不能依靠聽到名字,獲得第一、第二、第三法忍,不能從佛法中不退轉,我就沒有覺悟無上正等正覺。
[羅]設我得佛,他方國土諸菩薩眾聞我名字,不即得至第一、第二、第三法忍,于諸佛法不能即得不退轉者,不取正覺。
[志]若我成佛,余佛國中所有菩薩,若聞我名,應時不獲一二三忍,于諸佛法不能現(xiàn)證不退轉者,不取菩提。
從格“buddha-dharmebhyas”(佛法)指示“na avaivartiks”(不不退轉,退轉)的起始處。佛陀跋陀羅和菩提流志以“于諸佛法”對譯從格,指示起始處。
在《無量壽經(jīng)》佛陀跋陀羅和菩提流志的譯本中,指示起始處的“于”的用法與中土文獻有所不同。
(6)子墨子聞之,起于齊,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見公輸盤。(《墨子·公輸》)
(7)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fā)于人之所忽者也。(《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8)六國從親以賓秦,則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東矣。如此,則霸王之業(yè)成矣。(《史記·蘇秦列傳》)
對比以上3例和例(5)可以看到,佛陀跋陀羅譯本和菩提流志譯本中,“于NP”和VP的前后位置與中土文獻不同。中土文獻中,指示起始處的“于NP”位于VP之后;而羅譯本和志譯本中,“于NP”位于VP之前。此外,中土文獻中指示起點的“于”“跟謂語動詞和‘于’的賓語乃至語境都有密切關系”,[6]通過運行動詞和“于”搭配的名詞凸顯起始義。而羅譯本和志譯本中,“于NP”搭配的動詞可以是非運行動詞“得”和“現(xiàn)證”。
除了介詞短語“從NP”和“于NP”之外,在佛陀跋陀羅和菩提流志的譯本中,還采用“NP中”對譯從格,指示起點。例如:
從所有 從寶蓮 三千六百億
發(fā)出 從所有 從光線
三千六百億 發(fā)出
從所有的寶蓮中發(fā)出三千六百億(光線),從所有光線中出現(xiàn)三千六百億(佛)。
[羅]一一華中出三十六百千億光,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億佛。
[志]是一一花出三十六億那由他百千光明。一一光中出三十六億那由他百千諸佛。
他 這樣的 善業(yè) 修行 即
菩薩行 奉行
無數(shù)無量、不可思議、不可等同、不可衡量、不可言狀
百千千萬那由他劫 勝過天國香氣的栴檀香
mukhtm.sg.Abl.pravti3.sg.pres.smaind.(39-1)
從口中 吹、呼 [表過去]
他修行這樣的善業(yè),也就是他在無數(shù)無量、不可思議、不可等同、不可衡量、不可言狀的百千千萬那由他劫中,奉行菩薩行,從(他的)口中呼出勝過天國香氣的栴檀香。
[羅]口氣香潔如優(yōu)缽羅華。
[志]口中常出栴檀妙香,其香普熏無量無數(shù)乃至億那由他百千世界。
例(9)中,“一一華中”和“一一光中”對譯從格“ratna-padmt”(從寶蓮中)和“t”(從光線中),指示“出”發(fā)出)的起始處。例(10)中,志譯本用“口中”對譯從格“mukht”(從口中),指示“出”(pravti吹)的起點。
除了介詞短語和方位短語之外,佛陀跋陀羅還采用框式結構“于NP中”對譯指示起始處的從格。菩提流志則采用“于NP間”對譯。
(11)sacetind.me1.sg.G.bhagavanm.sg.V.bodhipr
如果 我 世尊 得覺悟 這 佛土
菩薩 出生 這樣
佛土的功德與莊嚴 希望 這樣
從種種寶樹(出現(xiàn)) 不 感知 不 我
無上 正等正覺 覺悟
世尊??!如果我得覺悟后,出生在這佛土中的菩薩不能感知從各種寶樹中(產(chǎn)生)如他們所希望的佛土功德莊嚴,那么,我就沒有證得無上正等普提。
[羅]設我得佛,國中菩薩隨意欲見十方無量嚴凈佛土,應時如愿,于寶樹中皆悉照見,猶如明鏡覩其面像。若不爾者,不取正覺。
[志]若我成佛,國中群生隨心欲見諸佛凈國殊勝莊嚴,于寶樹間悉皆出現(xiàn),猶如明鏡見其面像。若不爾者,不取菩提。
