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興萍 何夢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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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性解碼:阿來《機村史詩》“樹”意象研究
羅興萍 何夢潔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 214122)
《機村史詩》是阿來一部反映藏族村莊生活的當代編年史。從小說中“樹”的意象切入,系統(tǒng)闡釋阿來小說中“樹”的象征意義。圍繞著“樹”和森林的消失與重建的過程,阿來揭示出機村在現(xiàn)代化轉型中被迫付出的生態(tài)代價和族群傷痛,訴說了現(xiàn)代思想入侵給機村所帶來的文化沖突;分析了傳統(tǒng)藏族文化遭遇到信仰崩塌與強行斷裂所帶來的焦慮,但隨著“樹”(森林)的修復也傳遞出阿來對文化發(fā)展所持有的希冀。這部作品不僅在反思鄉(xiāng)村歷史變遷的多元性和闡釋文化沖突的普遍性角度具有重要價值,而且為民族寫作提供新的可能性。
阿來;機村史詩;“樹”意象;現(xiàn)代性
2018年1月,沉寂一段時間的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阿來,帶著他再版的新作《機村史詩》(原名《空山》)進入大家視野。從《空山》到《機村史詩》的更名,體現(xiàn)了阿來對以機村為代表的藏族鄉(xiāng)村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艱難蛻變意義的認同,以及對鄉(xiāng)村未來發(fā)展境遇的自信和希望,所以他說:“那時的現(xiàn)實還讓人只看到破碎的痛楚,而不是重構的藍圖……今天打算重版此書時,我更是看到那些艱難過程的意義。所以,才給這部小說一個新的名字:《機村史詩》?!盵1]《機村史詩》包含《隨風飄散》《天火》《達瑟與達戈》《荒蕪》《輕雷》和《空山》六部曲。幾年前,這一系列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便在文壇引起不小波瀾。小說獨特的花瓣式敘述結構、富有特色的傳奇人物、反映的深刻社會現(xiàn)實問題,都注定讓這部作品不會被淹沒于浩瀚書海。郜元寶、張學昕等學者對其展開了細致剖析,他們努力捕捉阿來在文本中呈現(xiàn)的記憶碎片和歷史痕跡,從敘事策略、文化立場、人性分析等多方面解讀這部關于藏族村莊的史詩傳奇。
最初以詩人身份進入文壇的阿來,在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后,字里行間流露出的詩性氣質(zhì)和美學意象成為其小說的獨特標志,也成為我們走進阿來文學世界的一把重要鑰匙。學者王泉通過對“白色、夢、塵?!盵2]等意象解讀,闡釋了阿來對人性和生存問題的思考;劉琴攀著“靈魂、預兆、夢”等意象凝結成的繩索,探入到阿來以藏傳佛教為主的神秘精神世界[3]。除此之外,蘑菇、蟲草、魚、槐花等自然元素也成為解讀阿來筆下藏族鄉(xiāng)村破碎與修復的重要密碼。但是學界關于阿來小說意象的解讀主要集中在前后期中短篇小說上,像《機村史詩》這樣具有價值的作品,在意象解讀方面也僅有南帆的《美學意象與歷史的幻象》一文。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樹”這個意象不僅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而且也是解碼“機村”現(xiàn)代化嬗變的重要線索。在爬梳“樹”與歷史、文化的關系基礎上,論文嘗試揭示“機村”在現(xiàn)代文明里的風云變幻,探究《機村史詩》呈現(xiàn)出的文學張力和情感深度。
在文學上,“樹”不僅是一種具有審美價值的自然事物,也是一種蘊含豐富內(nèi)涵的文化載體。早在《論語·子罕》中有“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之說,已把“樹”與人聯(lián)系起來。在中華文化的歷史長河中也積淀下許多與“樹”相關的文學作品,例如歸有光在項脊軒庭外親手種植枇杷樹以懷亡妻,魯迅用冷峻的筆調(diào)刻畫傲然挺立于秋夜的兩棵棗樹。阿來從小在藏族鄉(xiāng)村長大,廣袤的森林和遼闊的草原是他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在《已經(jīng)消失的森林》《河上柏影》等多部作品中我們都能找到大量關于“樹”的描寫,而且圍繞著“樹”阿來還創(chuàng)作了最新再版的小說《機村史詩》。阿來筆下的“樹”蘊含豐富的內(nèi)涵,不僅是個體生命狀態(tài)的象征,也成為人們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信仰的荷載物。
