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

從中世紀到現(xiàn)代，如果說英格蘭是不列顛諸島的中心，那么位于最西端的“愛爾蘭”就是毫無疑義的邊地和“別處”。歐洲到此為止，大陸到此為止，再往西就是北大西洋無盡而凜冽的波濤。對于古羅馬歷史學(xué)家和地圖編繪者而言，這里是極寒之地，是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是已知人類可踏足土地的終結(jié)。公元一世紀，塔西佗（Tacitus）在《阿格利科拉傳》（De vita ef moribus Iulii Agrieolae）中稱它為“海波尼亞”（Hibernia），拉丁文意為“冬境”。公元二世紀，托勒密在《地理學(xué)》中稱之為“優(yōu)薇尼亞”（Ιουερνια），希臘文詞源可追溯到古蓋爾語iweriu（豐饒之地）?，F(xiàn)代愛爾蘭語中愛爾蘭的名字“愛若”（Eire，“島”或“西陸之島”）來自古蓋爾語“愛露”——凱爾特古老的異教女神有、Eriu的名字。愛露和她的姐妹班芭（Banba）與芙拉（Fodla）來自古愛爾蘭神話中顯赫的達南神族（Danaan），三姐妹都是愛爾蘭的守護女神。中世紀時愛露的名字與古英語和古諾斯語中“大地”一詞結(jié)合，逐漸演變成了“愛爾蘭故土”的人格化身，常被藝術(shù)家表現(xiàn)為一名手持豎琴（愛爾蘭的國家樂器）的長發(fā)少女形象——就如“阿爾比翁”（Albion）一詞成了“英格蘭故土”的人格化身，常在詩歌傳統(tǒng)中用來借指“古老的英國”。

《我來自愛爾蘭》（Icb Am of Irlaunde）是一首以中古英語寫作于十四世紀的節(jié)日頌歌，同時也是一首適宜舞會等社交場所的帶歌詞伴舞曲。原詩被發(fā)現(xiàn)于著名的《羅林森手稿》中，是“羅林森殘篇”中的第六首詩，今藏牛津大學(xué)飽蠹樓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MS Rawlinson D.913.fol.lv）。遺憾的是，與《春日已降臨》等中古英語輪唱曲不同，《我來自愛爾蘭》原手稿的相應(yīng)樂譜并未能保存下來，這就決定了對該頌歌/舞曲的“表演現(xiàn)場”的還原很大一部分是基于推測和想象。該頌歌的文本部分短小精悍（總共只有兩節(jié)，共七行），卻包含著中世紀英格蘭和愛爾蘭這兩座島嶼對彼此的異域想象。其中第一節(jié)中的三行詩通常被看作這首短歌的副歌（burden）或疊句（refrain），會在其舞曲語境中被反復(fù)吟唱。拙譯（自中古英語原文）全詩如下：

《我來自愛爾蘭》（匿名氏）

我來自愛爾蘭，

來自那片圣潔的

愛爾蘭故土。

好先生，懇請你，

發(fā)發(fā)神圣的慈悲

來吧，和我一起跳舞

在愛爾蘭。

第二節(jié)第一行中“我”的呼告對象，也是潛在的舞伴“好先生”（gode sire）成為批評家們將此詩的敘事者乃至詩人斷定為女性的文本依據(jù)，也就是將“來吧，和我一起跳舞”這一邀請的發(fā)出者看作一名女性。筆者認為，這種假定成立的前提是詩中描述的是一男一女之間的對舞，或至少是集體舞蹈之中需要男女對舞的部分，而上下文并無確鑿證據(jù)說明這一點。假如我們談?wù)摰氖侵膭P麗舞（ceilidh）——多人參與的愛爾蘭傳統(tǒng)舞蹈，包括四對方、“樹籬”和“圓圈”等列隊方式，可自由組合成各種“對舞”“組舞”和“步舞”等——或者其他非雙人舞，那么一名男性敘事者招呼另一位“好先生”加入舞蹈的人群也是完全可能的。

