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建
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司法如何才能更好地回應社會對公平正義的期待,已成為不可回避的緊要問題。員額制、人民陪審員制度等都是法院系統(tǒng)為實現(xiàn)司法公正而開展的改革舉措。法官績效考評制度(以下簡稱“績效考評制度”)作為一項利用評價指標對法官的審判業(yè)績進行考核的制度,通過將審判業(yè)績轉化為若干個客觀的、可量化的指標,是現(xiàn)代科學管理原理及新公共管理模式在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運用。法官績效考評制度也是司法公正得以實現(xiàn)的保障機制之一,其與法官的職業(yè)生涯、具體利益〔1〕如J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審判輔助人員、司法行政人員績效考核即獎金分配實施細則(試行)》第4條就規(guī)定,“法官、審判輔助人員、司法行政人員的績效獎金,不與法官等級、行政職級等掛鉤,主要依據(jù)績效考核結果發(fā)放,向一線辦案人員傾斜?!钡让芮邢嚓P,但由于該制度的實踐效果與制度理念、制度目的等存在背離,故而需要對相關問題及其原因予以探究。通過對績效考評制度及其改革實踐予以研究,本文還在于揭示與反思司法改革中“重視制度建構而忽略法官主體性”的現(xiàn)象,解釋現(xiàn)象形成背后的邏輯關系。具言之,從理論視角看,上述問題意識也可歸結為司法改革中“法官假設”問題?!胺ü偌僭O”研究之所以重要,一方面是因為當前有關司法改革的理論研究及實踐中,都下意識地將“法官假設”給遮蔽起來了,所以,有必要將作為討論/改革前提的假定給開放出來;另一方面是因為不同的主體假定會產生不同的制度設計、理論思考〔2〕如現(xiàn)代社會以來,就將人假定為“經濟人”“理性人”“個體人”,這使得個體的人不再受到社會、道德的約束,人所謂的自由被無限放大,不斷膨脹的欲望也不斷被正當化,最終陷入痛苦的深淵。森在對現(xiàn)代經濟學假設進行檢討時就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經濟把亞當?斯密關于人類行為的看法狹隘化了……經濟學的貧困主要是由于經濟學與倫理學的分離而造成的?!庇纱苏f明,人的假設及其實踐對秩序生成、良善實現(xiàn)都具有重要價值。參見:[?。莅?shù)賮?森:《倫理學與經濟學》,王宇、王文玉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32頁。,有關“法官假設”也不例外。
雖然早在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就決定,“取消對全國各高級人民法院的考核排名;依照法律規(guī)定保留審限內結案率等若干必要的約束性指標,其他設定的評估指標一律作為統(tǒng)計分析的參考性指標,作為分析審判運行態(tài)勢的數(shù)據(jù)參考;……各高級人民法院要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要求,取消本地區(qū)不合理的考核指標?!薄?〕胡新偉:《最高人民法院決定取消對全國各地高級人民法院考核排名》,《人民法院報》2014年12月27日第1版。但要是細心地對既有的績效考評制度設計及其發(fā)展趨勢進行考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績效考評制度不僅沒有趨于簡單化,反而表現(xiàn)出復雜化的樣態(tài),即出現(xiàn)了指標構成、案件權重計算、案件飽和度計算的復雜化。
第一,就績效考評指標構成復雜化來說,以J省《全省法院法官審判業(yè)績評價辦法(試行)》(以下簡稱《法官業(yè)績評價辦法》)為例,其第四條第一項規(guī)定:法官審判業(yè)績采取定性考核和定量考核相結合,評價指標包括辦案數(shù)(工作量)、審判質量效率、司法技能、違法審判責任追究等。其中,辦案數(shù)量(工作量)為基礎分;優(yōu)秀庭審、優(yōu)秀裁判文書、典型案例為加分項;審判質量效率為減分項。最終,審判業(yè)績得分=全部辦案數(shù)量(工作量)得分-減分分值+加分分值。再以審判質量效率的評價指標構成為例進行分析會發(fā)現(xiàn),其至少還包括審結率、結案率、庭審直播率、文書上網(wǎng)率、電子卷宗隨案生成率、發(fā)改率等一系列評價指標。
第二,就案件權重計算復雜化來說,由于案件本身的難易、復雜程度的不一致,以及民庭、刑庭、行政庭等業(yè)務庭在案件性質、案件數(shù)量等方面的區(qū)別,導致不同業(yè)務庭、不同法官之間可能存在工作量計算方面的差異。為了使上述差異在計算法官審判業(yè)績的過程中能獲得一定的平衡,起源于美國的“案件權重(case weight)”方法在當前的司法改革實踐中獲得了廣泛的重視。目前,“案件權重”計算方案已形成兩種思路:一種以上海法院系統(tǒng)為代表,其在對案件進行賦權時分為三類:一般權重系數(shù)、固定權重系數(shù)、浮動權重系數(shù);〔4〕一般權重系數(shù)就是按照民事三級案由、刑事二級案由將一般案件分類成698種類型,并主要通過筆錄頁數(shù)、開庭時間、文書頁數(shù)、審理天數(shù)等要素加以體現(xiàn)。固定權重系數(shù)主要針對特殊類型案件,不再區(qū)分案由,設置固定權重系數(shù)。浮動權重系數(shù)主要針對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反訴、審計鑒定評估等導致工作量增加的案件特殊因素設置權重系數(shù)。另一種是以江蘇法院系統(tǒng)為代表,其在對案件進行賦權時分成四級案由、8200余種案件,主要對當事人數(shù)量、是否有人反訴等“案件項”以及開庭次數(shù)、開庭時間、裁判文書情況等“工作項”要素加以體現(xiàn)。〔5〕在美國,“案件權重”本身的目的在于經由對司法工作負荷進行測算,從而及時地評估法官數(shù)量需求,但其僅將民事案件分為42個類型、刑事案件分為21個類型,也僅對庭審和其他聽證會、不涉及證據(jù)的聽證會、法官室相關活動、案件調整四個要素進行提取,遠遠沒有當前中國的復雜。參見:錢小軍、趙萌:《案件權重測算法簡析》,《人民法治》2018年第18期。