《無量壽經(jīng)》支讖和支謙本中只有“從NP”一種,在佛陀跋陀羅和菩提流志譯本中還有“于NP”“NP中”“于NP中/間”等多種方式。羅譯本和志譯本中,指示起始處的“于NP”在語序和搭配的動詞兩方面都與中土文獻有所差別。中土文獻中指示起始處的“于NP”出現(xiàn)在“V運行于N起始處”結構中,需要與運行動詞搭配,并且位于動詞之后。而在羅譯本和志譯本中,“于NP”可以搭配非運行動詞“得”“現(xiàn)證”,且“于NP”都位于動詞之前。
《無量壽經(jīng)》和《維摩詰經(jīng)》中都以“從NP”“于NP”和“于NP中”對譯表起始處的從格。但《維摩詰經(jīng)》中未出現(xiàn)以方位短語“NP中”對譯表起始處從格的用例。
表1 《無量壽經(jīng)》與《維摩詰經(jīng)》對梵語從格翻譯之比較
注:“古譯”:支讖與支謙譯《無量壽經(jīng)》、支謙譯《維摩詰經(jīng)》;“舊譯”:佛陀跋陀羅譯《無量壽經(jīng)》、鳩摩羅什譯《維摩詰經(jīng)》;
“新譯”:菩提流志譯《無量壽經(jīng)》、玄奘譯《維摩詰經(jīng)》。
十 千婆羅門 以結髻婆羅門為首 從眾多的
catur-mahdvīpaktn.sg.Abl.lokadhtosn.sg.Abl.abhi-
從四大洲 從世界 來 這里 會眾
聚集 有
數(shù)萬以結髻婆羅門為首的婆羅門從四大洲來,在此聚會。(維摩詰經(jīng))
[謙]復有萬婆羅門,皆如編發(fā)等,從四方境界來詣佛所而聽法。
[什]復有萬梵天王尸棄等,從余四天下來詣佛所而聽法。
[奘]復有萬梵持髻梵王而為上首,從本無憂四大洲界為欲瞻禮供養(yǎng)世尊及聽法故,來在會坐。
《維摩詰經(jīng)》和《無量壽經(jīng)》羅譯本、志譯本中還采用框式結構“于NP中/內/間”對譯從格,表示看視動詞“見”,存現(xiàn)動詞“現(xiàn)”“出現(xiàn)”,求索動詞“求”和獲得動詞“得”等非運行動詞的起點。
這 從那 從一個大寶蓋 顯現(xiàn)
被聽到
這(佛法)從那一個大寶蓋中顯現(xiàn)并被聽到。(維摩詰經(jīng))
[謙]十方諸佛佛國嚴凈,及十方佛在所說法皆現(xiàn)于寶蓋中,悉遙見聞。
[什]又十方諸佛,諸佛說法亦現(xiàn)于寶蓋中。
[奘]又十方界諸佛如來所說正法皆如響應,于此蓋內無不見聞。
說 空性 居士 從哪里 尋求
說 空性 文殊師利 從六十二 從見解中
尋求 說 六十二 又 見解 從哪里
尋求 說 從如來解脫中 尋求 說
如來解脫 又 從哪里
說 從眾生的心意和行為中 尋求
(文殊師利)問:“居士啊!空性應該從哪里尋求?”維摩詰答道:“文殊師利?。】招詰搹牧N見解中尋求?!眴枺骸傲娪謴哪睦飳で竽兀俊贝穑骸皬娜鐏斫饷撝袑で蟆眴枺骸叭鐏斫饷搹哪睦?尋求)?”答:“從眾生的心意和行為中尋求?!?維摩詰經(jīng))
[謙]又問:“空者當于何求?”答曰:“空者當于六十二見中求?!庇謫枺骸傲姰斢诤吻??”答曰:“當于如來解脫中求?!庇謫枺骸叭鐏斫饷撜弋斢诤吻螅俊贝鹪唬骸爱斢诒娙艘庑兄星?。”
[什]又問:“空當于何求?”答曰:“當于六十二見中求。”又問:“六十二見當于何求?”答曰:“當于諸佛解脫中求?!庇謫枺骸爸T佛解脫當于何求?”答曰:“當于一切眾生心行中求?!?/p>
[奘]又問:“此空當于何求?”答曰:“此空當于六十二見中求?!庇謫枺骸傲姰斢诤吻螅俊贝鹪唬骸爱斢谥T佛解脫中求?!庇謫枺骸爸T佛解脫當于何求?”答曰:“當于一切有情心行中求。”
《無量壽經(jīng)》和《維摩詰經(jīng)》中,譯者運用漢語中具有相同功能的介詞短語“從NP”和“于NP”對譯表起始處的梵語從格變化。在中土文獻中,“于NP”需要與運行動詞搭配,并且位于動詞之后,以“V運行于N起始處”結構指示起始處。但在梵本中,與指示起始處的從格搭配的動詞可以是非運行類動詞,從格指示的起始處可以是具體處所和抽象來源。因此,《無量壽經(jīng)》和《維摩詰經(jīng)》中,指示起始處的“于”既可以和非運行動詞“現(xiàn)證”“求”“得”搭配,也可以指示抽象的來源“六十二見”“如來解脫”“諸佛法”。
除了“于NP”的特殊搭配之外,《無量壽經(jīng)》和《維摩詰經(jīng)》中“于NP”在句中的位置也與中土文獻有所不同。在此,我們將詳細分析兩部佛經(jīng)中的特殊語序。
