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
多年前,自告奮勇要替某雜志寫亞軍的印象記,結(jié)果在電腦前坐了大半天,只拱出幾行字。關(guān)系太親近,感覺反而遠,左右都不太好下手,只好灰溜溜作罷。倒是我女兒,那時才上初二,有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慨然應(yīng)承,不到兩小時完成了她的《爸爸印象記》,且行文豐富有趣,當(dāng)時在她爸爸的朋友圈里很是出了一回風(fēng)頭。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十年過去了,多了十年的同床共枕,我們算是真正進入“老夫老妻”模式了。依情感而言,我想別說是“印象”素描,就是連工筆帶寫意,我都應(yīng)該能把亞軍繪得神形具備——歲月的手筆再細膩,也敵不過我與他每一日的耳鬢廝磨吧??蓪嶋H上我依然像多年前一樣。我只好承認是個人功力不夠,也就管不了什么形式、什么筆法,更不要想我涂抹出來的亞軍是不是好看了。
女兒兩歲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在烏魯木齊團聚了,是形式上的團聚,因為我們當(dāng)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亞軍借住了同事在警校的房子,女兒的時差還沒有完全倒過來——她頭兩天很準(zhǔn)時地凌晨四點鐘醒來,兩天后移到了六點,還沒能移到十點鐘的時候,同事的老婆來了,挺著肚子,說是要回來生孩子了。生孩子事大,亞軍第二天就去租房子。房子很偏遠,叫七道灣,是平房區(qū),沒有暖氣,靠燒火墻取暖。我不會燒火墻,老忘了往里面添煤,時常會睡到半夜被凍醒。同院子的一家,是亞軍同事的親戚,每次都是她過來幫我們重新生火。搬到七道灣時,滿天飄著雪,雪片兒大,把低矮的房子幾乎全覆蓋了,看著都不像是房子,而是一個個拱起來的雪包。下午五六點的時候,我?guī)е畠撼鲩T去接下班的亞軍,車站遠,就在路邊候著,許久才想起來還沒到下班時間呢。但雪的掩護下那些房子、巷道竟是一個模樣,我們迷路了,找不著哪個才是我們的家,只好守在路邊。直到天色暗了,路燈亮起來,遠遠看到一個穿軍裝的,面目不甚清楚,只能說是個剪影。女兒卻興奮地喊叫著“爸爸”,毫無顧忌地直奔過去。很多天了,女兒居然從沒錯認過,大概是穿軍裝的,少有往這里來的吧。我從未覺得那段租房的日子很難,那時給朋友寫信,也是抒情的基調(diào),很是風(fēng)花雪月。但多年后,在亞軍的文章里看到他的描述,他說,他時常坐在公交車上默默流淚,為不能給我們好的生活。
我頓時有種陰差陽錯的感覺,明明那是段很美好的時光?;蛟S身為男人,對于生活的感受,與女人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我那時年輕,并不太懂單打獨斗的生活,不懂怎么去經(jīng)營婚姻和家庭。亞軍也不是很懂的,雖然他看著很老成,一副歷經(jīng)無數(shù)滄桑的樣子。我想可能從我們一家團聚開始,我們就正式開啟了南轅北轍的思維和行為模式,所以至今,亞軍動不動就說,我一直在跟他作對,他說東我要說西,他說好我一定說不好。細細思量,還真是,我們倆的性格相左,生活習(xí)性不同,對同一件事的理解也很少能歸于一類,幾乎是一個左一個右,不是平行就是相悖。這種現(xiàn)象若是發(fā)生在學(xué)術(shù)圈,我倆就一定屬于兩個學(xué)派、兩個陣營、兩種思潮。
比如我倆吵架,我想的是速戰(zhàn)速決,快刀斬亂麻,恩仇立見。亞軍呢,躲避式,不管戰(zhàn)火怎么起,反正是只要硝煙起,他一準(zhǔn)兒閃退,假裝未有過狼煙。一個人的架吵得艱難而困惑,每次都像是我在撒潑,在無理取鬧。取鬧完了,還不肯做飯,還動不動就怒目而視。亞軍覺得委屈,我更委屈,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又長得那么老成,怎么就不肯委下身子來哄哄我呢——也不對,還是有過不一樣的“哄”。