第三,就法官案件飽和度來說,案件飽和度本意是單個法官在一定的工作時間內能夠承受的最大工作量,案件飽和度雖不是直接對法官的審判業(yè)績進行評價,但卻與法官的工作量存在千絲萬縷的勾連,案件飽和度是以法官承擔的各類工作折算成具體工作量為基礎的,換言之,如果不能進入案件飽和度的指標體系中,法官承擔的再多、付出的再多也是無法被折算成工作量的。從比較直觀的角度看,對案件飽和度進行計算,能實現(xiàn)兩個目的:一是有利于法官審判工作的合理安排,不至于出現(xiàn)超過身體、能力等承受度之外的審判工作安排,為法官的身心健康、案件審判質效提升提供保障;二是有利于法院系統(tǒng)合理地預估法官的總體需求量,實現(xiàn)法官資源的合理分配、流動。在吳濤們看來,以往簡單計件考核方法“主要缺陷是沒有包含對個案工作量的測算,對具體案件類型的工作量差異化不能反映,尤其是忽略法官在復雜案件中的大量勞動,不能用以衡量其真實工作強度?!薄?〕吳濤、江明:《法官工作飽和度測算模型的建構及運用》,《法律適用》2018年第17期。所以,需要建構能夠準確反映法官工作量的測算公式。〔7〕飽和度的測算公式如下:法官實際工作量F與其工作飽和值R的比值來衡量工作飽和度S,即S=F/R。當S<0.9 時為非飽和狀態(tài),0.9≤S<1.0 時為接近飽和狀態(tài),S=1.0 時為飽和狀態(tài),S>1.0 時為過飽和狀態(tài),據(jù)此可評價法官的工作負荷和身心健康狀況。至此可得到工作飽和度的完整算法模型:S(工作飽和度)=F’(修正后實際工作量)/R’(修正后工作飽和值); F’(修正后實際工作量)=F(實際工作量)×(1-r),r為工作量分流比例;F(實際工作量)=I1(個案工作量)+I2+……+In;I(個案工作量)=W1(基本權重因子乘積)×W2(特殊權重因子乘積);R’(修正后工作飽和值)=R1(基層法院法官工作飽和值)×c(修正因子) =R2(中級法院法官工作飽和值)×c(修正因子) R1= 157.4,R2=163.5,其測算時段均為 1 年。參見:吳濤、江明:《法官工作飽和度測算模型的建構及運用》,《法律適用》2018年第17期。
依據(jù)評價指標、權重測算、案件飽和度等績效評價機制的表達來看,至少從形式上來說,每位法官尤其是認真付出的法官的工作量應能得到應有的體現(xiàn),也能更好地實現(xiàn)審判資源合理化分配的目的。依照法院正式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來看,案件審判質效確實有了較大的提升,但同時也能夠發(fā)現(xiàn)“雙高”特征的存在,即:在法院整體審判質效有了提高的同時,法官的審判壓力也有了提高。例如,2018年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工作報告就總結到,“2017年,全省法院共受理案件2037311件,同比增長11.89%,其中新收案件1689177件,同比增長10.53%;審執(zhí)結案件1704596件,同比增長15.82%?!迥晔状纬尸F(xiàn)新收案件增速放緩、未結案件存量減少的良好勢頭。在案件數(shù)量繼續(xù)增長、審判工作壓力不斷增大的情況下,全省法院審判質量效率總體保持良好運行態(tài)勢?!薄?〕夏道虎:《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工作報告——2018年1月28日在江蘇省第十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公報》2018年第1輯。毋庸置疑,法院系統(tǒng)審判質效呈現(xiàn)的良好勢頭肯定是全體法官努力的結果,但是,審判質效良好勢頭的出現(xiàn)究竟是制度改革形成的資源配置優(yōu)化的結果,還是法官承受更大壓力的結果呢?這就成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2018年江蘇省高院的總結又提出,“完善司法績效考核制度,形成良好激勵導向。全省法院員額法官人均結案257件,比上年增加20件?!痹诖耍辽購淖置嫔峡梢耘袛喑?,法官承受了更多的壓力,如果法官壓力的承受是在案件飽和度范圍內,也應算是制度改革帶來的紅利,但實際情況卻非如此,來自基層一線的法官方揚慧等結合自身的實際及觀察就體悟到,“隨著法治進程的加快及社會公眾法治意識的不斷提高,身處審判一線的法官,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不僅是‘案多人少’的現(xiàn)實情境導致的辦案壓力,更多的是高要求的辦案效果導致的裁判心理壓力……等均讓法官感覺如履薄冰、身心俱疲。”〔9〕方揚慧、丘理、王小佳:《法官壓力何以消解——以我國法官職業(yè)化路徑的完善為著眼點》,《司法改革評論》2016年第1輯。考核指標的復雜化、科學化,審判質效整體趨好與法官感受到的壓力增大并存的現(xiàn)象說明:一線法官至少暫時還未能從當前績效考評制度的改革中獲益。
績效考評制度復雜化趨勢與審判質效、法官壓力“雙高”現(xiàn)象的并存,可以部分地推知,績效考評制度改革未能完全地實現(xiàn)自身的意圖,〔10〕當然,“雙高”現(xiàn)象的存在并未完全是績效考核制度改革所致,比如案件數(shù)量本身的增加也是關鍵、重要因素,但這也從側面說明,績效考評制度在內的機制并未能發(fā)揮好審判資源調配的作用。甚至還可能會導致一些制度預設意圖之外的后果產生?!?1〕對于意圖、行動與效果的關系,吉登斯指出,“目的與能動行為的脫節(jié)表現(xiàn)為以下兩種情形:行動者可以達到他們想要達到的意圖,但卻不是通過他們的能動行為;有意圖的特定舉動特有地引起一系列的后果,這種后果可以被合理地認定為行動者所做,但是實際上他們并不希望這樣。”具體參見:[英]吉登斯:《社會學方法的新規(guī)則——一種對解釋社會學的建設性批判》,田佑中、黃江濤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165頁。結合法院改革實際來看,上述問題至少導致了兩個意外后果:一是法院系統(tǒng)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精力去研發(fā)所謂的更為科學、合理的績效考評制度,這無疑會擠壓整個審判資源的利用;二是法官會不斷地被卷入復雜化、精致化、科學化的考評指標體系中,最終會迷失自我,兩個意外后果疊加的后果可能就是公正司法的實現(xiàn)被干擾。
