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董夫人》(The Arch)
由小說《貞節(jié)坊》改編而來,在保持故事基本元素和總體脈絡大體一致的情況下,電影對小說的部分關鍵情節(jié)、人物關系、情緒基調和敘事方式等做出了一定改動。本文將通過對小說文本、電影文本的基本情節(jié)梳理和三個方面內(nèi)容改編的分析,探討小說的反封建啟蒙主題是如何在電影敘事中轉變?yōu)椤叭恕北疚粌?nèi)涵的。
林語堂的小說《貞節(jié)坊》也是一個改編之后的文本,據(jù)林語堂轉述,原來的文本講述了“一寡婦在接受貞節(jié)牌坊前夕,為仆人引誘失節(jié),因未獲貞節(jié)牌坊,自縊身死”的悲劇故事。而在林語堂的筆下,故事發(fā)展為寡婦受女兒自由婚戀的啟發(fā),主動引誘仆人并放棄了貞節(jié)牌坊這樣一個大團圓式的結局?!敦懝?jié)坊》收錄在《中國傳奇》一書中,在收錄前曾發(fā)表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十分受歡迎的《婦女家庭良友》雜志上?!吨袊鴤髌妗纷畛踉趪獬霭?,是林語堂寫給外國人看的一部中國傳統(tǒng)小說集。在這部小說集里,林語堂以五四之后所謂“人學”為標準,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進行“匡正”,具有鮮明的反封建啟蒙意識。《貞節(jié)坊》就是一個標準的啟蒙文本。雖然林語堂聲稱作品是根據(jù)“一笑聞稗史中一簡短故事重編”,但作家的文本顯然已是一個有著古代故事外衣的現(xiàn)代寓言。
在小說中,文太太和美華構成了一組對立面。美華“率直自然,灑脫隨便,而又倔強任性”,而二十歲不到就守寡的文太太“更嫻雅,有堅忍力,飽經(jīng)憂患,因為人生經(jīng)驗的豐富,更能欣賞精美的事物,并在上面求得滿足”。美華因為沒有受到過多傳統(tǒng)禮教的束縛,敢于追求自己的感情,在英俊的官兵來臨時,就上街觀望,期望遇見如意郎君;當文武雙全的隊長出現(xiàn)時,美華迅速和他墜入愛河,并且兩人常公然相約出行,做著很多看似“越禮”的事情。反之,文太太顯然飽受傳統(tǒng)倫理的“摧殘”,從小只讀“女人念”的書,學著“進德修身”,以便“將來好出嫁,做個好媳婦兒”;在丈夫亡故之后,只想著犧牲克制,從來沒有把居孀當成是“不應當”的做法。二者之間的沖突,實際上就是啟蒙話語里的新舊觀念沖突。原文的這句話暗示得很明顯:“美華正年輕,祖母和媽媽的坤德懿范,還關不住她的少女春情?!?/p>
這種沖突的爆發(fā),源于美華和隊長戀情的迅速升溫,而二人的私會,被告發(fā)至文太太處,于是文太太一怒之下批評女兒的舉動是“給文家丟臉”,畢竟文家的兩位寡婦“早成了地方的模范”,而美華的舉動“糟蹋了文家的名譽”。對此,美華反擊道:“我不害臊。我愛他有什么丟臉的!……我年輕輕的,不能糟蹋在這個沒有愛情的家里。媽媽您呢,我看這么些年您老是過這種空空洞洞的日子,您自己還說這叫什么貞節(jié)居孀,我看沒有什么了不起!”她還質問媽媽“為什么不改嫁……你現(xiàn)在還這么年輕”。母女的這次爭斗,讓文太太氣憤異常,但她內(nèi)心的念頭被倏忽喚醒,那個早先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的“嫁人”的念頭,突然出現(xiàn)了——這次爭論,讓文太太意識到“美華和隊長的美滿快樂才是真正的幸?!?,而非傳統(tǒng)禮教對人的非人性要求。
在《貞節(jié)坊》這個文本里,文太太的“覺醒”,是朝著不可遏制的方向發(fā)展的:緊接著母女的爭斗,故事就出現(xiàn)了文太太引誘老實巴交的仆人老張的情節(jié),直至文本的最后,文太太說出“我已經(jīng)守了二十年寡,我受夠了,讓別的女人要那座貞節(jié)牌坊吧”這類豪言,做出“吻老張”這種壯舉?!柏懝?jié)坊”倒了,“文家的同宗大失所望”,但“吃人”不再,“人”活了過來。新人引領舊人,使得舊人從原有的倫理慣性中突然抽身,意識到既有傳統(tǒng)的“非人”因素和“吃人”慘狀,既而覺醒、斗爭、反抗,這是啟蒙話語里的典型的對封建道德的批判,也是典型的“娜拉出走”的范式。但帶有如此強烈啟蒙立場的林語堂的文本,人物的性格觀念轉變比較唐突且功能意味明顯,情節(jié)也相對生硬。這樣宣教意味濃重的寫作,使得文本本身的文學價值減弱,也難以在時間的洗練中引發(fā)更深層、更久遠的共鳴。
