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錚 吉林省視聽導報社有限公司
首先要正名,本文所探討的是一般圖書中的注釋,因此要充分考慮目標讀者的需求和閱讀體驗,與學術論文中以讓論證更加完整、嚴謹為第一要義的注釋是略有不同的。
相比正文,注釋的設置與撰寫,編輯的參與程度非常高,甚至有些圖書的注釋全部出自編輯之手;另一方面,對于有些類型的圖書,注釋的優(yōu)劣對其品質(zhì)的高低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譬如古典名著的“大眾閱讀版本”,內(nèi)容都是相對固定的,某種意義上講,比的就是注釋、校對、插圖。因此,研究如何讓注釋更有價值,對于編輯工作是有十分現(xiàn)實的意義的。
不清楚事物的利弊,便很難明確改進的方向,因此本文首先分析注釋的作用與弊端。
其一便是讓閱讀更加流暢、順利。閱讀過程中遇到不認識的字、不懂的詞語、不甚了了的人物或事件等,往往會使閱讀中斷。“敏而好學”的讀者會多方查考,弄懂遇到的問題,繼續(xù)開啟閱讀的同時也豐富了自身的學識。但大多數(shù)讀者并不屬于這類最理想的讀者,有相當一部分人會因此終止正在進行的閱讀。
此外,有些知識點需要查考極其專業(yè)的書才能得到正確答案,對于一般讀者而言有強人所難的意思。舉個例子:一本書中有介紹漢代大書法家鐘繇的段落,正文中并未對鐘繇名字中“繇”這一略有些生僻的字的讀法加以說明,也沒做相應的注釋——將這個問題拋給了讀者。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繇”字共有“yóu”“yáo”“zhòu”三種讀法,“鐘繇”這一人名中究竟取哪種讀音,不明;查《辭海》(第六版),《辭?!凡⒉粸槊總€詞條提供注音,根據(jù)詞條的排列順序,也僅僅能排除讀“zhòu”一種可能性。事實上鐘繇的“繇”讀“yáo”,需要翻閱盧弼《三國志集解》這類很專業(yè)的書,找到其中轉引的清代曾廷枚《香墅漫鈔》中那句“鐘繇字元常,取《皋陶》‘彰厥有?!x。繇同陶,非由音也?!辈拍艿弥?。更嚴謹一些的,還要比對《史記正義》等書中相同的通假現(xiàn)象(1),方能最終確認。如此繁瑣而深入的考證,顯然不是普通讀者所能完成的;但能正確讀出書中出現(xiàn)的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更何況是與王羲之并稱“鐘王”之人的名字),實在是非常非常基本的閱讀要求,絲毫不過分。頗為專業(yè)的考證和極其基本的需求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好的出版物,應當努力填平之??渴裁茨??注釋。
其二,可以增加一本書的附加值。好的注釋能為讀者提供額外、有用的信息,讓讀者收獲更多。
首先是會影響閱讀的流暢。這與“作用”的第一點乍看矛盾,其實不然——注釋確實可以解除“困惑”造成的閱讀障礙,但其本身也是對正常閱讀的一種中斷。
歸納一下做注釋的主要形式,無外乎直接在注釋對象后加括號,尾注,腳注三種。其中直接加括號會造成注釋內(nèi)容將正文隔開,喜歡看“集解”類圖書的讀者幾乎都會有以下體會:在長長的注釋中“歧路亡羊”,導致回到正文時都忘了如何銜接;查尾注,對于讀者是不夠“友好”的,需要讀者翻到尾注那頁,在一條條注釋中搜索,找到要查的那條,看完后再翻回;相對而言,查腳注對于讀者是比較方便的,但過多或過長的話,仍會給閱讀造成麻煩。