法院推進績效考評制度、員額制、審判團隊等改革,本意在于更充分、更有效地利用審判資源,減少法官不必要的負擔,以便他們能更好地審理案件、提升審判質效。但是,既有的改革實踐卻說明,法院不僅沒有能夠讓法官從繁雜冗余的事情中解放出來,反而要花費更多的時間、精力、資金等用于相關改革的設計、驗證、評估、反饋等,績效考評制度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一方面,為了使績效考評的管理體現(xiàn)的更為科學化、理性化,與案件有關的管理機構就不斷地增多起來,雖說司法管理與司法審判都是司法權的有機構成,但是架床疊屋的案件管理機構的成立是否符合司法改革的內在精神呢?比如,審判管理辦公室、司法改革辦公室等等的成立,每個內設機構的成立,背后都要配置相應的人、財、物作為支撐,在整個司法資源相對固定的情況下,這些無疑都會擠占一線審判資源的配備。另一方面,對評價指標、權重指數(shù)、案件飽和度所謂科學化、合理化的研究也陷入泥淖之中,耗費了若干的司法資源去尋找無解問題的答案。如果說以往績效考評制度設置的案件均衡度、調解率等硬性指標存在不合理之處,那么當前的司法技能、文書上網(wǎng)率、電子卷宗隨案生成率等指標是否就合理呢?依此進行推演則會發(fā)現(xiàn):評價指標體系成為了一個不斷變動并具有無限可能的對象。再以案件飽和度為例,由于層級、區(qū)域、個體等千差萬別,飽和工作量究竟應該多少算是合理呢,要不要算上法官參加的各類會議、調研活動、扶貧幫困呢,當從這個角度來審視當前有關案件飽和度的理解,就會發(fā)現(xiàn)從個體法官出發(fā)角度所言的案件飽和度并非是當下司法實踐中的真問題。〔12〕當前對法官案件飽和度的計算也僅僅只考慮案件審判對法官時間精力的耗費而未估算其它。張澍、姜金良在對案件飽和度的測算方法進行研究時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雖然他們主要是從員額法官配置角度考慮,如他們所言,“法官的個體變量因素如職業(yè)技能高低數(shù)量程度、家庭生活狀況、個人子女生育撫養(yǎng)、職業(yè)態(tài)度等也會影響工作量的實現(xiàn);外部經濟環(huán)境、訴訟案件數(shù)量的變化也對工作量有所波及影響?!眳⒁姡簭堜?、姜金良:《法官員額制的測算與配置——以民事案件權重值模型為中心》,《尊重司法規(guī)律與刑事法律適用研究(上)》,2016年4月。同樣,究竟應如何對案件進行細化分類、應測算案件審理中的哪些指標,顯然也是無解的問題。評價指標、權重指數(shù)、案件飽和度作為一種形式化的評價方法,即使是在客觀、形式上設計了所謂精確的指標、指數(shù)等,其也會被法官個性化因素的存在給擊穿,所以說,對形式化的過分追求不僅不能緩解司法資源配置壓力的緊張問題,反而會消耗有限的資源。
此外,在過往的一段時期內,由于法院系統(tǒng)對審判質效數(shù)字的迷信與追求,比如為了滿足民事一審人民陪審率100%的要求,法官們則采用了“選可靠的人、用放心的人、急匆匆的開庭通知、判后補簽名”〔13〕張建:《法官績效考核制度中人民陪審考核及其悖論》,《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等行動策略,行動策略的使用對于案件真正審判并無任何益處,反而消耗了法官有限的時間、精力等,最終不得不由當事人、法院自身來承受策略行動導致的負外部性,因為“個體的人不可能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的世界,不過他至少有可能設法規(guī)避諸種直接的壓力,能夠不斷地擺脫體制強加給他的諸種限制?!薄?4〕[法]克羅齊耶:《法令不能改變社會》,張月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頁。所以,為了杜絕、減少“指標最優(yōu)”〔15〕有關指標最優(yōu)生成邏輯、異化后果及反思的相關研究,參見:張建:《指標最優(yōu):法官績效考評制度運行的實踐邏輯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李擁軍、傅愛竹:《“規(guī)訓”的司法與“被縛”的法官》,《法律科學》2014年第6期。的排名機制對法官造成的負面干擾,最高人民法院不得不在2014年發(fā)文取消審判質效排名的做法、取消不必要的考評指標。但是,包括最高人民法院在內的諸法院未能意識到的問題是,更為復雜化、科學化、精致化的評價指標體系不斷涌現(xiàn)的過程,其實也是具有主體性的法官不斷被吞噬的過程。例如,雖然J省《法官業(yè)績評價辦法》指出,“辦案數(shù)量(工作量)得分按照《全省法院案件復雜度權重評估辦法(試行)》由電腦系統(tǒng)自動計算生成”,但這僅僅解決了業(yè)績評價主體評價方便及評價數(shù)據(jù)獲得較為客觀的問題,并未能將法官從更為繁瑣的業(yè)績評價指標體系中解放出來。原因有二:一是當前不僅沒有弱化審判業(yè)績與法官的職業(yè)、個體利益之間的關聯(lián)性,反而是強化了,對于這點從“將審判業(yè)績作為法官是否退出員額”的依據(jù)的規(guī)定就能得到印證?!?6〕如《江蘇省邳州市人民法院員額法官管理辦法》第5條第一款就規(guī)定, 員額法官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退出員額并報省法院審批:(一)經辦案績效考核,非因客觀事由、審判工作量未達到年度考核最低標準的。《江蘇省法官、審判輔助人員績效考核及獎金分配指導辦法(試行)》在第13條第六款則對法官的工作量加以規(guī)定,“(七)審判崗位法官需要完成的年度案件權重基本工作量為所在業(yè)務庭全體法官年度案件權重值的75%?!彼?,即使拋開員額法官能否因辦案績效考核地而被強制退出員額的問題,員額法官退出的規(guī)定也至少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法官的最低工作量顯然會存在“水漲船高”的問題;二是年度考核未達最低標準就可能會被強制退出,而無任何緩沖期也不妥。參見:《邳州市人民法院員額法官管理辦法》,http://wmdw.jswmw.com/home/content/?3831-4659131.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9年1月26日。二是更為精致、細節(jié)化的評價指標的存在,會使得法官不得不更加注意各項評價指標,稍有差池,可能就會導致評價不高、不好的結果。如果將上述兩個因素重疊起來思考,能夠推導出來的結果就是,法官對優(yōu)化的審判業(yè)績予以追逐的情形將會繼續(xù)持續(xù)存在。