電影《董夫人》是在小說《貞節(jié)坊》的基礎上改編的,講述了寡婦董夫人在家克盡婦道,在外受街坊鄰里敬重。一次一隊官兵進村,為首的楊尉官住進了董宅。楊、董雙方暗生愛慕,同時董夫人之女維玲亦鐘情于楊尉官。董夫人掙扎于楊尉官、女兒和貞節(jié)牌坊之間。最后,婆婆去世,女兒與楊尉官結婚離開,張二叔離去,她孤身一人迎來了貞節(jié)牌坊?!抖蛉恕樊斎徊豢芍^不是一個批判的文本,但“封建倫理”更像是其批判對象的其中一個具體表現(xiàn)而非影片的核心對象。這里將從影片對原文三個方面的改編來探討《董夫人》的主題內(nèi)涵變更。
一、從簡單的對立到復雜的關系
如上所述,在《貞節(jié)坊》中,文太太與美華之間顯然形成了一組對立,分別象征著舊的秩序和道德與新的情感觀念。女兒和母親之間事實上存在著啟蒙與被啟蒙的關系,女兒指出只有明晰了封建禮教的“吃人”事實及其對人性的遏制,才能由此掙脫枷鎖,追求真正的幸福,于是文太太身上存在著一道從受蒙蔽到覺醒的心路變化軌跡。而且,為了強化這種對立,在林語堂筆下,軍官隊長從始至終都沒有表現(xiàn)出對文太太的愛戀,他一直都在苦苦地追求女兒,這當然回答著“真正幸福的來源”這樣一類相對宏大的話題。小說中美華/隊長和文太太/老張構成了兩組對立的關系,并最終走向了和解。但《董夫人》用一場復雜的多角戀愛改變了原作的人物關系:楊尉官欣賞并追求著董夫人,董夫人卻糾結于自己對軍官采取的態(tài)度;董小姐迷戀著楊尉官,騎兵隊長則寵溺著前者;張二叔一直默默愛慕著董夫人,董夫人對張二叔也有著依戀的情愫。在復雜的人際關系網(wǎng)中,最后的結局是董小姐和楊尉官的婚姻,張二叔離去。這里關系的復雜化首先淡化了啟蒙的意味,因為董夫人并不是受到了所謂的“新幸福模式”的沖擊而感受到了彼時“封建禮教”的束縛,而是由于自身的人際關系而發(fā)覺外在因素對自己表達真實情愫的限制。關系雖然被復雜化,但所有矛盾的交匯點都在主角董夫人身上,多組對立沖突使矛盾得以集中強化,將董夫人的情感與思想糾葛刻畫得更為深刻。董夫人是自覺的,她清晰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內(nèi)在需要,并不斷確認自己的這種內(nèi)在需要,但這種需要不斷膨脹,既無法與外部的事實環(huán)境相協(xié)調,也無法在外部的行動中得到釋放或實現(xiàn)?!抖蛉恕返膸捉M矛盾焦點所關注的,便是環(huán)境中的個體——“人”在表達受限時的反應。
二、從“引誘”到“壓抑”——“殺雞”情節(jié)的內(nèi)涵轉移
《董夫人》更改了《貞節(jié)坊》中文太太引誘老張的情節(jié),因為這種簡單的跳脫開階級身份、事實境遇和歷史社會情況的對感情的全然自由追逐,顯然帶有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影片中,無論是對楊尉官的好感(賞月時,刻意去除本來已經(jīng)完成的妝扮和首飾),還是對張二叔的依賴(制止張二叔為自己做飯),都被董夫人壓制住了,這自然更符合“真實”。這種“壓抑”是由于在影片中,董夫人有著復雜的社會人格。首先,“貞節(jié)牌坊”一事被不斷提及,而這件事情不是一家一戶的私事,它關乎全族群、全村落的道德與名聲,還和皇權威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此一來,“立牌坊”就不單單成其為一件為個人紀頌功德的道德事件,成為一個群體介入的集體事件,而董夫人是這一事件的焦點,她身上擔負的群體壓力可想而知。其次,董夫人由于守節(jié)而受到全村人的尊敬,不僅可以承擔“教書先生”的教育職責,甚至還能給人開方治病,董夫人受到敬仰,使得她承載了更多的道德期待,在短時間內(nèi),她很難擺脫這個身份和這些期待而隨心所欲地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與念想。