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瑞

宋代歷史是人類歷史長河中一段特別的記憶。隨著不同時期研究方法和觀察視角的不同，人們對宋代的認識也在不斷變化。

1279年南宋滅亡以后，元世祖忽必烈詔令修遼、金、宋史。但忽必烈之后，歷經(jīng)數(shù)朝卻遲遲未能成書，主要原因是為以遼、金為正統(tǒng)還是以宋朝為正統(tǒng)爭論不休。直到元順帝時丞相脫脫裁定“三國各與正統(tǒng)，各系其年號”，才使修纂得以順利進行。元朝對宋的蓋棺之論主要有兩點，一是對程朱理學高度肯定，這與元統(tǒng)治者將朱熹學說定為“國是”一脈相承。其二，元朝史臣在論宋代“其有弊”時指出，“大概聲容盛而武備衰，論建多而成効少”。這兩個方面大致也影響了明清的認識。

明朝統(tǒng)治者特別強調(diào)對宋朝歷史文化的認同和繼承。重修《宋史》和重視研究宋史成為明代史學的一大特色。有明一代先后產(chǎn)生了123種宋史著述，現(xiàn)存62種。明朝編撰《宋史紀事本末》的陳邦瞻，從中國古代歷史發(fā)展的大勢已看到宋代是漢唐之后歷史大變革的時期。明人對宋文、宋詩、宋詞、宋畫的褒揚和批評，更是奠定了宋代文學藝術(shù)與漢唐并峙的地位。

到了19和20世紀之交，中西學者均將宋代歷史指向中國近世的開端。1922年，日本學者內(nèi)藤湖南發(fā)表《概括的唐宋時代觀》，系統(tǒng)闡述了其宋朝是中國近世開端的假說。內(nèi)藤的假說是建立在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歷史分期方法基礎之上的。即上世（上古）、中世（中古）、近世（近代）三分法，認為唐代是中世的結(jié)束，而宋代則是近世的開始。他的假說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明清以來中國學者提出中國近世（明、清）的文化主流源頭起自宋，與日本學界有本質(zhì)的不同，主要是從中國文化的發(fā)展脈絡來看。王國維說：“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近世學術(shù)，多發(fā)端于宋人?！敝麣v史學家金毓黻在《宋遼金史》總論中說：“治宋遼金史，實為治近代史之始基?！弊钣写硇缘氖顷愐w宋文化的高度褒揚：“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p>

那么宋朝“積貧積弱”的帽子從何而來？其實，早在南宋后期，有識之士就說“民窮”“財匱”“兵弱”是當時的三大弊政，元明清人一致認為宋朝“武備不振”和“積弱”。20世紀50年代末先師漆俠先生在《王安石變法》一書中將“積貧積弱”連用來概括宋神宗實施變法的主要社會原因，1962年鄧廣銘先生將這一概括引入《中國史綱要》宋代歷史部分的書寫，遂使“積貧積弱”成為20世紀后半葉評價宋代歷史的代名詞。

到底應該如何看待“積貧積弱”說呢？根據(jù)目前的研究，“積貧”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更正。從國家財政和地方財政的角度而言，宋仁宗朝形成的“財匱”延續(xù)到南宋，地方財政長期處于入不敷出的窘境，“財匱”之說是有充分根據(jù)的。而從“民窮”的角度來說，宋代社會最底層的人民，與魏晉隋唐相比，不論是法律身份地位、遷徙自由以及謀生手段，都有較大的改善和提高，加之宋朝的社會救濟制度不僅漢唐難以企及，元明清也沒有超過，而宋代大中城市里五萬貫家財?shù)母粦羧藬?shù)眾多，所以要辯證地看待宋朝的“積貧”。

過去對宋朝積弱的認識有兩層含義：一是國勢弱，二是軍事能力弱。對于前者，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不能認同，因為宋朝的經(jīng)濟、科技整體發(fā)展水平遠不是遼、西夏、金、元所能比擬。而對于后者雖有質(zhì)疑者，但未能得到充分解釋。我以為，戰(zhàn)爭具有防御和進攻兩種基本形式，宋朝戰(zhàn)爭失敗主要是發(fā)生在主動進攻戰(zhàn)上，而從防御戰(zhàn)來看，則多能取得不俗的戰(zhàn)績。

那么宋人為什么能打防御戰(zhàn)而不能打進攻戰(zhàn)呢？這大致有四個原因：一是由于中唐以來兵制變革、選官制度變革，軍功集團從歷史舞臺上退出，那種通過軍功受爵的世風被科舉取士所取代，因而宋朝必然缺乏漢唐那種開疆拓土的精神。二是宋朝自太宗朝以后奉行崇文抑武的國策，“崇文抑武”不等于“重文輕武”，自仁宗以后宋朝國防開支要占到國家財政收入的十之七八，所以并沒有輕武，而“抑武”確實是宋的國策，抑制武將專權(quán)，逐步實行文臣統(tǒng)兵和宦官統(tǒng)兵，至北宋末，舉國竟無折沖御侮之將。三是宋朝實行募兵制，人們當兵主要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沒有爭取軍功的動力。四是中唐以后中原王朝喪失了可供馴養(yǎng)軍馬的草原，難以組建騎兵部隊。

可見，宋朝的“積弱”是多種綜合因素形成的。

進入21世紀，國際上開始重新認識明清以來中國在世界歷史的地位，這也使得國內(nèi)學者把宋代置于當時的世界歷史背景下給予新的評價。目前，宋代經(jīng)濟革命說、宋代是中國近世的開端、宋代是中國古代的文藝復興時期等觀點散見于各類宋史論著?？深A見的是，宋代歷史的形象仍將處于不斷變化中，這也是宋代歷史的魅力。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