總之,無論是為了制定更為科學、合理的考評制度而導致法院資源被擠占的后果,還是員額法官為了滿足考評要求、保住員額位置、獲得更多溢價等而不得不采用策略行動、不得不更為細心地關注評價要求,在總體司法資源不變的前提下,都可以推導出:被不合理的審判管理、策略行動消耗的時間、精力越多,正常的案件審理、案件管理所能夠支配的時間、精力肯定就會減少,定然會影響審判質效的真正提升。所以說,在此輪績效考評制度改革中,法官作為績效考評制度的對象、客體的傾向不是被削弱,反而被各種直接、間接的因素強化了。故而,有必要對績效考評制度改革中制度建構加強而法官主體意識未獲彰顯的“法官對象化”〔17〕對考評制度設計科學化及業(yè)績的過分重視,還可能會使我國深入群眾內部、全心全意投入的人民司法傳統(tǒng)受到侵蝕,因為熱情、態(tài)度等是沒有辦法量化的。有關人民司法傳統(tǒng)形成,可參見:侯欣一:《從司法為民到人民司法——陜甘寧邊區(qū)大眾化司法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蘇力:《送法下鄉(xiāng):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出現(xiàn)的原因予以探究。
績效考評制度不僅未能真正地達至優(yōu)化審判資源分配、合理均衡法官工作量的目的,反而將法官挾裹的更為密不透風,這其實就是績效考評制度改革的意外后果。吉登斯認為,行動的意外后果就是“有意發(fā)生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代之而來的是行動者的行為產生了另一個結果或多種結果?!倍馔夂蠊a生的原因在于“要么是由于當做‘手段’運用的‘知識’是錯誤的或與所尋求的結果無關,要么是由于他或她誤解了需要運用那種‘手段’的情景?!薄?8〕[英]吉登斯:《社會學方法的新規(guī)則——一種對解釋社會學的建設性批判》,田佑中、黃江濤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65頁。沿著吉登斯的解釋可發(fā)現(xiàn),績效考評制度改革之所以出現(xiàn)上述意外后果,要么是因為誤解了作為“手段”的績效考評制度,要么是因為忽略了績效考評制度運用的構成性前提。對此,我們認為,對數(shù)據(jù)挖掘及科學化計算方式的不恰當使用、司法改革的建構理性化假設是其中的兩個直接因素,而忽略法官所具有的主體性則是導致意外后果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
數(shù)據(jù)挖掘技術作為一種對海量數(shù)據(jù)進行處理的方案,能夠快速而有效地在海量的數(shù)據(jù)中抓取所需要的信息,發(fā)現(xiàn)以往經由簡單數(shù)據(jù)處理不能發(fā)現(xiàn)的邏輯、問題等。數(shù)據(jù)挖掘技術作為決策輔助系統(tǒng),近年來被廣泛地使用在司法實踐及相關研究中。就司法實踐來說,在智慧審判、類案檢索、同案不同判預警系統(tǒng)、裁判文書公開及執(zhí)行領域中“點對點”查控等事項中,數(shù)據(jù)挖掘技術不斷地被轉化為相關應用。就司法研究來說,經由借助于挖掘技術而大大地擴展了數(shù)據(jù)處理能力,至少使得研究在形式上更具有了科學性?!?9〕通過對超過303萬份一審刑事文書的的數(shù)據(jù)挖掘,王祿生發(fā)現(xiàn)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訂實施后的五年內,雖然審前羈押、刑事辯護、繁簡分流等指標已有所好轉,但是涉及到的根本性問題,如羈押措施的生成機制、刑事辯護中律師參與等并未能獲得有效提升。王祿生:《論刑事訴訟的象征性立法及其后果——基于303萬判決書大數(shù)據(jù)的自然語義挖掘》,《清華法學》2018年第6期。有關案件權重系數(shù)、法官案件飽和度等的測算,也都是基于相應的數(shù)據(jù)挖掘而構建起來的。比如,早在2016年上海高級人民法院就采集了接近150萬件案件,并對每個案件中的70余項信息點,經過反復測算、科學評價而最終得出的;同年,江蘇高級人民法院在完成權重體系測算時,參與評估的案件就超過201萬件。由于司法管理具有科層制的特性,借助于技術化手段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主觀性,發(fā)揮經由技術吸納主觀的作用,如在有關員額法官指標分配問題上,江蘇高級人民法院司改辦主任孫轍的評價就是,“這么把員額分下去,沒有哪個法院說我們不公平?!薄?0〕如孫轍所言:“初錄入案件都要靠人工,像非常原始的田野調查。三萬多案件,要從檔案室里把卷宗扒出來,一本一本翻找,將每個案件的25項信息查清,手動輸入統(tǒng)一的表格。后來,手工錄入變成了對電子卷宗進行技術處理,案件樣本量也逐步擴大?!被骸栋付嗳松伲ㄔ簡T額怎么分配江蘇法院探索“案件權重指標體系”》,《南方周末》2017年6月22日第3版。故而,可以肯定地認為借助于數(shù)據(jù)挖掘技術,能有效地提升司法的改革實效。但是,問題的緊要之處在于:對數(shù)據(jù)挖掘等技術可能帶來的所謂的科學性、精確性的過分迷信,使得作為手段的指標體系、案件權重、案件飽和度等本身被目的化了,同時,在技術與技術迷信的相互支撐下,各類指標被不斷地修改、完善、提升?!?1〕如劉宇玥所言,“你看到的是第一代賦分標準,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已經進行過調整,比那時候更加科學、準確了?!