樹是個體生命狀態(tài)的象征。在《機村史詩》里,作為個體的“樹”常被看作是像人一樣的自然生命,具有人格化特征。在傳統(tǒng)藏族觀念中,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是有生命的,無論是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還是花草魚蟲。作為生命象征的“樹”,聯(lián)系著大地和蒼穹,它的枯榮成為人類生老病死的暗示,標志著生命的韌度而被謳歌與贊美。在《機村史詩》系列小說中,隨處可見阿來以樹喻人,以人喻樹的例子,譬如《天火》里的索波因很多年都在努力成為先進人物,于是他被阿來稱作一棵“軀干像珊瑚,枝葉像祥云的樹”[4]175;在《達瑟與達戈》里,當達瑟指著書頁上的一棵巨大孤立的大樹問“我”是否認識時,“我”說“就像一個見過很多面,又沒有說過話的人”[5]85。個體的“樹”在阿來筆下常常與機村的某個個體相比擬,寫“樹”的狀態(tài)往往也是在訴說人的某種狀態(tài),這實際上是在用一種“有聲有色的鮮明物象來暗示微妙的心靈世界的詩學原則”[6]。
為什么“樹”能成為個體生命的象征呢?這與“樹”自身的特性息息相關,也就是格式塔心理學上所說的“意象具有自我表現(xiàn)性”。正如有學者所說的,“意象的表現(xiàn)性不是由人類的情感附加上去的,而是事物本身固有的特征,是指該事物在客觀上與人類情感相通,亦即‘異質(zhì)同構’”[7]。作為自然物種的樹木在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都極易喚起人類的情感共鳴,能夠給予人最深切也最完整的生命感。人的生死、成敗、得失似乎也都可以納入“樹”的縮寫之中,因此“樹”這種事物也就與人建立起了情感上的聯(lián)系,最終達到“異質(zhì)同構”。阿來新作《機村史詩》中的松、杉、柏、樺等也因為自身的特性與人的情感相通,成為意念的集合,富有多重意義。這種相通性使樹與個體生命狀態(tài)溝通,成為個體生命的象征。
如果說個體的“樹”對應的是個體的人的生命狀態(tài),那森林則具有群體性特征。它不僅暗示著人們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世界,還成為人們精神信仰的象征。森林作為“樹”在數(shù)量上的比較級,它提供給人們物質(zhì)生活上的依憑感也更充足。在原始狩獵和采集時代,森林成為人類生存與活動的必需場所,雖然《機村史詩》并非講述的是原始時期的故事,但是阿來筆下的機村是一個半牧半耕的藏族鄉(xiāng)村,因此森林對機村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生存依憑。從這個角度而言,森林成為大自然的縮影,也成為人們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世界的象征。而且在對《機村史詩》中的“機村”進行釋義后,我們也能感受到“樹”呈現(xiàn)出的群體化特征,及其所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機”在嘉絨藏族方言中的意思是“種子或者根”,可以看出阿來在對鄉(xiāng)村的命名上已經(jīng)將“機村”與“樹”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村子之于人們就如同森林之于樹。藏族崇尚萬物有靈的思想,星月山河在人們眼中都被賦予靈魂,“樹”在機村人心中也具有某種特殊的信仰意義,仿佛具有強大的治愈能力,成為在世之人身體和靈魂的棲息地。因此,由眾多“樹”組成的森林也就成為他們的精神原鄉(xiāng)。在小說中阿來不止一次提到當人迷惘困頓、疲憊不堪時會依著一棵樹休息,讓嘩啦嘩啦的林濤聲進入思緒里,進入夢里。“樹”安慰了被冤枉的格拉,也給予達瑟精神上的庇護,還成為逝去祖輩的寄魂之所。在《輕雷》里,阿來詳細描寫老人崔巴噶瓦編結并在森林深處尋找大樹掛五彩經(jīng)幡的情節(jié),老人說:“掛上了這些五彩的經(jīng)幡,對于逝去的人來說,那就是寄魂之所,對于活著的人來說,那是命息所在的地方。所以,那樣的大樹就叫做寄命樹或者寄魂樹。”[8]182這種“神樹崇拜”思想的存在是藏族歷史文化、地緣優(yōu)勢等各種因素自然選擇的結果,“其間滲透著深厚的民族民間文化積淀,反映了各族人民對生命的完整過程與大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愿望,同時,凝聚著民族文化與群眾智慧的結晶”[9]。
“樹”最早只是大自然的組成部分,是容易被我們所忽視的生活背景,但隨著人類歷史的演進,“樹”逐漸被賦予象征特質(zhì),最終成為一種思維模式,一種文化,開始擁有被各種闡釋的可能性。在《機村史詩》里,“樹”被看作是一種自然生命,映射著人的狀態(tài),具有人格化特征。而且“樹”也被崇拜,被神化,成為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信仰的象征,給予人身體和靈魂上的撫慰。此外,在阿來所寫下的關于機村的故事中,還有許多涉及到森林消失的內(nèi)容。那么,“樹”或者說“森林”除了以上我們所分析的象征意義外,它與機村的變遷之間又有何聯(lián)系呢?森林的消失揭示了什么現(xiàn)代性因素?