亞軍平時不太愛與人交往,有天卻偏帶了同事來家里吃飯——明知道我不會做飯,硬說我做的揪面片好吃,忽悠了幾個人一起過來。他在那里談笑自若,一派云淡風(fēng)輕,絲毫沒有被我瞪視的尷尬。這一點都不像他的風(fēng)格,他有事喜歡壓在心里,不會露在臉上。明明烏云壓境,卻又要皓月當(dāng)空,顯然很難為他了。我當(dāng)然也很要面子,強忍了一腔悲憤,撐起一臉偽笑,做了一大鍋面片,竟然贏來贊美聲,至于這贊美是不是出于真心,那就未知了??傊?,此后他趕著跟我說話,我不好再怒目了。還有更絕的一次,好像是他一生氣出了門,他出門一般也沒地方可去,除了單位就是書店。不是喜歡跟人搭訕的人,就是出再遠的門也是安全的,用不著擔(dān)心。后來回到家,居然給女兒買了三個禮物:一個小小的電子琴,鐵皮外殼和塑料外殼的玩具手槍各一把,都帶著響的,估計是在路邊遇上擺攤的了。女兒的玩具少,又很好動,見爸爸一下子給買了這么多玩的,簡直開天辟地,歡喜得不得了,一會兒彈彈琴,一會“嗒嗒嗒”輪流兒扣著兩把槍,槍只出聲音不出其他內(nèi)容。亞軍笑瞇瞇地看著女兒鬧騰,不見一絲不耐煩,慈祥極了。這樣的畫面溫馨動人,我只能很識趣地調(diào)整臉部表情,不能掃女兒的興啊。不尚武力,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這時的亞軍實在有他的智慧。只可惜了女兒,爸爸以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后,她無論彈電子琴,還是打槍,都一定會被爸爸竭力阻止:“太吵,別玩了?!眮嗆娤騺砗渺o,一間小小的屋子,實在容不下更多更復(fù)雜的聲音。但那些玩具都是他買的啊!
大概覺得我們倆發(fā)生爭執(zhí)的很多時候,都是他這么忍氣吞聲,他的付出卻沒有得到我應(yīng)有的認知和回報,我的不知退使他心里的委屈積淀成更深的情緒。也不知道誰說的,婚姻里,性格是可以互補的。確實,我倆一直在互補,但我覺著補著補著,有點補過了。天長日久,我雖沒用語言明確地表達過什么,卻是越來越收斂了自己,快要沒脾氣了;倒是亞軍,在滔滔不絕的“委屈”中默默成長起來,茁壯起來,動不動就耍個脾氣。你說你有脾氣就好好耍唄,怒吼幾聲,拍桌子,挑幾個破碗摔一摔,扔個茶杯,拿塑料凳子狂砸地面,偽暴力,不傷人就好。他不,只是讓你看他拉長的臉,不吭聲,好不容易吭聲了,語氣不好,順帶著還要翻個大白眼。我也是被生活給練出了厚臉皮,嬉皮笑臉地給他順一順炸起的毛。順好了,他臉色陰轉(zhuǎn)晴,偶爾給個燦爛的笑容,讓我意識到作為老婆殘存的魅力。順不好,大不了再吃個白眼,灰溜溜地把自己藏進他一眼看不到的地方作飲泣狀。不過亞軍似乎從沒意識到自己脾氣見長,他依舊認為自己的姿態(tài)很低,并不認可我和女兒對他的小心翼翼,還固執(zhí)地給我貼上“脾氣大”的標(biāo)簽。凡討論點什么事兒,比如天氣問題,外面陰沉沉的到底是霧還是霾,明天刮風(fēng)還是天晴,他說的添減衣服有沒有必要;或者是對電視劇里某個情節(jié)的預(yù)測,要么是對某個人物復(fù)雜性的判斷,無論多么雞毛蒜皮,我倆意見習(xí)慣性相悖,只要我聲調(diào)略一高亢,他立馬不再討論,做出停止的手勢,好像我是游戲里的戰(zhàn)神,一言不合就要武力攻擊。明明他把我晾著,不肯讓問題清楚化,還要偷偷向女兒訴苦:你看看,你媽又發(fā)脾氣了。好像我在生活里,就剩下發(fā)脾氣這一件事了。說著這樣的話,還得加上他的經(jīng)典搖頭動作,再輔以長長的一聲“唉……”一臉受盡委屈、一言難盡的悲苦無奈。