其次,有可能誤導讀者。誤導分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當然是注釋注錯了,傳遞錯誤的信息;第二個層面則是本身雖不錯,但是將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偏頗的方向上。后者集中體現(xiàn)在童書,尤其是兒童版古典名著中。古典名著中往往有不太適合兒童閱讀,但整體刪去又會嚴重破壞上下文銜接的段落。遇到這種情況,處理時會對原文做選擇性保留,并盡量淡化表現(xiàn),以使兒童讀者注意力不停留在該部分——如果對該部分的詞句做注釋,則會起到相反的效果。
最后,會給讀者以多此一舉之感。對一些眾所周知的知識點做注,會讓讀者覺得多余、幼稚,進而產(chǎn)生反感。
總結完畢,可以看出,注釋的弊很大,因此一定要在確實必要的場合設置,且一定要確保注釋的質(zhì)量,才能讓注釋為書增色而不成為書的累贅。
那怎樣才能提升注釋的質(zhì)量呢?我認為應做到以下幾點:及時、準確、精簡、有機。
前面說過,注釋最主要的作用在于答疑解惑,因此要在讀者產(chǎn)生疑惑的節(jié)點設置。這需要編輯換位思考,模擬目標讀者的接受水平、閱讀習慣,揣摩目標讀者的心理,準確判斷目標讀者的需要。
站在讀者的角度、確保及時的同時,也要站在出版者的角度、把握整體的導向問題。譬如之前提到的,盡可能不再需要讀者轉移注意力的地方設置注釋。
另外,作為面向大眾的圖書,一些尚無定論,或模糊含混的知識點,也應謹慎設置注釋。這種情況下,只選取編者本人較認可的結論則失之武斷;將各方觀點羅列,則過于繁瑣、專業(yè)。如果與圖書的主旨干系不大,不設注釋為佳。這里舉筆者審讀過的某社《笠翁對韻》(筆者審讀時該文稿尚未出版,另有一些文稿未過審,最終沒能出版,故無法提供進一步的出版信息,下同)里一處例子:該稿對“周有若,漢相如”一句進行了注釋,大部分讀者對孔子的弟子有若很陌生,對司馬相如也只是略知一二,這處注釋可以說做得很及時。但注釋中對司馬相如的“相”進行了注音,可謂敗筆。本稿給出的注音是一聲——從詞義對仗的角度講,“有若”當然要對“相(一聲)如”才都包含“相像”之意;但從人名的角度講,司馬相如字長卿,“相”要讀四聲,取輔臣之義,才能與“卿”互訓。對韻作為一種略帶游戲性質(zhì)的語言技巧,古人在收集整理之初便對一些不涉及原則的問題做了一定的變通處理,今人在解讀時應予以充分考慮。綜上,這處對有若、司馬相如進行簡要介紹的注釋設置得很及時,但其中對“相”字注音的部分武斷,且并不必要,可刪。
準確可說是注釋的底線——注釋可以有種種缺失,但至少要傳達對的信息。
注釋最容易出錯的情況,是在注釋的內(nèi)容超出作者或編輯知識背景的場合,一旦在工作實踐中遇到,要格外留意,多方查證,必要時應請教專業(yè)人士。
例如: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書”里的《論卡夫卡》收錄了本雅明的《弗蘭茨·卡夫卡》。譯者對這篇論文中提及的巴赫奧芬進行了注釋——看相關論文的多為文學研究者、愛好者,加之80年代末國內(nèi)能接觸到的學術資源不像今日那般豐富,很多讀者對這位瑞士的法學家、人類學家并不了解,甚至一無所知,這個腳注做得非常及時??上У氖?,由于譯者也系文學研究者出身,對法學界相關知識并不十分了解,注釋中出現(xiàn)了知識性差錯。注釋原文如下:
巴赫奧芬(1815-1887),瑞士法律學家和文化史學家,以其《母權》一書奠定了比較法學的基礎。
筆者恰好專業(yè)法學,記憶中奠定比較法學基礎的當是薩維尼的法律關系本座說;另外,《母權》就其書名來看,也更接近人類學著作——譯者很有可能將巴赫奧芬在另一領域的成就張冠李戴了。查《辭海》(第六版)等權威辭書,確認巴赫奧芬(Johahn Jokob Bachofen)的《母權》(Das Mutterrecht)被公認為奠定了社會人類學的基礎,而沒有書認為其是比較法學的基礎,證實了筆者的懷疑。
通觀全書,再未出現(xiàn)類似的錯誤。這一錯誤的出現(xiàn),與該知識點涉及的知識超出做注者的知識背景大有關聯(lián)。
再舉一例:北大的高峰楓在一篇隨筆中給古羅馬獨裁者蘇拉(Lucius Comelius Sulla)做注時說其是“鎮(zhèn)壓斯巴達克起義的主將”。事實上,鎮(zhèn)壓斯巴達克起義的主將是古羅馬前三頭之一的克拉蘇(Marcus Licinius Crassus)。作者一時疏忽了。
高峰楓老師治學頗嚴謹,且于西方古典頗有研究,唯不專治古羅馬史,尚不免犯這類錯誤,廣大編輯更是要引以為鑒,對超出自己知識背景的注釋要慎之又慎,多問勤查。
注釋幾乎無論如何都會造成閱讀的中斷,因此必然要力求精簡。但這里存在一個誤區(qū),“精簡”并不是一味地追求短。注釋旨在答疑解惑,疑惑解開,才算完成使命,所以有些文字是不能省的。仍舉“鐘繇”那個例子。最精簡的注釋方式當然是在“繇”字后添加“(yáo)”。但此舉并未使疑惑解除——“繇”字并不單單是因為生僻而需要注音,還涉及多音的問題。如果是只有一個發(fā)音的生僻字,像“(yáo)”那種做注方法是極好的;但繇字既然有三個發(fā)音,為什么在此處取“yáo”這個發(fā)音呢?還是需要追加必要的說明。說明的文字要秉承“能省則省、‘字字珠璣’”的方針。像《三國志集解》那樣列舉《史記》《漢書》中眾多證據(jù),嚴謹?shù)^專業(yè)。筆者認為此處注釋明確到“繇”是因為通假而讀“yáo”的程度正好:
“繇”通“皋陶”的“陶”,讀yáo。
前面所說是基礎的、不扣分的要求;“有機”則是一種高階的、帶來加分的技巧。
所謂有機,便是注釋能比較自然地成為書的一部分,讓讀者不但不覺中斷,反而獲得對正文更明晰、更深刻的理解。這需要做注者不僅對所注的知識點有精準的認知,而且對全文有整體的把握?!坝袡C”一旦做不到,多半會淪為累贅,給讀者以“橫生枝節(jié)”“畫蛇添足”的反感。以下是筆者在工作實踐和日常閱讀中遇到的一些典型案例,通過剖析這些案例,可以體會到“有機”注釋的優(yōu)長和需注意的事項。
案例一出自某面向大眾的《三國故事》的文稿,其中有“蔡邕說:‘近來有霓墮雞化種種不祥之兆,這都是婦人、宦官干政造成的!’”一句。書稿中對“霓”設置了注釋,并且完全照搬了詞典上的解釋:
大氣中有時跟虹同時出現(xiàn)的一種光的現(xiàn)象。形成的原因和虹相同,只是光線在水珠中的反射比形成虹時多了一次,彩帶排列的順序和虹相反,紅色在內(nèi),紫色在外。顏色比虹淡。也叫副虹。
其實《三國演義》里列舉的一系列“異兆”只是為營造更為緊張的氣氛,同時迎合當時讀者的一些果報心理,于情節(jié)發(fā)展以及主旨中心均無太大影響,對于“霓”,不做注亦可,甚至可能使閱讀更順暢。但既然做了,如何讓它起到好一些的效果呢?