與《塵埃落定》相似,《機村史詩》也隱含著阿來對再現(xiàn)歷史的興趣,講述的是一個藏族村落的當代史。小說以位于川西高原群山褶皺里的機村為主角,通過拼貼的方式,展現(xiàn)出機村從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近半個世紀的變遷。學者顏煉軍說:“一個在大歷史旋渦邊緣的小村莊,必將有許多強制性的、偶然的力量和邏輯,不斷地攪動和改變它的歷史進程。”[10]機村也是如此,在新的意識形態(tài)和現(xiàn)代性潮流涌入后,這個藏族鄉(xiāng)村的前現(xiàn)代時期與現(xiàn)代社會之間出現(xiàn)斷裂,而“樹”則成為連接機村不同階段的重要鎖鏈。簡而言之,“樹”在《機村史詩》中貫穿起深淺、明暗兩條線索,因此對小說中的“樹”進行詳細解析的過程中,我們不僅能夠捕捉到機村在自然環(huán)境方面的改變,還能感受到鄉(xiāng)村的現(xiàn)代化蛻變對個體及整個民族所帶來的傷痛。
從“樹”所展現(xiàn)的表層意義,森林的消失、自然的毀敗體現(xiàn)的是機村在被現(xiàn)代化裹挾的大形勢下,被迫轉型所付出的生態(tài)代價。阿來用大量的篇幅描寫機村環(huán)境的破碎與犧牲?!峨S風飄散》里展示了現(xiàn)代社會敲開機村大門的第一個信號:汽車把樹木運出深山。“斧子的聲音打破了那漂亮樹林的平靜。一株株修長挺直的白樺樹,吱吱嘎嘎旋轉著樹冠,有些不情愿地轟然倒下?!盵11]白樺樹被砍伐只是機村森林毀滅的開始,隨后阿來在《天火》里寫了一場森林大火。當森林燃起來的時候,人們忙著斗爭、開會,對熊熊燃燒的大火視而不見?!盎鹧娴木蘩吮罎⒘耍÷湓诤影哆叴笃郎蕉系臉淞稚?。那些樹不是一棵一棵依次燃起來了,而是好幾百棵樹巨大的樹冠同時燃成耀眼的火球。”[4]83-84這場觸目驚心的大火不僅燒掉機村周圍大部分森林,而且為了滅火,機村的神湖——色嫫措也被炸毀。森林被燒,神湖被毀,百獸眾禽失去家園,位于群山之間的機村也失去了依憑。大火之后,國營伐木工人遷走了,但是伐木工作依然在繼續(xù),因為隨著城市消費需求的影響,機村百姓開始對著“樹”舉起了刀斧。從《隨風飄散》中的白樺樹開始,到杉樹、楸樹、柏樹,再到《輕雷》中的落葉松,從低海拔到高海拔地區(qū)的森林都難逃消失的命運。伴隨著森林的毀壞,機村一步步從古老走向現(xiàn)代,跨越計劃經(jīng)濟走向商品經(jīng)濟時代,在轉型中承受著人與自然關系破裂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毀滅的劇痛。
從“樹”所代表的深層含義看,《機村史詩》中森林的毀敗不僅顯示出生態(tài)的惡化,人與自然之間的契約破裂,還為揭示機村在時代變遷中的階段性特征,感受機村經(jīng)歷的希望與困惑提供了重要線索。在《隨風飄散》里,國營伐木工人進駐機村,打開了處于前現(xiàn)代時期機村的大門,原本屬于大自然的森林被叫作“國家”的主人接管,機村需要獻出山坡上最美的樺樹修建萬歲宮,人們對新時代的生活充滿期盼;在《天火》里,阿來表面呈現(xiàn)的是被大火燒光森林的機村,實際上通過森林的燒毀影射的是一個被激進政治氛圍籠罩的時代。所以阿來在森林里烈焰升騰時說:“那毀滅的力量里包含的宏大美感很容易跟這個動亂時代人們狂躁的內(nèi)心取得共振。”[4]83在《達瑟與達戈》與《荒蕪》兩部小說中,森林遭受的毀壞程度加深,原本外來的伐木力量已經(jīng)變成以村民為主的內(nèi)部力量。伴隨著“樹”的毀滅,商品經(jīng)濟與現(xiàn)代化的幽靈交織著入侵鄉(xiāng)村經(jīng)濟?!遁p雷》是《機村史詩》的第五部,也是一個因為木材販賣而興起的小鎮(zhèn)的名字。“改革開放了,木材可以進入市場自由買賣,那些殘剩的森林,對當?shù)卣蜋C村的老百姓來說,如果只是論錢,還有上億上十億的價值?!盵8]4經(jīng)濟時代的浪潮涌入機村,人們開始因為木材買賣而瘋狂。在《機村史詩》的尾章《空山》中,出現(xiàn)了一個曾毀壞樹木又開始維護森林的人物,于是森林開始被修復。阿來說:“這是鄉(xiāng)村的一種自我救贖。這是一直處于被動狀態(tài)中的鄉(xiāng)村的覺醒?!盵5]277這個人物的出現(xiàn)拯救了森林,實際上也為機村未來的發(fā)展點亮了希望之光。森林消失又被重建的過程無形之中串聯(lián)起機村的變遷,于是森林的“逐漸死亡,死而復生”隱喻著機村在政治運動和經(jīng)濟潮流的激蕩中,破碎又不斷重建,斷裂又再修復的過程。