我與女兒隨軍進京時,亞軍先我們調(diào)到北京一年多時間,分有一間單身公寓,屋子不大卻帶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時隔不久,我們在人民大學(xué)西門的稻香園分到一套兩居室。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倒比在烏魯木齊更順暢地有了安身之地,感覺像做夢一樣。我們的房子不大,離女兒的小學(xué)很近,也就兩百多米吧,基本上不用每天接送。但亞軍不放心,最初還經(jīng)常去接送女兒放學(xué)。這個時候的亞軍太滿足了。很滿足的他,又重歸了進京前的狀態(tài)——那時他經(jīng)常徹夜寫作,到天亮,洗洗漱,再去上班,竟然從未見他精神萎靡。這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幾年前整夜整夜熬的精力了,只能利用周末才能熬夜寫到天亮。也是這樣的日積月累,讓他不那么勤快生長的頭發(fā)由少年白變成了梨花白,走出去都有孩子管他叫爺爺了——女兒上四年級時,我們在世界公園游玩,一個體量很大、面部也比較老相的小伙叫他一聲“叔叔”,讓幫忙拍照。幫人拍完他嘀咕著,居然叫我“叔叔”,看著比我還老呢。把不敢笑的我和女兒差點憋出內(nèi)傷來。頭發(fā)白了還能接受,反正有底子,適應(yīng)的過程快,更嚴重的是他的頸椎腰椎慢慢也出現(xiàn)了問題,先是不能熬夜,后來連坐都坐不久,更別說能安靜地寫作了。前幾年,他很焦慮,每到周末就坐臥不寧。但再大的斗志也敵不過身體的羸弱,慢慢地,“志”被消磨掉了,他的情緒也漸平靜下來。他一直渴望有間書房,但我們在稻香園的兩居室住了十一年之久,熬走了女兒的很多小伙伴。女兒高中畢業(yè)那年,我們終于搬了家,有獨立的書房了,只是亞軍卻很難坐在書房里寫東西了。一個內(nèi)心有熊熊烈火的人,要生生把火熄滅,而亞軍又是個很收斂,不知道怎么釋放自己情緒的人,這種煎熬與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獨自體會和承受了。
除了慣有的苦大仇深的模樣,亞軍也是有另外一面的。從我認識他,他就不是個幽默的人,多數(shù)時候他沉穩(wěn)冷靜,與他外貌的老成和性格的穩(wěn)重相得益彰。但他總想讓自己風(fēng)趣起來,所以除了跟女兒憶苦思甜,他還是經(jīng)常會講一些笑話的,只是他的笑話多在冰點上,常把我們的表情凍得不知所措,而他自己已經(jīng)樂出淚來。在家里,獨樂樂是亞軍常有的狀態(tài),偶爾還手足舞蹈,完全顛覆了他一個嚴肅、刻板的軍人形象。當(dāng)然,我和女兒也時有憐憫之心,努力配合著與他一起笑出花來,畢竟一個家庭還是需要春天,需要春天的花圃來孕育花香,我們不能讓亞軍一頭扎進沒有花香的春天。
亞軍在我們家很特立獨行,像是他獨創(chuàng)的一個世界,這世界里只有他能感覺出有趣來。有次去圓明園,看到一個穿著拖鞋的黑人,皇城腳下,遇一個或一群外國人再正常不過了,亞軍一向沒這方面的好奇心,他是真淡定,一眼掃過,絕不再看第二眼。如果路邊有打架斗毆的,有女人男人互撕的游戲,我真的是管不住自己,恨不能一頭扎進人堆,近距離看個究竟。時常被亞軍迅疾拉住,毫不猶豫地拉離現(xiàn)場,越遠越好。這么個不太喜歡生活中煙熏火燎、看他人熱鬧的人,瞅見一個黑人,怎么想也不太可能覺出樂趣來。但亞軍一個人已經(jīng)笑得收不住,好像他身上每個沉悶的細胞都被撩起來,活力四射了。見我和女兒都詫異地盯著他,他才一臉神秘地說,你們說,為啥黑人膚色是黑的,腳底卻是白的呢?我們往前一看,果然,隨著每一步的踢踏,黑人翹起的腳底白森森的,和我們黃色人種的腳底色沒啥區(qū)別??蛇@有什么可笑呢?看他仍樂不可支的樣子,我和女兒無奈地相視一笑,然后大笑起來。我們笑的是亞軍那奇怪的視點。這還好說,樂有出處,俗而不惡,就算沒啥意思,也算是他對事物細致的觀察,作家嘛,總得有與眾不同的觸點,不然就寫不出有想法有溫度的小說來。最不可理喻的,是他忽然沒來由的大笑,那一定是他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來,在心里已是翻來覆去好一會兒,再忍就要憋出內(nèi)傷了,這才釋放出來。