雖然文本本身并沒有提供語法證據(jù)，《我來自愛爾蘭》中的抒情聲音“我”依然被許多學(xué)者默認為女性，甚至看作是“愛爾蘭”的女性人格化身。伯羅（J.A.Burrow）根據(jù)“我”是一名來自愛爾蘭的女舞者，而該詩是一首伴舞歌謠的假定，試圖還原一個文本發(fā)生學(xué)的現(xiàn)場：發(fā)出歸家呼喚的女子擔(dān)任獨唱，被伴唱者們環(huán)繞著站在舞池中心，而在“舞池的想象地理”中，中心地區(qū)就代表故鄉(xiāng)愛爾蘭。然而，此處的中心恰恰是其占據(jù)者已經(jīng)遠離的中心，詩中背井離鄉(xiāng)的舞者對故鄉(xiāng)的渴望，恰恰來自故鄉(xiāng)的缺席。在歐洲詩歌的地理版圖上，在中世紀詩學(xué)想象的地理中，“愛爾蘭”始終是一個適宜擔(dān)任缺席者、遠方、“異域”的抒情對象。在分析現(xiàn)當(dāng)代愛爾蘭的詩歌地理時我曾寫過：

事實上，作為精靈與矮仙、豎琴與風(fēng)笛之邦的，在史詩與神話的廣度和深度上唯一可與希臘媲美的（歐洲范圍內(nèi)），說著淙淙泠泠、語法優(yōu)美的蓋爾語的，人稱仙境或翡翠島的老愛爾蘭是（歐洲）近代以來浪漫主義想象力最后的停尸房。一個持久有力的、局內(nèi)人與局外人共同打造的“愛爾蘭迷思”是：愛爾蘭代表純凈的、天真的、未經(jīng)文明敗壞的、民族特色的，歐洲大陸則代表朽壞的、經(jīng)驗的、老到的、普遍的一切。（《翡翠島編年》）

把這一段中的“歐洲大陸”換作“英格蘭”，我們大致能得到《我來自愛爾蘭》寫作之時（十四世紀或更早）愛爾蘭與英格蘭的文化參照坐標(biāo)：在普通中世紀英國人眼中，愛爾蘭是“綠寶石島”或“翡翠島”，是異域風(fēng)情和田園情調(diào)的代名詞;同時，愛爾蘭又是蠻荒之地，是文明終止之處，是英格蘭貴族們不愿涉足（除非是為了征戰(zhàn)）的絕對遠方——英格蘭是中心，愛爾蘭才是邊地。我們不禁要問，在十四世紀左右的英格蘭，是什么阻止詩中的“我”回到朝思暮想的故鄉(xiāng)？是因為路途險阻、無人陪伴、缺少盤纏，還是外部的政治經(jīng)濟局勢？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以“回到愛爾蘭”為主題的“歸家詩”在愛爾蘭人自己的母語文學(xué)中出現(xiàn)得更早。下面這首動人的十一世紀古愛爾蘭語短詩（或許是殘篇）即為一例：

《一只藍眼睛將回眸》（匿名氏）

（公元五六三年，即將離開愛爾蘭時）科倫基爾說：

有一只藍眼睛將回眸看著愛爾蘭;