“樹”的消失是歷史必然性與偶然性相互作用的結果,這個過程也蘊含著個體到族群最本質(zhì)的悲劇性。阿來利用“樹”建構起機村社會的消費鏈條,串起整個環(huán)節(jié)過程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物體。一棵生長千百年的樹在森林中因為刀斧而倒下,意味著無數(shù)生命的喪失,而整個森林的消失則意味著自然界的毀壞。機村自然環(huán)境的毀壞的確讓阿來倍感心痛,可是他更關注圍繞著森林的消失世道人心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個體生命和整個藏族又遭遇了些什么?就像學者張學昕所說:“無論是人物,還是動物、植物,一個鄉(xiāng)村,或一種生靈,緣何存在、緣何消失、緣何發(fā)展,這是阿來也是許多人被困擾的、又不得不反復思考的命題?!盵12]在《機村史詩》中,圍繞著“砍樹——運樹——買賣樹——種樹”的鏈條,機村以被動或主動的姿態(tài)走向現(xiàn)代化,但新時代除了給這個藏族鄉(xiāng)村帶來破碎的自然,還造成個體生命的痛苦和整個族群的哀傷。沐浴著新時代氣息成長起來的索波、央金在斗爭、仇恨等意識形態(tài)的裹挾下逐漸失去自我,喪失正確的價值判斷。像格桑旺堆村長、駝子書記這樣對森林、土地有著濃厚眷戀感的老一輩領導者,卻因為跟不上形勢也逐漸被時代的紅塵淹沒。對改革開放后的新青年拉加澤里而言,他缺乏阿甘本所謂的“讓潛能處于持有狀態(tài)”[13]的能力,所以對前途沒有正確的認知和謀劃,也就沒有去建構一種不行動的能力,最終只能任由欲望驅使,在伐木犯法的路上越走越遠??此瓢碓谛≌f中展現(xiàn)的是個體生命在歷史中的掙扎和痛苦,實際上揭示的是以機村為代表的整個族群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破碎再修復的哀傷。
機村所經(jīng)歷的環(huán)境、時局和人心的改變也許是每一個從古老進入現(xiàn)代的村莊必然經(jīng)歷的掙扎與蛻變,其中隱含著“現(xiàn)代”嬗變所攜帶的希望與痛苦。但是阿來借助森林的消逝除了關注機村的變遷,還訴說個體、族群在宏大歷史中的苦痛。在《機村史詩》的字里行間,我們能夠感受到阿來對為時代進步承受痛苦和付出代價的個體、群體深懷同情,因為在阿來眼中小說的深度不是思想,而是情感的深度和體驗的深度,文學所肩負的最大責任是同情,所以他說:“一個剛剛由矇昧走向開化的族群中的那些普通人的命運理應從這個世界得到更多的理解和同情?!盵14]158在歷史的巨輪越滾越快時,阿來看到機村被現(xiàn)代化裹挾的事實,也體悟到人們在與時俱進中的糾結疑慮和苦痛掙扎。這種浸潤在文字中的“同情”也有效地擴展了作品的情感空間和意義空間。
阿來在《草木的理想國》訪談里說:“一個城市還有什么始終與一代代人相伴,卻比人的生命更為長久的呢?那就是本土的植物,是樹。它們或者在院中,在巷口,一株老樹給了幾代人共同的蔭庇與具體的記憶?!盵15]在阿來看來,“樹”承載著城市的記憶,與其他建筑一起構成城市的風貌,其實鄉(xiāng)村的記憶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它與世世代代在這兒生長的“樹”聯(lián)系在一起,“樹”浸透著村莊的個性、情感和精神?!稒C村史詩》是一部圍繞著“樹”的消亡和重構而展開的藏族鄉(xiāng)村當代史,也是一部講述舊傳統(tǒng)瓦解和新秩序艱難建立的文化史?!皹洹钡拿\隱喻了時代變遷中鄉(xiāng)村的命運,也展現(xiàn)出新意識形態(tài)與現(xiàn)代思想交織涌入給機村帶來的文化沖突。
