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有一次,三月,去爬中部的一座山,山上有一種蔓藤似的植物,長著一種白紫交融、細絲披紛的花。我蹲在山徑上,凝神地看,山上沒有人,無從問起。忽然,我發(fā)現(xiàn)有些花已經(jīng)結(jié)了小果實了,青綠橢圓,我摘了一個下山去問人,對方瞄了一眼,不在意地說:“那是百香果啊,滿山都是的!現(xiàn)在還少了一點,從前,我們出去一撿就一大籮?!?/p>
我?guī)缀醵遄愣鴩@,原來是百香果的花,那么芳香濃郁的百香果的花。如果再遲兩個月來,滿山豈不都是些紫褐色的果子,但我也不遺憾,我到底看過它的花了,只可惜初照面的時候,不能知名,否則應(yīng)該另有一番驚喜。
野牡丹的名字是今年春天才打聽出來的,一旦知道,整個春天竟然都過得不一樣了。每次穿山徑到圖書館影印資料,它總在路的右側(cè)紫艷艷地開著,我朝它詭秘一笑,心里的話一時差不多已溢到嘴邊:“嗨,野牡丹,我知道你的名字了,蠻好聽的呀———野牡丹。”
它望著我,也笑了起來,像一個小女孩,又想學矜持,又裝不來。于是忍不住傻笑:“咦?誰告訴你的?你怎么曉得我的名字的?”
“安娜女王的花邊”是一種美國野花的名字,它是在我問遍朋友,沒有一個人能指認得出來心灰意冷的時候,忽然獲知的。告訴我的人是一個女畫家。那天,她把車子停在寧靜安詳?shù)男〕瞧飞?,指著那一片由千百朵小如粟米的白花組成的大花告訴我。我一時屏息睜目,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當下只見路邊野花蔓延,世界是這樣無休無止的一場美麗,我忽然覺得幸福得不知說什么才好?;腥绻糯?,河出圖,洛出書———那本不稀奇,但是,圣人認識它,那就不一樣了。而我,一個平凡的女子,在夏日的風里,在漫漫的綠向天涯的大地上,只見那白花欣然怡悅地浮上來,像《河圖》《洛書》一樣地浮上來,我認識它嗎?一朵花里有多少玄機,太平盛世會由于這樣一個祥兆而出現(xiàn)嗎?
我如呆如癡地坐著,一朵花里有多少玄機?
三月里,我到東門菜場外面的花店里去訂一種花,那女孩聽不懂,我只好找一張紙,一面畫,一面解釋:“你看,就是這樣,一根枝子,岔出許多小枝子,小枝子上有許許多多小花,又小,又白,又輕,開得散散的,漾漾的……”
“哦?!辈坏任艺f完,她就叫了起來,“你是說‘滿天星??!”
后來有位朋友告訴我,那花英文叫babys breath———嬰兒的呼吸,真溫柔,讓人忍不住心疼起來。
第二天,我就把那訂購的開得密密的星辰一把抱回家,覺得自己簡直是宇宙,一胸襟都是星。我把花插在一個陶罐子里,萬分感動地看那四面迸射的花。我坐在花旁看書,心中疑惑地想著,星星都是善于偽裝的,它們明明那么大,卻怕嚇到了我們,所以裝得那么小,來跟我們玩。它們明明是十萬年前閃的光,卻怕把我們弄糊涂了,所以假裝是現(xiàn)在才眨的眼……而我買的這把“滿天星”會不會是天星下凡來玩一遭的?我怔怔地看那花,愈看愈可疑,它們一定是繁星變的,怕我膽小,所以化成一把怯怯的花,來跟我共此暮春,共此黃昏。究竟是“星常化作地下花”呢,還是“花欲升作天上星”呢?我拋下書,被這樣簡單的問題搞糊涂了。
菜單上也有好名字。
吃外國東西,我更喜歡問名了,問了,當然也不懂,可是,把名字寫在記事本上,也是一段小小的人生吧!英雄豪杰才有其王圖霸業(yè)的歷史記錄,小人物的記事冊上卻常是記下些莫名其妙的資料,例如有一種紫紅色的生魚片叫“瑪苦瑞”,一種薄脆對折中間包些菜肴的墨西哥小餅叫“他可”,意大利餡餅“比薩”吃起來老讓人想起比薩斜塔(雖然意大利文里這兩詞毫不相干)。一種吃起來像烤饅頭的英式面包叫“瑪芬”,而“黑森森”又竟是一種蛋糕的名字。
記住些亂七八糟的食物名字當然是很沒出息的事情,我卻覺得其中有某種尊敬。只因在茫茫的人世里,我曾在某種機緣下受人一粥一飯,應(yīng)當心存謝忱。世界人群給我們的太多,我至少應(yīng)該記下我曾經(jīng)領(lǐng)受的食物名稱。
選自《遼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