被骸栋付嗳松?,法院員額怎么分配江蘇法院探索“案件權重指標體系”》,《南方周末》2017年6月22日第3版。而在司法實踐中因為技術迷信〔22〕不僅應對大數(shù)據(jù)應用的效果予以必要的警惕,對數(shù)據(jù)挖掘本身也需加以反思。多梅爾在對有關違規(guī)的算法進行分析時曾指出,“對于科研人員而言,所謂識別違規(guī)行為,就是將可預測的正常行為進行歸類,然后編寫一種算法以識別任何違背這些‘常規(guī)’的行為。……很明顯,‘常規(guī)’行為不是一種客觀的度量,而是一種社會建構概念,代表的只是人們的偏見?!保勖溃荻嗝窢枺骸端惴〞r代:新經濟的新引擎》,胡小銳、鐘毅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頁。帶來的迷惘卻容易被我們忽略,一如王祿生所言,“在官方的話語體系中,大數(shù)據(jù)與人工智能技術介入司法場景的深度與廣度前所未有。與官方話語的積極性呈現(xiàn)鮮明不同的是,部分一線干警對于這類技術的話語則呈現(xiàn)出消極的一面,并形成懷疑話語、否定話語和抵觸話語三類表達?!薄?3〕王祿生:《大數(shù)據(jù)與人工智能司法應用的話語沖突及其理論解讀》,《法學論壇》2018年第5期。舍恩伯格、庫克耶也曾指出,“大數(shù)據(jù)時代對我們的生活,以及與世界交流的方式都提出了挑戰(zhàn)。最驚人的是,社會需要放棄它對因果關系的渴望,而僅需關注相關關系。也就是說只需要知道是什么,而不需要知道為什么?!薄?4〕[英]舍恩伯格、庫克耶:《大數(shù)據(jù)時代:生活、工作與思維的大變革》,盛楊燕、周濤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頁。這也就是說,大數(shù)據(jù)等技術具有將改革本應有的價值判斷邊緣化的問題。故而,顯而易見的是:績效考評制度之所以出現(xiàn)實踐效果與改革預設目的之間的背離,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將關于人的改革逐漸轉移至關于現(xiàn)代技術的改革,在此過程中,具有主體性的法官消失了。
司法改革中預設的整體的、同質的、自上而下的建構理性假設,既是導致績效考評制度復雜化的關鍵原因,也是導致“雙高”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5〕之所以得出這個判斷,原因在于:法院案件受理量的增加固然與案件自然增長有關,但也與立案登記制的實施有關。對于法院“案多人少”的問題,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訴訟成本太低,蘇力就主張“法院系統(tǒng)應會同相關決策部門以各種措施提高訴訟成本,使司法得以集中有效關注更具規(guī)則意義的糾紛解決。”實踐中,立案登記制不僅未能起到提高訴訟成本的作用,反而是降低了訴訟成本,鼓勵了訴訟,再加之對社會資源利用的不夠徹底,也導致進入訴訟的案件越來越多。相關研究參見:蘇力:《審判管理與社會管理——法院如何有效回應“案多人少”?》,《中國法學》2010年第6期;石雷春:《立案登記制改革:理論基礎、運行困境與路徑優(yōu)化》,《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當前司法改革的主導者假定地認為通過對績效考評指標進行研發(fā)、對案件予以類型化區(qū)分、對案件要素權重分配,就可以測算出每個法院的總體審判工作量,同時,根據(jù)案件飽和度可以徹底地實現(xiàn)法官評價的合理化及審判資源合理化分配的目的。但是,此假設至少有兩個不足:一是如上文所言,績效考評指標、案件權重、案件飽和度都是無解的命題,但當前的改革卻假定認為“通過指標化、形式化和數(shù)字化的方式就能將法官的工作態(tài)度、積極性、熱情等測量清楚。”〔26〕張建:《指標最優(yōu):法官行動異化的邏輯及反思》,《北方法學》2015年第5期。二是從實踐角度看,例如當某個法院的員額法官數(shù)超過了測算出來的應分配指標,應制定何種標準讓既有的法官從該法院流出以及怎么流動呢,這無疑也是未能慮及的棘手問題。改革過程中的同質化假設則使得不同層級、不同區(qū)域的法院、法官之間的差異未能被慮及,有關員額制改革效果的實證就顯示,基層人民法院所面對的案件類型及其對法官能力的要求與中級人民法院及以上法院是有所區(qū)別的,〔27〕張建、姜金良:《同質與建構:作為反思法官員額制的切入點》,《山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8期。但法官遴選標準與指標分配卻未能考慮到這點,一刀切的改革方案使得改革后的基層人民法院普遍面臨著更為艱巨的“人案矛盾”??冃Э荚u制度同樣也存在類似的問題,如對法官調研文章發(fā)表的考核等等。而改革總體方案的目的、實現(xiàn)路徑等在此輪改革中都是由上級法院制定與實施,下級法院、法官僅僅被視為改革的接受者,殊不知,這種將上級法院優(yōu)于下級法院、將作為組織的法院優(yōu)于作為個體的法官的假定,不僅導致法院的地方性及創(chuàng)造性未能獲得重視,也導致法官作為改革參與者的親歷性意識蕩然無存,最終不能真正地擁抱改革。斯科特在對秩序生成進行研究時就發(fā)現(xiàn),“正式的規(guī)劃實際上是寄生于非正式的過程,沒有這些非正式的過程,正式項目既不能產生,也不能存在。然而正式的項目往往不承認,甚至壓抑非正式過程,這就不僅損害了項目目標人群的利益,也最終導致了設計者的失敗?!薄?8〕[美]斯科特:《國家的視角——那些試圖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是如何失敗的》,王曉毅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導言第6~7頁。從這個角度看,重視下級法院、重視法官在改革中作用的發(fā)揮應成為改革的應有之意。
上文的論述在于揭示,借助于大數(shù)據(jù)等現(xiàn)代方法進行的理性化努力而建構的科學復雜、精致的考評制度與法官不斷增長的案件審判壓力構成了矛盾,該矛盾的存在說明了績效考評制度改革并未能真正有效回應司法實踐需求。為此,可以從結構(法院)與行動者(法官)、閉合(法院)與開放(社會)的關系性視角來加以審視。