只是這樣的笑,總顯得突兀,他大概是知道的。因而笑過,他會眼神亮亮地看著我,干凈無害的樣子讓我很寬容他。還有時,不知道跟人說著或者在手機里看到什么,拿著手機又是笑得氣息不勻,看我莫名,像是沒過癮,又哈哈大笑,這次的笑更像是給自己詮釋。這樣的奇形怪狀在我們家只能獨屬于亞軍,若我要像這般笑得不可自抑,他態(tài)度一定是極其冷淡,一副見慣不怪神經(jīng)病的樣子,時不時地,還輔于大幅度的搖頭動作,以明證對我的不理解不認同。這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行徑,不知道始于什么時候,并在我們家逐漸成為常態(tài)的。好在,成為常態(tài)的東西讓人更容易接受,可能僅僅因為無害吧。
亞軍性子急,別看他習(xí)慣擱置我和他之間的一些爭執(zhí),對我們爭執(zhí)以外的事,他從不肯擱置,還必須得一樁事一樁事地了了,若有時間差,這差的距離,就是他的煎熬。他認為所有的事直截了當(dāng)最好,三下五除二,沒有糾纏,沒有拖延,沒有余地,就是一劈兩半的快意。否則最簡單的事落在他心里,都像是塊石頭,而且這石頭不只是石頭,是面目全非的九曲回腸,是“三千里路云和月”,這樣要直到此事終了,才肯歇下。他的負重感,緣于他做不到別人諸事天高云闊的豁達,身為作家,有豐富的想象力,情商卻沒那么高,全憑著本性的真誠和善良。而如今,不會些五迷三道的怪招,不扛些妖魔鬼怪的旗,想活得輕松也不容易。亞軍剛到北京的時候,我公公很是歡喜,兒子長臉啊,從新疆到北京,全憑著自己的能力。老人的驕傲藏不住掖不住,估計也是帶了吹的,就有人陸續(xù)上門,他也來者不拒,一概應(yīng)承。這就苦了亞軍,不能駁了老爹的臉面,硬著頭皮去幫著找些關(guān)系,人托人,有些事成了,有些事成不了,成了的連個謝意都沒有,沒成的又落了埋怨。有一回,有人要給在北京的女兒換工作,也是趕巧,正好有個相熟的單位缺個財務(wù)。亞軍歡喜得很,撥過去老爹轉(zhuǎn)發(fā)來的電話,沒接,就發(fā)了條信息,讓人家自己聯(lián)系。結(jié)果女的給回了信息,很警惕,問他是誰,想干什么,不要騷擾她之類。臉色終日陰沉的亞軍,某日終于忍不住,跟我抱怨起這事來。我很不地道地笑了。我太清楚他的為人,雖然我們很多時候在“向左,向右”,在互懟,但并不影響我對他深刻的了解和直觀的判斷,他行事比較簡單、爽直,有些傳統(tǒng)和守舊,除對新鮮事物的敏感度和接納度有些遲鈍外,待人是很坦蕩的,并無齷齪的一面。不然,我也會將此事很陰暗地想象成粉色的曖昧。不知道是不是這事堅定了亞軍嚴拒老爹的心,自此倒沒見他再提起公公攬事。
因為心思重,做事又一板一眼,亞軍輕易不肯應(yīng)答別人什么,他怕答應(yīng)了做不到,誤了對方。當(dāng)然,但凡能有幫著別人的能力,他倒也不遺余力。比如有些稿約,他頸椎和腰椎不好,吃不住稍長時間坐定,幾乎不能再寫東西時,他還一直惦記著,某時答應(yīng)過給哪個雜志中篇或短篇的。這種惦記,像草一樣,并不因時間的消磨而消失,而是“一歲一枯榮”,總也不知道在哪個時段,忽然間就瘋長起來,蔓延在他心里。其實,有些人,不見得像他那么在意吧。
這世間的事,此消彼長,像植物一樣,生生不息。好不容易一段舊事了了,新的、更繁雜的事又接踵而至。亞軍此時不再擔(dān)憂生活的窘困,不再心心念念沒給我們好的生活,他的憂慮已經(jīng)大而化之,變得更細瑣和寬泛——父母、兄妹、侄輩,工作、居住、情感、婚姻,無一不涉,像個真正的家庭總管。而就在剛剛,我正發(fā)愁果然把他寫得一團模糊的時候,他在外面發(fā)微信問我:“女兒回來了嗎?”
我:“沒呢,不管她了。”
亞軍:“還是要管的,下雨天開車呢。”
我:“告訴我怎么管?”
亞軍:“回來了車停下,心就踏實了。”
女兒已工作、結(jié)婚了。他果真是操不完的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