“樹”建立起機村與外界的聯(lián)系,新意識形態(tài)的涌入導致傳統(tǒng)信仰崩塌以及傳統(tǒng)藏文化的強行斷裂。所謂新意識形態(tài),是指與藏族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相區(qū)別的,蘊含政府主流價值內(nèi)涵的意識形態(tài)。機村是一個被不斷進步的文明世界區(qū)隔很久的相對封閉的空間,所以當公路像血管一樣插進深山,汽車輸送“血液”(樹)去往外面世界的時候,以漢族文化為主的新意識形態(tài)沖擊著機村傳統(tǒng)的信仰觀念。在前現(xiàn)代時期,機村人受傳統(tǒng)影響信奉神靈,幾乎“村里每家人火塘上首,都有一個神龕,里面通常供有一尊佛像,一兩本寫著日常祈禱詞的經(jīng)書,有時還會擺著些需要神力加持的草藥”[4]43。但是自從“樹”揭開機村的現(xiàn)代化之路后,所有與宗教相關的事情都被貼上封建迷信的標簽而被明令禁止。一開始這些“封建迷信”都只是從形式上被消除,但隨著森林之火燃起,新的意識形態(tài)也火急火燎地將機村的神樹、神靈崇拜從人們心里趕了出去。斗爭和革命成為機村年輕人新的崇拜,而老一輩人因為個人能力和覺悟不夠只能被形勢拋棄,所以在老一輩身上,我們能更明顯地感受到傳統(tǒng)文化在此時強行斷裂的痕跡?!痘氖彙分袡C村因為貢獻森林而被泥石流沖毀了土地,再也種不出果腹的糧食。在那個所有神祇都被要求從記憶中剔除的年代,“運動”“錯誤”等龐大空洞的字眼再也撐不起青年們的崇拜。阿來曾說:“那個時代的很多事情至少是太操之過急了。結果是消滅了舊的,而未能建立新的?!盵16]當舊信仰消失,新時代帶著烏托邦構想和許多無從理解的宏大觀念出現(xiàn),也導致藏文化的斷裂。
“樹”增強了機村與城市的連接,城市文化的沖擊加速了傳統(tǒng)藏族文化的消逝。在《機村史詩》的前四部曲中,阿來展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化強行進入造成的森林毀壞和文化斷裂,而在《輕雷》中阿來著重探討的是機村人瘋狂砍伐和販賣木材的行為到底意味著什么?改革開放讓市場擁有自由貿(mào)易的權利,城市對木材的需求增加,過去反感伐木場大面積采伐森林的村民如今也都成為技術嫻熟的伐木者。消費主義的熱潮激發(fā)了人們對金錢的渴望,高中生拉加澤里也棄學賺錢從機村來到雙江口鎮(zhèn)(別名“輕雷”)。有一次他需要收購一卡車最好的木頭,這樣的木頭紋理清晰,木質(zhì)緊密就像是少年男子一樣俊美。
在傳統(tǒng)藏族文化里,世間萬物的生命都值得敬惜,樹木也和人一樣,所以在歌謠中有許多吟唱“樹”的歌,例如:“紅臉膛的卷發(fā)漢子,挺拔的身軀像筆直的鐵杉,在斷開的截口上,看見你的心湖,仿佛年輪一圈一圈均勻又圓滿!”[8]59這首歌前兩句將擁有挺拔身姿的藏族漢子比作樹干勻直的鐵杉,然后吟唱樹被截開之后的年輪,字里行間中蘊含著憐惜與敬意。但是像拉加澤里這樣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會再懷著敬意吟唱樹木了,也并不關心“樹”所蘊含的文化意義,他們只將其視作利益的源泉。在現(xiàn)代社會里,敬愛生命的藏族傳統(tǒng)與功利實用主義相比喪失了競爭力。阿來在《輕雷》中還塑造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物:崔巴噶瓦。他是機村唯一還留著辮子,編織著紅絲絳的人,也是商品經(jīng)濟時代還捍衛(wèi)藏族古老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人。機村也只有崔巴噶瓦這樣頑固守舊的老人還堅持著“輪伐薪林”的傳統(tǒng)和對神樹的崇敬,會“在深山里尋找古老的樹,把折滿了祈求靈魂有所皈依的經(jīng)幡掛在樹上”[8]182-183。在這個所有人都因金錢而狂熱的時代,諸如經(jīng)幡、祈禱這類的東西早已被放逐于視線以外,等崔巴噶瓦這樣的老人去世,人們就會完全忘記布條上印著的字母和圖案,也很難與“祖先寄魂,活人命息”的傳統(tǒng)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在新世紀,經(jīng)幡的文化意義也被經(jīng)濟利益所取代,成為發(fā)展旅游的一種噱頭。最后,城市消費主義浪潮激發(fā)了機村的欲望,傳統(tǒng)藏族文化在與金錢至上的現(xiàn)代觀念的交鋒中敗下陣來。