第三,董夫人生存的環(huán)境中,有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慣性存在,比如當婆婆去世、女兒出嫁之后,獨守空房的董夫人就“不得不”辭退辛勤工作的單身漢張二叔,以避諱可能引發(fā)的“男女之嫌”。第四,從董夫人“母親”的身份與“職責”來看,面對女兒對楊尉官的傾慕、楊尉官對女兒的寵溺,為了女兒的幸福與未來,再加上女兒與楊尉官女未嫁男未娶,正是門當戶對的一對,這一切都不得不讓董夫人犧牲自己的情感與欲望。總而言之,這種壓抑是集體話語下董夫人受限于身份、地位等因素的不得已的做法,而封建禮教僅僅是這個話語的某個具體內(nèi)容。
“殺雞”在小說中是文太太引誘男人的手段,在電影中成了董夫人宣泄情緒的方式(有人認為電影中殺雞象征著所謂“女權主義的勝利”,但只要仔細觀看影片就可以知道董夫人殺的是一只“會下蛋的黑母雞”,這種牽強附會的說法不攻自破)。在“殺雞”情節(jié)之前有一長段心理蒙太奇,通過織布機上下運動(可以看作性暗示)、董夫人和楊尉官的手、女兒和楊尉官的互動、張二叔、修貞節(jié)牌坊、董夫人出門等鏡頭的反復快切,加上一段急促的琵琶配樂,充分而顯明地表達出董夫人在欲望中糾結、痛苦、憤懣而無法排遣的強烈心理波動。在這種難以壓抑的矛盾心理之下,董夫人奪門而出,殺死了一只雞來泄憤,然而顯然這個舉動并無法排遣其內(nèi)心郁結的情感,這中間存在巨大的情緒落差。但這一出人意料的行為在電影敘事與鏡頭畫面上仍帶給了觀眾很大的沖擊,使觀眾體會到“人”在大環(huán)境中面對選擇時一種無解的無奈之感。
三、貞節(jié)牌坊的樹立
小說在一片祥和與喜悅中收尾,貞節(jié)牌坊未能樹立,只是令“文家的同宗大失所望”并說出“女人的心怎么樣,誰也說不準啊!”這樣輕描淡寫的話語而已。在小說的啟蒙觀念引導下,對封建禮教的反叛充滿了激情昂揚的理想主義,似乎只要人心解放了,外在的一切矛盾都可以隨之消弭,但事實并非如此。電影的處理是:在董夫人痛苦表情的一個充滿現(xiàn)代品格的凝鏡畫面之后,一切回歸了現(xiàn)實,電影上演了被一些人詬病的“狗尾”——貞節(jié)牌坊的樹立。導演似乎一定要安排這個牌坊立起來,才能實現(xiàn)其創(chuàng)作的完整度,才能將董夫人的痛苦與悲劇以實體的方式被銘刻。個體聲音的強烈存在與外在力量的強力壓制,造成了人物心理上的巨大扭曲,而疏離帶來的直接感受就是無法掌控的挫敗感。一旦挫敗感產(chǎn)生,人的下意識或是返歸內(nèi)心,沉溺于一系列的情緒。在《董夫人》中,“殺雞”是情緒唯一的宣泄,這似乎意味著董夫人終于選擇了“出走”和“表露內(nèi)心”,然而遺憾的是,身份、地位等外在因素的影響過于強大,董夫人終究要冠帶整齊,在鞭炮聲和眾人的崇羨眼光中接受“貞節(jié)”的贊禮。她逃不出籠罩于“人”之上的那張巨大的屬于社會的網(wǎng),成為了一個意識到苦痛卻又無力改變的隱性的“悲劇英雄”。
“貞節(jié)牌坊”故事的三個版本,從古典民間故事依循中國傳統(tǒng)倫理,到小說徹底反叛封建綱常對人性的扭曲,對古典人物進行現(xiàn)代啟蒙,再到電影對女性心理的緩緩道來,一步步走向了對真實人性的展現(xiàn)。從小說到電影的改編,是從觀念性到主觀性,從說理性到抒情性,從故事邏輯到心理邏輯,從意識形態(tài)話語到個人話語的轉換。相較于改編前的文本,《董夫人》的敘事并不著力于進行封建傳統(tǒng)的批判和啟蒙,并不意圖單純披露封建道德對女性的束縛等議題,而在于書寫宏大社會規(guī)訓下的“人”的掙扎歷程,探討人性所受到的來自家庭及社會秩序的壓力,及個人的情感和自由相對于集體價值觀念的矛盾。它關注于“人的境況”“人的情感”“孤獨和挫敗”等現(xiàn)代性母題,而并不將故事局限在某一古典時代、某片東方大陸,換言之,董夫人可以是任何一個面對生活抉擇的個體,可以是任何一個處于巨大關系網(wǎng)絡之中的“人”,這極大地拓寬了原故事的邊界。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作者姓名:向月越(1994-),女,重慶人,碩士,研究方向:戲劇與影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