它將再也看不見

愛爾蘭的男男女女。

此詩假托的敘事者“科倫基爾”（Colm Cille）在古愛爾蘭語中意為“教堂之鴿”，即圣徒科倫巴努斯（St Columbanus），愛爾蘭十二位主保圣人之一，于公元五六三年離開愛爾蘭前往蘇格蘭傳教，著名的愛奧納（Iona）修道院就是科倫基爾在蘇格蘭西海岸建立的。愛奧納后來成為中世紀早期凱爾特文化重鎮(zhèn)，也是技藝精湛的泥金手抄本制作中心。愛爾蘭國寶《凱爾經(jīng)》（Book of Kells）大部分都是在八世紀末的愛奧納修道院完成繕寫和彩繪，后來為了躲避維京人洗劫，才被僧侶們帶往愛爾蘭東部倫斯特省的凱爾斯（Kells）小鎮(zhèn)完工并保存，并獲得它今天的名字。無論如何，在乘坐一條顫悠悠的小皮筏離開故鄉(xiāng)的海岸線時，科倫基爾似乎已預(yù)感到此去就是永別（他于五九七年死于愛奧納，埋葬于愛奧納）。這就是這首假托科倫基爾之名、以第一人稱敘事、以圣人的藍眼睛為核心意象的古愛爾蘭語小詩想要表達的鄉(xiāng)愁的殘酷——雖然在現(xiàn)實中，至少根據(jù)某些史料記載，科倫基爾死前曾數(shù)次返回愛爾蘭在各地建立修道院。《我來自愛爾蘭》雖然以“異鄉(xiāng)”的語言寫就（中古英語），其設(shè)立的抒情語境卻是相似的：故鄉(xiāng)總是難以返回，歸家路總是道阻且長，“我”（或許有一雙與科倫基爾相似的藍眼睛）將永遠被困在他鄉(xiāng)。

毫無意外地，《我來自愛爾蘭》是對今日愛爾蘭影響最深的一首中古英語抒情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愛爾蘭獨立運動和凱爾特文藝復(fù)興（Celtic Renaissance）中屢有片段被譜入歌謠，而“凱爾特文藝復(fù)興之父”威廉·巴特勒·葉芝更是將這短短的殘篇改寫成一首現(xiàn)代英語民歌。據(jù)說，葉芝當(dāng)時在一間酒館中偶然聽見小說家弗蘭克·奧康納（Frank OConnor）朗誦這首古老的詩，他立刻“手忙腳亂地找一張紙片，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寫下來，寫下來?！倍?一六年是愛爾蘭共和國建國一百周年，葉芝的這首改編詩再次被愛爾蘭人廣泛傳誦。在葉芝的同名詩作中，“我”與其說是一位發(fā)出無望邀請的女舞者，不如說更像是作為民族國家的“愛爾蘭”的人格化。其中第一節(jié)為疊唱段，在每節(jié)末尾反復(fù)出現(xiàn)，拙譯如下：

《我來自愛爾蘭》（威廉·巴特勒·葉芝）

“我來自愛爾蘭，

來自那片愛爾蘭圣土，

時光正流逝，”她喊道。

“來吧，發(fā)發(fā)慈悲，

和我一起去愛爾蘭跳舞。”

一個人，只有一個

穿一身異域風(fēng)情的衣裳

所有在那兒漫步的人里

只有孤單單一個

轉(zhuǎn)過他高貴的頭。

“愛爾蘭遠著哪，

時光正流逝，”他說，

“而且夜晚險惡。”

“小提琴手們技藝笨拙，

或者琴弦被下了詛咒，

皮鼓和銅鼓，還有小號

已經(jīng)全摔破，

還有長號，”他喊道，

“還有小號和長號”，

他斜過惡狠狠的眼睛，

“但是時光正流逝，流逝?！?/p>

在葉芝寫作這首詩之時（一九二九年八月）的海波尼亞，雖然蓋爾語（愛爾蘭語）仍是英語之外的兩種官方語言之一，但絕大多數(shù)愛爾蘭人已不會說愛爾蘭語，就連“凱爾特文藝復(fù)興之父”本人也不通這門古老而優(yōu)美的語言，只能用現(xiàn)代英語寫下這首詩，更讓它籠罩上一層反諷的哀傷。一如在那首同名的中古英語頌歌中，葉芝詩中“她”歸家的請求也被漠視，被輕蔑，成為一份歷經(jīng)六百多年依然沒有歸宿的鄉(xiāng)愁。時至今日，即使愛爾蘭早已立國，擺脫了英國殖民地身份，依然有眾多愛爾蘭后裔僑居在世界各地，由于各種原因無法在故土安身立命。彌漫于六個世紀前中古英語短頌歌《我來自愛爾蘭》中的鄉(xiāng)愁——被陰差陽錯安置于“異域”英格蘭的故鄉(xiāng)愛爾蘭的聲音——依然是今日愛爾蘭人文化意識中重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