在“樹”所勾連起的機村與現(xiàn)代化之間的線性發(fā)展軌跡中,藏族傳統(tǒng)文化因漢族文化、消費文化的滲入遭遇了沖擊和挫折,但阿來對其發(fā)展還持有一定希望。這種期盼在《輕雷》的尾聲和《空山》中,能夠明顯感受到。首先,從主要人物的性格轉變可以看出阿來對文化發(fā)展的祈愿。拉加澤里因濫伐林木入獄,在出獄后他首先關心的是崔巴噶瓦堅守的林子;而且他還在獄中修了森林環(huán)保的學位,成為修復山林的專業(yè)人員。樹木和樹人在道理上大抵是相通的,拉加澤里的救贖行為實際象征著民族精神的重構,以及對多元文化沖突的重新審視與思考。其次,人物沖突的和解預示阿來對文化沖突的新期盼。索波曾是機村的民兵隊長,代表著較為激進的文化理念;而駝子是流落機村的紅軍,對土地具有深重的眷戀,他代表的是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化。他們在《荒蕪》中因為理念的不同而存在沖突,最后在《空山》中實現(xiàn)和解。當機村人都為了多拿政府賠償而擴建房屋時,索波與駝子的兒子林軍展開了一場對話。索波憤怒地敲著桌子對林軍說:“想想,你父親是什么人!他活著是不會讓你這么干的!”林軍猶豫了也有些害怕了,“也許,他老人家真要不高興了!”[17]161雖然此時駝子已經(jīng)去世了,但是借助兒子的話語駝子和索波實現(xiàn)了一次超現(xiàn)實的會晤,兩個人在新形勢下達成了共識。這種共識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在新時代的主動適應性,正如學者賀紹俊所言:“文化的沖突不僅僅造成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侵害和吞并,也帶來文化的新的生長點?!盵18]文化的沖突既能帶來交融也具有大浪淘沙般的功效,被時間篩選下來的就是傳統(tǒng)文化里最具生命活力的部分,也就是文化新的生長點。最后,阿來為即將消失的機村尋覓了一所最佳去處:博物館。這較為直接地傳遞出阿來對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前路的希冀。在森林消失后,機村也即將因為修建水電站被淹沒。后來由于考古學家在干涸的色嫫措河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代村落,機村由此獲得新生。它不用被淹沒只是遷址并在“新機村增設一個古代村落博物館”[17]214。古代村落的發(fā)現(xiàn)是為了證實機村悠久的歷史和綿延至今的文化,雖然新事物的涌入導致許多舊事物的消失,但是有些東西并沒有徹底消失,比如能夠串聯(lián)起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三個向度的機村博物館,或者說文化線。此時,面對機村的現(xiàn)代性轉型之路,阿來流露出更多的希冀,他堅信在現(xiàn)代化蛻變過程中,機村物質(zhì)層面的東西也許徹底消失了,但精神層面的東西卻得以用另一種形式流傳下來。
在小說中,阿來以一種哀傷的筆調(diào)寫森林的消失和文化的消逝,但在傳統(tǒng)藏族文化經(jīng)歷信仰崩塌,強行斷裂甚至部分消逝后,阿來對文化的發(fā)展還是持有溫暖的向往。他說“悲悼舊的,不是反對新的,而是對新的給予了更高的希望,希望其更人道,更文明。”[16]看似阿來始終在訴說機村所遭受的文化沖突,其實這并不意味著《機村史詩》是一部封閉式的地域性展示作品。阿來寫機村也是寫藏區(qū)、寫中國,或者說其實他是站在更高的層面,進行世界性的文化沖突和交流的言說,如他自己所說:“作家表達一種文化,不是為了向世界展覽某種文化元素,不是急于向世界呈現(xiàn)某種人無我有的獨特性,而是探究這個文化‘與全世界的關系’,以使世界的文化圖像更臻完整?!盵14]168正是阿來這種較為宏大的文化觀讓我們看到他為民族寫作提供的新的可能性。
在阿來的小說中,“樹”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它不但蘊含豐富的象征和隱喻,而且出現(xiàn)在《機村史詩》系列小說的各個階段?!皹洹睂τ跈C村而言,似乎是溫尼科特所謂的“過渡性客體”,起到溝通整合歷史和文化的作用?!皹洹钡南c重建過程呈現(xiàn)出環(huán)境的毀敗,串聯(lián)起機村近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也揭示出個體和群體在歷史前行道路上所遭受的掙扎與痛苦。這些都是機村藏族在匯入現(xiàn)代化大形勢下,被迫轉型所付出的代價。