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鳳
水缸是蹲守在歲月深處的一眼泉,一生開口,滋養(yǎng)著屋檐下的生命。
水缸穩(wěn)坐在灶房里,離灶臺很近,高粱秸釘?shù)纳w子守住一缸清澈甘甜的秘密。一個葫蘆瓢擱在缸沿邊,隨時聽候調(diào)遣。掀開水缸蓋子,水瓢蕩開平靜的水面,嘩啦一聲舀起水,水從水缸里起身,抬腳就進了鍋灶。那水是甜的,是菜園邊的甜水井里的水,每天乘坐母親的水桶,攀著母親的擔(dān)杖鉤子在水缸里安家。水缸記不清肚腹里盛過多少擔(dān)水,就像母親記不清自己挑了多少年水一樣。在娘家,她體恤姥爺年邁、小舅力薄,早早把擔(dān)杖橫在自己肩膀上;在婆家,她進門8個月就送父親去參軍,替父親把井臺到水缸的距離一步步丈量。
母親是最親近水缸的人。清晨,她在我們的睡夢里就出門挑水,一對洋鐵水桶咯吱咯吱唱著,漸漸遠(yuǎn)去。回來的時候是無聲的,那是沉甸甸的水桶墜壓著擔(dān)杖鉤子,沉重的壓力使它們忘記了調(diào)皮和歌唱。唯一的聲響是母親沉重的腳步聲和喘息聲,是水桶落地輕微的鈍響和倒水進水缸時巨大的嘩啦聲。單是聽水入缸的聲音我們也能判斷出,缸里還需要母親挑幾擔(dān)水才能滿。水缸空洞的時候,水聲響亮,水花甚至跳躍著喧嘩著,而水缸里水越多,響聲就越微小。一個鄉(xiāng)下孩子,過早地從犄角旮旯、鍋碗瓢盆里獲得了生存的智慧。
我在半夢半醒里就恨那水缸,你怎么那么能喝水呢?害得母親天不明就去挑水,一直要挑五擔(dān)水才停下?lián)?。不是水缸貪婪,是我們太能消耗,我們消耗著父親的汗水,母親的操勞,一天天吮著父母的脂膏長大。
那口曾經(jīng)被我怨恨的老缸是深褐色的,安放在灶屋的西北角,有一頂蓋墊遮蓋著。那頂蓋墊至關(guān)重要,每一次取水之后必須立即蓋好,如果我們哪一次取水之后忘了蓋,會被母親嚴(yán)厲訓(xùn)教。她虔誠地守護著一缸水的清澈,擔(dān)心屋頂?shù)穆浠乙约爸┲?、壁虎等所有農(nóng)家土屋里會有的東西污染了一缸甜水。日子可以粗茶淡飯,但是水必須清澈無塵。這是母親的信條。
從村北的甜水井里挑水,去得早,水就更清冽。在干旱的日子里,井里水位低,易渾濁,或者是農(nóng)忙時趕著要出工,這時候母親常常是天不亮就挑滿了一缸的水。只有一早把水缸裝滿,她的心才踏實。父親在外上班,一家人過日子的譜氣都在母親的水桶里、水缸里。她還說:“窮灶門,富水缸。”就是說灶門前的柴火要少,水缸里的水要滿。燒火做飯時,母親總是把灶前剩余的草拿出去,然后將那些碎草連同土渣掃在一起,用小锨板推到灶口里燒掉。我學(xué)燒火,免不了有火竄出來燃著灶前柴草的時候,在我驚叫時,母親抄起水瓢,只需一瓢水就把火熄滅了。
我們五口之家的水缸原先只能盛兩擔(dān)水,母親用水總是算算計計,晚上刷碗的時候,常常要把水缸歪一下,刮凈最后一瓢。那時候除了一家?guī)卓谌说牟褪?,還要喂豬飲雞,澆幾株花,一院子開口的不開口的都要水喝,最后干脆換成一個能盛五擔(dān)水的大水缸,自從換了水缸,家里就再也沒有用干水的時候。只是,母親的負(fù)擔(dān)更重了。
一口水缸是一戶人家的井,是一戶人家的命脈源泉。誰離得開水?一碗水,一碗粥,家有多大的水缸,這家就有多大的度量,這家的人就有多大的擔(dān)當(dāng)。
自來水普及之后,我家灶屋的水缸依舊沒有下崗,它安坐在水龍頭下,總是被放上多半缸水。父親說:“水缸里有水心里才踏實,那自來水萬一不靈了呢?!?/p>
攢下一囤糧食,蓄下一缸甜水,攢下些養(yǎng)老防災(zāi)的錢,這是淳樸莊戶人的譜氣,這譜氣就是這樣一代代傳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