員額制改革的目的在于推進法官的職業(yè)化、專業(yè)化,最高人民法院在2018年發(fā)布《關于進一步全面落實司法責任制的實施意見》中也提出,要進一步強化“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的觀念和要求,意圖真正地構建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目標。這一切似乎都在承認法官在案件審理中的中心位置,但是,實踐中的法官卻未能真正地進入在案件審理中除了遵從法律而無其他顧慮的狀態(tài),直接原因就在于法官需顧及案件審理之外的諸多事項,如審判業(yè)績、裁判效果等,根本的原因在于包括績效考評制度、員額制改革在內的改革未能真正地傾聽法官尤其是基層人民法院法官的聲音,更不用說將他/她們的意見結構到改革中了。其實,這種將法官視為改革/制度規(guī)制的對象,而非改革/制度中行動主體的現(xiàn)象并非是當前形成的,而是長期以來形成的慣習所致。對于慣習(習性)及其后果,布迪厄指出:“習性是持久的、可轉換的潛在行為傾向系統(tǒng),是一些有結構的結構,傾向于作為促結構化的結構發(fā)揮作用,也就是說作為實踐活動和表象的生成和組織原則起作用,而由其生成和組織的實踐活動和表象活動能夠客觀地適應自身的意圖,而不用設定有意識的目的和特地掌握達到這些目的所必需的程序,故這些實踐和表象活動是客觀地得到‘調節(jié)’并‘合乎規(guī)則’,而不是服從某些規(guī)則的結果,也正因為如此,它們是集體地協(xié)調一致,卻又不是樂隊指揮的組織作用的產物?!薄?9〕[法]布迪厄:《實踐感》,蔣梓驊譯,譯林出版社 2012 年版,第74~75頁。斯科特也洞見到,“慣例往往是在關系系統(tǒng)之內習得的,并由關系系統(tǒng)來維持和更新,……意味著慣例并不可能輕易傳播到由新的行動者與新的關系所構成的新情景中?!薄?0〕[美]斯科特:《制度與組織——思想觀念與物質利益》,姚偉、王黎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92頁。以績效考評制度來說,雖然存在從行政管控型向質效評估型的轉換,〔31〕張建:《法官績效考評制度的功能及反思》,《華東理工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但本質上仍然是一種對法官不信任的表現(xiàn)。艾佳慧在對我國近80年來(1937-2012)的法官管理制度進行梳理后,發(fā)現(xiàn)原因在于“在某種程度上,是事前遴選的非職業(yè)化直接導致和正當化了事后管理的行政化?!薄?2〕艾佳慧:《法官管理的中國范式及其限度( 1937—2012)》,《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所以說,有必要對當前司法改革中該種慣習的影響保持必要的警惕,一如克羅齊耶所言,“與戰(zhàn)爭相比,真實社會的變革更為錯綜復雜,因為在此變革之中,敵人并不在我們的外部,而正是我們自己?!薄?3〕[法]克羅齊耶:《法令不能改變社會》,張月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9頁。具言之,此輪司法改革能否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能否戰(zhàn)勝長久以來在司法實踐中形成的慣習所具有的規(guī)制性力量,建立一種以法官信任為中心的司法改革藍圖。
對于作為行動者的人在改革、實踐中所具有的重要性,克羅齊耶曾指出,“假如想要創(chuàng)造獲得成功的時機,人們應該關注的是戰(zhàn)略,而非變革。更為重要的是,人們應該注重發(fā)展人際關系,而不是去建構諸種有關國家的理論,應該更多地相信人,而非程序。”〔34〕[法]克羅齊耶:《法令不能改變社會》,張月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6頁。社會建構理論也發(fā)現(xiàn),“人類的成長發(fā)展,不僅與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相關,也與特定的文化及社會秩序有關,后者是由重要他人(significant others)傳輸給他的。”〔35〕[美]彼得?伯格、托馬斯?盧克曼:《現(xiàn)實的社會建構》,汪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頁。蘇格拉底在對工匠與技藝的關系進行討論時則認為,“技藝的從事者若是忠于他們的技藝,就會獻身于他們不能忽視的目標?!薄笆聦嵣希總€工匠從事兩種技藝——一種使他獲得稱號的技藝和一種掙工資的技藝。他以后一種技藝關照自己;以前一種技藝關照別人。”〔36〕[美]布魯姆:《人應該如何生活——柏拉圖〈王制〉釋義》,劉晨光譯,華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45、54頁。蘇格拉底對技藝從事者類型區(qū)分判斷的言下之意在于指出,對于技藝的從事者,我們希望他們是什么他們可能就會是什么。具而言之,當將法官視為是需要管理、監(jiān)督的對象時,他/她們可能就會努力地使自己符合監(jiān)督、管理的要求,法官通過采取策略行動以追求考評指標最優(yōu)的現(xiàn)象就非常清楚地說明了這點;反之,如若將法官視為是司法正義的實現(xiàn)者、實踐者,他/她們可能就會以司法正義作為自身的追求目標?!?7〕桑德爾認為,“腐蝕一件物品或者一種社會慣例也是在貶低它,也就是以一種較低的評價方式而不是適合它的評價方式來對待它。”“如果生活中的一些物品被轉化為商品的話,那么它們就會被腐蝕或貶低?!碑斍暗恼J識就彌漫著這樣的假定,認為通過提高法官入職標準再配置以經濟待遇的提升,就能解決法官工作態(tài)度和動力的問題。[美]桑德爾:《金錢不能買什么:金錢與公正的正面交鋒》,鄧正來譯,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導言XVIII頁。遺憾的是,當前的績效考評制度雖具有復雜的指標體系、科學的權重計算方案、海量數(shù)據(jù)支撐的案件飽和度算計模型,但它們僅僅都是將案件進行了要素化、形式化處理,而將案件審理中的人性緯度給抽離了。
