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翁先生這樣的老北京人聊天,會有一種心理非常放松的親切感,他說的是一口非常洗練的北京話,為什么說“洗練”呢?因為那些土得掉渣兒的北京話,都經(jīng)過他大腦這個“篩子”過濾了,他的口語里很少有噶雜的詞兒,那真是一水兒的大白話。
在我們僅有的四、五次聊天中,我從他那里得到的啟示最多,其中,最大的啟迪就是他說的:寫作最佳狀態(tài)是“用大白話。”
他跟我說:年輕時寫戲?qū)懳恼?,總喜歡用華麗的詞藻,以為這樣才顯得有文采有學(xué)問,到老了才明白,越是老辣的文章,語言越簡潔明白,凡是歷史上能傳下來的文章,幾乎都是用大白話寫的,古人說的“鐵肩擔(dān)道義,辣手著文章。”這個“辣手”,就是指老辣的寫手。李白的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完全是大白話,流傳了上千年,人們?nèi)杂X得回味無窮。這就是“辣手”的功力。
《紅燈記》是翁先生寫的最后一部劇,里面的臺詞幾乎都是大白話,其中,李玉和的那段“提籃小賣拾煤渣,擔(dān)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幾乎家喻戶曉,它完全用的是北京話的口語。
其實,后邊兩甸原來是:“刮什么云來下什么雨,和什么泥來脫什么坯。”當時,江青抓“樣板戲”,覺得這兩甸唱詞太俗,放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后面不合適,要求翁先生修改。說這話的時候是臘月十幾號,江青說,過了春節(jié)就要審看修改后的戲,滿打滿算有二十多天的時間,按說改這兩甸詞也夠了。但寫了一輩子戲的翁先生,卻讓這兩甸大白話給難住了,到大年三十,他還沒琢磨出來。
京劇界的老人都知道江青的脾氣大,而且,頤指氣使,說一不二,何況翁老也在她面前點了頭,到時候拿不出這兩甸唱詞,等于在江青這兒栽了面兒,一輩子的功名全毀了。但心里越急,越想不出這兩句詞兒。
除夕,家人團聚吃餃子,翁先生都食之無味,一直到正月初二,他還為這兩句詞糾結(jié)苦惱。真是兩句詞兒難倒了大劇作家。但命運之神在裉節(jié)上向他伸出援手。初二的晚上,老爺子隨便吃了幾口飯,便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了。冥思苦想這么些天一無所獲,他索性來了個大松心,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先不用管它了。他隨手打開半導(dǎo)體收音機,想聽段京劇,沒有,電臺播的是農(nóng)村節(jié)目,一個技術(shù)員講解種果樹的知識。心里郁悶,他無心換臺,瞇上眼隨意地聽著。
突然,他聽到電臺里的那位技術(shù)員說了句:“不管種什么,大家要記住‘栽什么樹苗結(jié)什么果,撤什么種子開什么花。”??!他猛然一驚,忍不住叫起來:哎呀!這不正是我要找的那兩句話嗎!
他從床上跳下來,走到桌前,把這兩句話記了下來。這就是后來《紅燈記》里那兩句唱詞的由來。
您瞧,看上去多么普通的大白話,真讓您寫,您也得費一番腦子。所以,千萬別小瞧大白話。北京話里的大白話,可以說是,信手拈來皆成妙諦。
為了寫好大白話,翁先生八十多了,還在生活中找感受。他在《貨聲》這篇散文里寫道:“人在日常生活中,耳目所及,都會感到聲色之美。而觸及的日常用品,充耳的串巷貨聲,從早到晚,周而復(fù)始地傍隨著每天的生活,也會從每個人的性格、興趣、愛好,聯(lián)系當時的環(huán)境、際遇、心情而展開想象,泛起聯(lián)想,感受一種有內(nèi)容的美?!?/p>
貨聲,就是北京城的吆喝。翁先生能從吆喝聲中感受到北京話的韻味,并且體會出其中的美來,可見他對北京話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