回看原文,確有一條邏輯線沒有說明,且大部分讀者并不清楚——為什么“霓墮雞化”與“婦人、宦官干政”有關?對“霓”的注釋,與其對“霓”進行一番科普,不如講解一下二者之間的關系。對此處“霓”比較簡練的注釋可以這樣做:
類似虹,但比虹暗淡,故稱“雌虹”,進而影射婦人。
這一注釋并非漫無邊際地科普,而是揭示了正文中原本不甚明了的上下文關系,成為正文的一種有機的補充。
案例二來自某社《資治通鑒選》的稿件:“乃定迎高貴鄉(xiāng)公髦于元城。”稿件中對“元城”做的注倒是很簡練:“地名?!钡c沒做無異,且給讀者一絲被愚弄的反感。從這一例子中可以更加明確:精練不單純?nèi)Q于字數(shù)多寡,必要的,多一些亦無妨;沒用的,雖一字也嫌多。
這個注釋也完全可以不必設置;但設置了,如何使其好一些呢?
還是回看原文,同樣隱藏著一個問題:為什么在元城而不在別處迎接新天子曹髦?注釋不妨著眼于解答這一問題:
元城縣,與當時用來安置曹髦等魏國王公的鄴縣比鄰,被就近選來迎接天子。
這種注釋賦予抽象的地名以比較直觀的概念,拓展了讀者的知識面而并不脫離開對原文的閱讀,較好。
案例三是一我認為比較好的例子,來自筆者最近看的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書堂吊樓:破曉》。里面對“江戶病”進行了注釋。一般的注釋大概會停留在“即腳氣”的程度。但這種解釋并不能滿足愛追問的讀者:為什么偏偏稱腳氣為“江戶病”。譯者在此處進行了必要的解釋:
即腳氣病。江戶時代,相對于貧窮的鄉(xiāng)間,江戶人多以白米為主食,因而缺乏維生素B1,罹患腳氣病,故有此稱。
這個解釋回答了剛才提出的疑問,并且從一個很小的側面反映了江戶幕府時期的社會生活情景。與書中的內(nèi)容、氛圍融合得都比較好。是做注者對全書有整體把握的結果。
案例四來自井原西鶴《好色一代女》的書稿:“他那桿槍沒在島原之亂立功真是可惜了?!薄逗蒙淮凡皇敲嫦蚯嗌倌陝?chuàng)作的,成年人對這類略帶情色意味的玩笑應該是不難理解的,大可不必設置注釋。但原稿中真就設置了,是解釋“島原之亂”的,莫名其妙:
17世紀30年代末發(fā)生在島原(在今長崎縣)的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參與者多信奉天主教)。
首先,這段文字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氛圍上都與原文差距極遠,有“瞬間出境”之感;其次,日本歷史上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多矣,唯獨選中“島原之亂”系隨機還是有意?這個問題似乎比單純地介紹島原之亂更讓人留意。
看過日本女作家樋口一葉《青梅竹馬》的朋友們會知道,舊時日本京都的官營紅燈區(qū),俯瞰之,外形酷似島原城。因此被人戲稱為“島原”。由此,島原之亂顯然比其他戰(zhàn)役更貼近想要引申到的含義。注釋如果做的話可以這樣:
日本17世紀一場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舊時京都的官辦紅燈區(qū)亦稱“島原”,故用“島原之亂”比喻風月場中事。
注釋的編輯參與程度高,弊端大,幾乎一定會使閱讀進程中斷,可以說無功即有過;但反過來,為了讀者的理解,很多時候,注釋又必不可少。綜上,何時做注、如何做好注釋,是編輯的重要能力之一。本文列舉了好注釋的一些標準,分別舉出了值得參考和需要引以為鑒的例證,希望可以給廣大編輯同好一些有益的啟示。當然,此次歸納的情況還很不全面,需要不斷加以完善。本文惟愿起到拋磚引玉之功。
注釋:
(1)《三家注史記·吳太伯世家》:“子周繇立”《正義》“音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