法官是特定結構下的法官,法院的組織結構構成了法官行動的直接外部結構,法官的行動與組織結構既可能相互促進也有可能相互鎖定。當組織結構與行動訴求能相互支撐的話,那么反饋與回應則能相互促進,而當兩者相互不信任、隔閡時,則會相互鎖定。所以說,還應重視作為組織的法院所應具有的開放性,這樣才能促進法院與法官的相互支撐、回應與發(fā)展。之所以要重視法院組織結構的開放性,原因在于“在社會世界中存在的都是各種各樣的關系——不是行動者之間的互動或個人之間交互主體性的紐帶,而是各種馬克思所謂的‘獨立于個體意識和個人意志’而存在的客觀關系?!薄?8〕[法]布爾迪爾、[美]華康德:《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22頁。當前司法改革實踐之所以會陷入騰挪不開而不得不在較為逼仄的結構中予以推進的境地,就在于改革中的封閉性,就在于法院系統(tǒng)在改革時不重視將外部資源真正結構進司法中所致。司法作為糾紛解決機制的一種,固然有國家強制作為合法性保證,但無論是案件來源還是裁判結果接受都是嵌入在社會結構中的事實則是無法改變的。保持法院系統(tǒng)必要的開放性,將社會資源導入司法中,有助于司法改革目的的達成,也有助于社會對司法的認同?!?9〕如李瑜青就認為:“司法公正社會認同問題,指的是在特定社會歷史條件下,如何認識司法系統(tǒng)與非司法的其他社會系統(tǒng)及社會公眾之間的關系,并使兩者達到協(xié)調、共進狀態(tài)的問題?!崩铊で啵骸端痉ü鐣J同的價值、內涵和標準》,《東方法學》2017年第2期。
重視作為組織的法院的開放性,就是要經由制度化方式將法院與社會聯(lián)通起來。毋庸置疑,當前已有人民陪審員制度、多元化糾紛解決、司法公開等諸多聯(lián)通機制,但實踐及相關研究卻表明,很多聯(lián)通機制往往都淪為形式化的空轉,未能真正地發(fā)揮作用,〔40〕一項關于人民陪審員選任的實證研究就發(fā)現(xiàn),“以滿足陪審員人數(shù)要求為己任的改革是一種形式導向的要求,只要在人數(shù)要求、比例及選任方式上符合改革要求,那么改革就算是完成的。如果從實質的角度看,選擇真正符合改革要求的陪審員就要花費相當?shù)臅r間精力,故而被法院棄而不用?!眳⒁姡簭埥ǎ骸度嗣衽銓弳T選任的變革邏輯與實踐反思》,《西部法學評論》2017年第6期。最為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法院能否真正地擁抱開放性。司法的開放性,既可以表現(xiàn)為在案件審理中將地方性規(guī)則涵攝進裁判中,〔41〕由于本文不是在案件裁判的角度討論司法的開放性,故而后文未對該問題開展細致討論。相關研究可參見:謝暉:《從“可以適用習慣”論地方性法規(guī)的司法效力》,《法律科學》2018年第4期;高其才:《論人民法院對民事習慣法的適用》,《政法論叢》2018年第3期。也可以是在法院運行中將地方性的法治建設共生力量結構進來?!?2〕將社會共生力量結構到國家之中是我國的傳統(tǒng)做法,黃宗智將其概括為第三域,由于現(xiàn)代國家政權的建設第三域未獲得應有的重視、不斷地被制度化而逐漸萎縮。有關法治建設、司法改革的假定也是如此,認為存在國家與社會二分,具言之,即糾紛解決的主體與追求權利的個體二分,國家與個體直接面對而沒有任何中間力量的存在。為此黃呼吁,“中國實際的社會政治變遷從未真的來自對針對國家的社會自主性的持久追求,而是來自國家與社會在第三域中的關系的作用。”黃宗智:《經驗與理論:中國社會、經濟與法律的實踐歷史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76頁?;诖耍蜁l(fā)現(xiàn)必須要摒棄那種將上級法院視為全能、優(yōu)于下級法院的假定,尊重和重視法院的地方性;同時,還有必要建立起相應的制度,以此來規(guī)范、結構、評價地方性的法治建設共生力量結構到司法的路徑、形式等。
總之,要逐步地克服那種僅僅關注體制、制度、機制變革而將法官予以對象化處理的思維方式,轉向以法官信任為中心的模式;要逐步克服那種將作為組織的法院抽離于外在結構而僅重視國家單一性力量的思維方式,轉向以制度化方式結構社會共生力量的模式。
韋伯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的所有人都不得不納入到政治、經濟、社會的理性化組織中,成為龐大的官僚機器的一個小螺絲釘,成為社會的秩序人而喪失自由?!薄?3〕陳志剛:《韋伯與馬克思現(xiàn)代性思想的比較》,《山東社會科學》2016年第8期。但我們不能就此簡單地接受理性化的宿命而應有所突破。所以說,從績效考評制度切入對司法改革中“法官對象化、客體化”問題予以檢討并非是本文的最終目的,更為根本的關切還在于,經由對相關問題的分析、反思及可能性轉向的討論,將法官從被忽略的主體安置進改革的中心,讓法官能切實地感受到自己是法律帝國中的王侯、獲得職業(yè)應有的尊榮感,以更好地實現(xiàn)司法公正。因此,在現(xiàn)有的價值共識、制度框架、行動結構等約束性要素下,可以從以下三個維度出發(fā)建構起有效的操作新機制,具體如下:
第一,重視法官的主體性,審慎地對待績效考評制度及其功能。設置績效考評制度的本意在于對審判質效予以評估,以便更好地提升公正司法實現(xiàn)的水準,從這個角度看,作為審判管理手段的績效考評制度本應服務于法官、服務于法官的案件審理。重視法官的主體性,就是要盡可能地減少績效考評制度對法官案件審理、對法官時間精力分配等可能造成的干擾。審慎地對待績效考評制度及其功能可從兩個維度出發(fā):一是基于案件審理合法性要求,在既有的訴訟制度框架內建構相應的評價指標,如法定期限內結案數(shù)、法定期限內結案率等,減少可能會干擾法官案件審理的評價指標,如發(fā)回重審率、改判率等。二是基于因素是否為法官所控進行評價,即評價事項應是在法官能力所能及的范圍,如案件審理是否符合法定程序、有無違反法官職業(yè)道德要求等,減少、消除對法官不可控事項的考評,如上訴率、調解率等。同時,發(fā)揮好司法責任制度在法官管理中的兜底功能,除非出現(xiàn)重大的違背法官職業(yè)道德要求或重大錯誤審判等需要追求司法責任的情形的出現(xiàn),一般只應將績效考評結果作為案件審理優(yōu)化的參考依據(jù)。只有這樣,法官才能夠真正地在一個較為寬裕的結構中,依照法治精神和法律制度要求,穩(wěn)妥地推進案件審理工作。