與此同時,“樹”建立起機村與外界之間的聯(lián)系,也正式掀開機村文化沖突的序幕。在與漢文化、消費文化的激烈交鋒中,傳統(tǒng)藏族文化遭受嚴重的沖擊和破碎,但阿來對于其發(fā)展前景還是持有溫暖的向往。因為文化是動態(tài)變化的,多種文化在不斷融合和排斥的過程中必然催生出新的元素,阿來也相信傳統(tǒng)藏區(qū)文化會在多元的交互中,不斷容納、凈化和發(fā)展。有學者認為阿來的《機村史詩》是迄今為止“中國作家書寫藏族生活、表現(xiàn)生命韌性和存在奧義的最為典范之作”[19]。其實這部作品在反思鄉(xiāng)村歷史變遷的多元性和闡釋文化沖突的普遍性角度也具有重要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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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oding Modernity: An Analysis on the Image of “Tree” in A Lai’s
LUO Xingping HE Mengjie
is a contemporary chronicle that reflects the life of Tibetan villages. Taking the image of “tree” in the novel as the starting point, the paper systematically interprets the symbolic meaning of “tree” in A Lai’s novels. Around the process of the disappearance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tree” and forest, A Lai reveals the ecological cost and ethnic pain that the village was forced to pay in the modernization transformation; it tells the cultural conflict brought by the modern thought invasion to the village; it tells the traditional Tibetan culture to encounter the collapse of the faith and the anxiety caused by the forced break. But with the restoration of the “tree” (forest),it also conveys the hope that A Lai holds for cultural development. This work not only has important value in rethinking the diversity of rural historical changes and interpreting the universality of cultural conflicts, but also provides new possibilities for national writing.
A Lai;; “Tree” image; modernity
羅興萍(1964—),女,四川宜賓人,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何夢潔(1993—),女,四川自貢人,江南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2017年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阿來小說中的生態(tài)元素及其當代意義”(KYCX17_1491)。
I206.7
A
1009-8135(2019)02-0049-08
(責任編輯:鄭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