由于受到梵本的語序影響,在《無量壽經(jīng)》中,指示起始處的介詞短語“從NP”和“于NP”位于動作作者之前,而不是與指示終到處的動賓短語一起位于動作作者之后。例(4)梵本中,疑問詞“kiyantas”(多少)詢問“bodhisattvs sukhvatym lokadhtau upapatsyante”(菩薩出生在極樂世界中)的數(shù)量?!癷tast”(從這佛土離開)、“s”(得圓滿)和“buddhnm bhagavantm antikt”(從別的佛世尊身邊離開)說明“bodhisattvs”的屬性。從格“itast”(這佛土)指示起始處,支讖和支謙用“從NP”對譯,羅譯本中采用“于NP”對譯,志譯本則采用“從NP”和“于NP”兩種形式對譯。
在中土文獻中,指示起始處的“從”位于動詞之前,而指示起始處的“于”則位于動詞之后,即“從N起始處(V起始)V終到N終到處”或“V起始于N起始處V終到N終到處”。除了介詞短語“從NP”和“于NP”之外,中土文獻中疑問代詞“幾何”“幾所”在句中的位置和功能也有限制。朱慶之指出:“漢語文獻中,疑問代詞‘幾何’可作謂語、定語、狀語和賓語”。[7]
作謂語,如:
(15)“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史記·趙世家》)
作定語,如:
(16)不知去幾何年月,不知以何為過,忽然若臥,復下至此。(《論衡·道虛》)
作賓語,如:
(17)欲請蜀刀,問君賈幾何,對曰率數(shù)百。(《漢書·酷吏傳》)
作定語的“幾何”只能修飾賓語,而不能修飾主語,如:
(18)禹至,讓湯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滅者幾何人矣!”(《史記·張湯傳》)
“幾所”僅在《漢書》中出現(xiàn)了1例,作疑問賓語:
(19)數(shù)問其家金余尚有幾所,趣賣以共具。(《漢書·雋疏于薛平彭傳》)
“幾”在中土文獻中作疑問賓語和修飾賓語的定語:
(20)范睢曰:“汝罪有幾?”曰:“擢賈之發(fā)以續(xù)賈之罪,尚未足。”(《史記·范睢蔡澤列傳》)
(21)秦則前代也,漢國自儒生之家也。從高祖至今朝幾世?歷年訖今幾載?初受何命?復獲何瑞?得天下難易孰與殷、周?家人子弟學問歷幾歲,人問之曰:“居宅幾年,祖先何為?”不能知者,愚子弟也。(《論衡·謝短》)
綜上所述,依照漢語書面語的規(guī)則,例(4)應該譯為:
(22)今佛國土,阿惟越致菩薩從是間往生阿彌陀佛國者,當有幾何?當有七百二十億阿惟越致菩薩從我國往生阿彌陀佛國。
(23)阿惟越致菩薩從是間往生無量清凈佛國者,其數(shù)有幾/當有幾人?七百二十億阿惟越致菩薩,皆從我國往生無量清凈佛國。
(24)不退菩薩出于此世界生彼佛國者,有幾所?有六十七億不退菩薩出于此世界往生彼國。
(25)不退菩薩離于此國界當生極樂國者,其數(shù)幾何?十八億不退菩薩當從難忍如來佛國生極樂世界。
在《維摩詰經(jīng)》中,由于梵本語序的影響,對譯從格的“于NP”位于求索動詞“求”之前,指示求索的來源。例(14)梵本中,從格“kutas”(從哪里)“dv”(從六十二種見解中)“tathgata-vimuktitas”(從如來的解脫中)和“sarva-satva-citta-caritebhyas”(從眾生的心意和行為中)位于指示動作的分詞“mrgitavy/mrgitavyni”(尋求)之前,指示“尋求”來源。漢譯本中以“于NP”和“于NP中”對譯從格,并依照梵本的語序,將其置于動詞“求”之前。
魏培泉指出,在上古時期中土文獻中,“于NP”位于“求”“乞”等求索類動詞之后,指示求索的來源。[8]
(26)過衛(wèi),衛(wèi)文公不禮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與之塊。(《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27)奚取于三家之堂。(《論語·八佾》)
在《史記》中出現(xiàn)了以動詞前的“從NP”指示求索來源的用例:
(28)(重耳)饑而從野人乞食。(《史記·晉世家》)
(29)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根據(jù)漢語書面語的規(guī)則,應該以“求N對象于N來源”或“從N來源求N對象”指示求索的來源。按照這一規(guī)則,例(14)應該譯為:
(30)又問:“空者當求于何?”答曰:“空者當求于六十二見中?!庇謫枺骸傲姰斍笥诤危俊贝鹪唬骸爱斍笥谌鐏斫饷撝??!庇謫枺骸叭鐏斫饷撜弋斍笥诤??”答曰:“當求于眾人意行中?!?/p>
(31)又問:“空當從何求?”答曰:“當從六十二見中求?!庇謫枺骸傲姰攺暮吻??”答曰:“當從諸佛解脫中求?!庇謫枺骸爸T佛解脫當從何求?”答曰:“當從一切眾生心行中求?!?/p>
本文梳理了《無量壽經(jīng)》對梵語從格的翻譯方式,并對比了《無量壽經(jīng)》和《維摩詰經(jīng)》翻譯方式之異同。在兩部漢譯佛經(jīng)中,譯者都采用漢語中具有相同功能的介詞短語“從/于NP”和框式結構“從/于NP中/間”對譯表示起始處的從格?!稛o量壽經(jīng)》中還出現(xiàn)了用方位短語“NP中”翻譯表起始處從格的用例。在此基礎上,探討了由于對譯梵語的從格變化,在漢譯佛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特殊語法現(xiàn)象。由于梵本語序的影響,《無量壽經(jīng)》中指示起始處的介詞短語“從NP”和“于NP”位于動作作者之前,而不是與指示終到處的動賓短語一起位于動作作者之后。在《維摩詰經(jīng)》中,對譯從格的“于NP”與梵本語序一致,位于求索動詞“求”之前,指示求索的來源,而不是如中土文獻中一樣,以“求N對象于N來源”或“從N來源求N對象”表示求索的來源。
通過漢譯本與梵本的對勘,我們厘清了漢譯佛經(jīng)中特殊語法現(xiàn)象的來源。在下一步的研究中,將通過漢譯佛經(jīng)與中土文獻的比較,探究這些特殊的語法現(xiàn)象是否進入漢語共同語,對于漢語語法的演變是否產(chǎn)生了影響。
注釋:
①“古譯”“舊譯”和“新譯”是東亞佛教學界普遍采用的漢譯佛經(jīng)分期?!肮抛g”指公元五世紀以前的漢譯佛經(jīng),以支謙和竺法護的譯作為代表;“舊譯”指五至七世紀的漢譯佛經(jīng),以鳩摩羅什和真諦的譯作為代表;“新譯”則是隋唐時期,尤其是玄奘及其后譯出的譯作。
②本文所引《維摩詰經(jīng)》梵漢對勘用例均來自“漢譯佛經(jīng)梵漢對比分析語料庫”,網(wǎng)址:http://ckc.eduhk.hk:8080/vimala/list。《維摩詰經(jīng)》現(xiàn)存三個漢譯本,分別是:三國吳支謙譯《佛說維摩詰經(jīng)》、姚秦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和唐玄奘譯《說無垢稱經(jīng)》,在文中分別以 [謙]、[什]和[奘]標記。
③文中出現(xiàn)的特殊梵語標注及其對應的語法屬性如下:Abl.(從格),Ac.(賓格),G.(屬格),L.(處所格),N.(主格),V.(呼格);m.(陽性),n.(中性),f.(陰性);fpp.(將來被動分詞);ppp.(過去被動分詞);prp.(現(xiàn)在分詞);ind.(不變詞);Abs.(獨立式),ger.(連續(xù)體),aor.(不定過去時),opt.(虛擬語氣)。
④《無量壽經(jīng)》梵本引自藤田宏達注《梵文無量壽經(jīng)·梵文阿彌陀經(jīng)》。現(xiàn)代漢譯依照黃寶生譯注《梵漢對勘阿彌陀經(jīng)·無量壽經(jīng)》中,“梵漢對勘無量壽經(jīng)”部分對梵本作的翻譯。漢譯佛經(jīng)譯本采用 CBETA 電子佛典中收錄的《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本。
⑤《無量壽經(jīng)》現(xiàn)存五個譯本,分別是:東漢支婁迦讖譯《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jīng)》、三國吳支謙譯《無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劉宋佛陀跋陀羅共寶云譯《無量壽經(jīng)》、唐菩提流志譯《大寶積經(jīng)·無量壽如來會》和北宋法賢譯《大乘無量壽莊嚴經(jīng)》。文中以[讖]、[謙]、[羅]、[志]標記東漢至唐的四個漢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