第二,重視法官的主動型,制度化地完善法院與社會的聯(lián)通機制。當前的司法改革,已初步形成了以審判為中心的共識,初步建立了以法官為核心的審判團隊運行方式,但由于包括審判團隊在內的諸多機制還具有較強的行政色彩,法官暫時還未能真正成為審判團隊的領頭人物,團隊內部也未能形成分工合理的協(xié)調機制。重視法官的主動型,就是要在現(xiàn)行法律框架下充分授權給法官,在審判團隊的組成、運作過程中,如在法官助理、書記員的選任、分工、評價等方面逐步地過渡到以法官的判斷為主的狀態(tài)中。在此過程中,打通法院與社會的隔閡,制度地將社會資源導入并真正地結構到法院的運作中。如法官助理的選任,就可以不必拘泥于是不是法院的在編人員,符合條件的本科生、研究生以及實習律師、社會人士等都可成為法官助理。〔44〕如在加拿大法院系統(tǒng)內就設置有文書助理崗位,“擔任文書助理的人員都是法學院畢業(yè)的學生,他們在畢業(yè)后正式從業(yè)前到法院擔任文書助理……文書助理的設置并非僅為法官和法院工作的便利,也是國家培養(yǎng)法律人才的措施之一,體現(xiàn)法院與社會公眾之間的良性互動。”美國也有類似規(guī)定,如《合眾國法典》第675條就規(guī)定:合眾國首席大法官和最高法院大法官可任命法律助手和秘書,其工資由法院確定。參見:李亞飛、劉曉勇:《加拿大聯(lián)邦法院系統(tǒng)人員分類管理制度》,載周澤民主編:《國外法官管理制度觀察》,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最高人民法院政治部編:《域外法院組織和法官管理法律譯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7年版。形成具有彈性的團隊組織模式,打破員額法官編制的限制,如在案件審判壓力大的情況下,法官主導的審判團隊可多招納法官助理;反之,則降低團隊的規(guī)模,實現(xiàn)資源的合理化分配與流動,弱化利用績效考評制度來強化、督促法官提升審判質效的做法。同時,還可以建立當事人、相關律師、社會民眾等參與法官評價的制度等。
第三,重視法官的主要性,有序地推進從管理型法院向服務型法院的轉變。法院與法官的關系要從監(jiān)督與被監(jiān)督、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轉向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司法權本質上就是判斷權,“司法判斷是針對真與假、是與非、曲與直等問題,根據(jù)特定的證據(jù)(事實)與既定的規(guī)則(法律) ,通過一定的程序進行認識?!薄?5〕孫笑俠:《司法權的本質是判斷權——司法權與行政權的十大區(qū)別》,《法學》1998年第8期。法官最為核心、根本的任務就是在法治精神、法律制度下,充分地運用好判斷權。從這個角度看,會發(fā)現(xiàn)包括庭審直播率、文書上網(wǎng)率、電子卷宗隨案生成率等在內的諸多針對法官的考評指標,與司法判斷權并沒有太多的關聯(lián)性,它們更多是日常行政化管理所需要。鑒于此,一方面可以制度化地發(fā)揮好法官在審判團隊中的合理分工來完成部分指標,另一方面應強化法院在司法運行中的服務保障功能,形成行政事務人員與法官(審判團隊)之間的合理化分工〔46〕從管理型法院走向服務型法院的過程將會相當艱巨,原因在于“我國司法權和司法行政事務管理權配置及運行機制混同”。如法官參與扶貧甚至因扶貧不力而被問責的問題是否妥當、是否會影響案件審理就值得討論。2017年廣西來賓的一則通報就證明了該點,“興賓區(qū)人民法院審判員潘偉強因開展貧困戶精準識別工作履職不力被問責。”需要說明的是,法院作為整體是黨和國家政治事業(yè)的構成應承擔相應的、具體的政治任務,這并無疑問,關鍵在于法院應讓誰參與扶貧。參見:《來賓市通報6起脫貧攻堅工作履職不力典型案例》,《廣西紀檢監(jiān)察網(wǎng)》2017年11月29日。徐漢明:《論司法權和司法行政事務管理權的分離》,《中國法學》2015年第4期。。只有改變法院與法官的相對關系,才能將法官從日常瑣碎中解放出來,更好地開展案件審理,當然這個轉變將會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
本文基本上達至了將法官績效考評制度復雜化趨勢加重、意外后果表現(xiàn)及生成原因勾勒清楚的目的,更為重要的還在于將當前的績效考評制度改革實際僅僅將法官視為是制度、改革的對象而忽略法官本應具有的主體性的問題進行了充分的揭示,法官對象化、工具化的后果就是法官不得不采用理性手段來滿足考核要求,在此過程中,法官們將本應具有的價值和司法判斷力給丟失了,失去了價值追求的司法實踐,最終也逐漸淪落為形式化的空轉。進言之,不僅僅是法官績效考評制度在當前司法實踐中呈現(xiàn)這種狀態(tài),諸多其他改革制度,如人民陪審員制度、員額制改革、司法責任制等同樣如此。原因究竟何在呢?一言以蔽之就在于整個司法改革中的理性化假設、“畢其功于一役”的建構性思路,從而不斷地將地方各級法院本應具有的創(chuàng)造性、法官本應具有的主體性、主動性和主要性以及不同層次、區(qū)域法院間具有的差異性給遮蔽了。孫笑俠認為,司法具有法理功能與社會功能兩種,“法理功能是維護法的‘安定性’價值的功能,社會功能是法的合目的性功能;前者追求確定有序,后者追求革新進步?!彼裕痉ǜ母镆嬲厝〉脤嵭?,就應該回歸司法判斷權的本質屬性,回歸至司法是面向社會解決糾紛的主體的本來面貌,回歸至能夠不斷傾聽法官、當事人、律師、專家等群體的意見、訴求并將其結構進司法改革進程的基本方法,回歸至利用法治思維、法律制度公開清晰、層次分明地推進改革的應然路徑。但無論是司法的哪種功能,都是“法官通過對事實與規(guī)則的判斷產生了對糾紛的終局決定,決定產生了對權利義務關系的調整,關系調整產生了社會效果意義上的影響,在這種影響之外還可能有民眾和官員的更多可能預期?!薄?7〕孫笑俠:《論司法多元功能的邏輯關系》,《清華法學》2016年第6期。從這個角度看,結合法官績效考評制度改革的實踐來說,就是必須要摒棄將法官視為監(jiān)督、考核、管理對象的思維,真正地尊重、相信法官在公正司法實現(xiàn)中本應具有的主體性、主動性和主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