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訓濤
(深圳大學 師范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60)
文學是人類精神文明活動的痕跡與記錄,也是審美追求的語言文字藝術(shù),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到商周時期,文章和詩歌已經(jīng)具備了各種獨特的審美形態(tài)和內(nèi)容,較之魏晉之后的文章和詩歌,它們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和內(nèi)涵,我們稱之為早期文學。早期社會中,巫、瞽、史不分,他們的職事活動中,如歌舞事神、儀式語言、文字應(yīng)用等,盡管側(cè)重于實用性,但已經(jīng)具有文學審美的因素,開后代文體的先聲。商周之后,史官獨立發(fā)展,逐漸演化為最重要的文秘、參謀咨詢、文字管理類官員,他們在從事這些活動的過程中,不僅繼承而且不斷創(chuàng)造和使用各種口頭的、文字的儀式規(guī)則,這些儀式規(guī)則慢慢形成了約定俗成的文體,其中有許多為后世所沿用。史官們創(chuàng)造和使用各種文體的過程,以及他們在這一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構(gòu)建世界、表現(xiàn)世界的方式,構(gòu)成了先秦史官所特有的文學活動,體現(xiàn)了他們與早期文學的關(guān)聯(lián)。
若以口頭性、儀式性與實用性作為早期文學特點的話,先秦文獻(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所載的史官活動中已存在著大量早期文學活動的痕跡,因為先秦史官職事中涉及很多儀式的、制度化的、基于實用目的的口頭語言形態(tài)內(nèi)容。作為先秦文學的內(nèi)涵之一,口頭語言形態(tài)有別于一般的口頭語言交流。儀式性是神圣性的基礎(chǔ),其有一個意象化的過程,是在早期思維模式和本體論的指導下建構(gòu)世界的過程,事實上也是文學作品產(chǎn)生的過程。維克多·特納在其名著《儀式過程》(2006:104)中說:“在部落社會里,語言同樣不僅僅是溝通的方式,它所蘊含的是力量和智慧。在神圣的閾限之中所賦予的智慧不僅僅是詞匯和句子的聚合,它有著本體論的價值,它為初次受禮者進行全身心的重新裝備?!边@種本體論價值體現(xiàn)在特定的儀式之中,反映了儀式施行主體的職責、才情,具有通行儀式下的某種個性特征,同時,實用性又是其最根本的目的。羅家湘(2011:11)認為,“儀式使人類的生活具有了意義,使人類的思維具有了連續(xù)性,儀式是最先出現(xiàn)的人類生活指南與規(guī)范。儀式留給后世的文學遺產(chǎn)是一系列的神話、歌謠和按照程序去思維、去言說的習慣”。儀式所賦予詞匯和句子的組合中蘊含著力量和智慧,對于本體有著莫大的意義,早期文學如神話、歌謠以及程序言說都是儀式的產(chǎn)物。作為口頭語言活動的本體,先秦史官不僅是儀式的主持者,同時也是儀式性口頭語言活動的主要參與者和實施者。先秦史官的儀式性、制度性口頭語言活動可以歸納為兩方面內(nèi)容:告神讀禮和勸諫講史。
告神讀禮主要體現(xiàn)在祭祀情境活動中。先秦時祭祀是最常見的一種政治活動,而史官最重要的職掌之一是主持和參與祭祀活動,如《左傳·閔公二年》(阮元,2009:3880):“我,大史也,實掌其祭”、《左傳·昭公十七年》(阮元,2009:4526):“使祭史先用于洛”。史官在主持和參與祭祀活動時,進行了諸多的儀式性口頭語言活動,這些都與告神讀禮有關(guān)。《周禮·大史》(阮元,2009:1765)載:“大祭祀,與執(zhí)事卜日”,史官在卜日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其中最主要的環(huán)節(jié)之一是“述命”。羅振玉認為“命”是“集眾人而命令之”。林義光(2012:222)認為“令”“命”同源,“象口發(fā)號,人跽伏以聽也?!睆募捉鹞睦齺砜?,“命”都是與祭祀、征伐相關(guān)的儀式性口頭語言形態(tài)。如在喪禮中,史官所進行的儀式性口頭活動是讀誄賜謚和宣讀赗遣,誄、謚、赗、遣都是屬于儀式性、程序化的文辭運用;又例如在覲禮中,宣讀周王對諸侯的冊命工作由史官來進行,就連周朝新王即位的冊命文件,也由太史宣讀。另外,史官還負責諸侯國之間聘書的宣讀。上面所舉的這些文書口述活動一般都在一定禮樂的形態(tài)下發(fā)生,我們稱這些文書為禮書。先秦史官宣讀禮書,“陳信于鬼神無愧辭”,已經(jīng)具有后代記言的雛形,其本質(zhì)就是通過儀式性的口頭語言形態(tài)所進行的早期文學活動。告神讀禮的口頭語言形態(tài)由于禮制,即不同儀式的差異,各自的作用、目的亦有所不同,由此產(chǎn)生了祝冊誄謚等等文體形態(tài)的區(qū)別。
勸諫講史,是指先秦史官通過口傳歷史故事和神話,對君王和政治提出某種意見的做法。這是制度化的口頭語言活動。在早期社會文字尚未發(fā)明之前,曾經(jīng)存在著一個口耳授受的時代。就如神話內(nèi)容所反映的一樣,史的口傳內(nèi)容最開始主要是作為共同記憶的關(guān)于祖先的英雄事跡或部族來源,是為了起到凝聚人心、匯聚力量、戰(zhàn)勝自然的作用。在社會政治制度逐漸成熟之后,史的口傳作用開始起了變化,主要是以古今成敗獻言勸諫君王?!兑葜軙な酚浗狻?黃懷信,等,2007:945):“維正月,王在成周,昧爽,召三公、左史戎夫曰:‘今夕朕寤,遂事驚予?!巳∷焓轮洌氯址蜓灾?,朔望以聞?!奔⒁钻嗽唬骸凹∫渲?,月朔、望日于王前讀之”,就是說周王要求史官在規(guī)定時間講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給自己聽,監(jiān)訓自己言行?!吨芏Y·內(nèi)史》(阮元,2009:1770)載:“掌敘事之法,受納訪以詔王聽治”,同樣是史官以口傳歷史參與政治、勸諫周王的明證。無論是“朔望以聞”,還是“納訪”,都是西周政治制度對史官職責的規(guī)定,因此,史官的勸諫講史實際上也是一種儀式性、制度性的口頭語言活動。
史官為了勸誡君王,需要有大量文學活動的內(nèi)容。首先,以史為鑒,通過講故事、講典故的方式,提醒君王言行要符合禮制。如《國語·楚語上》(徐元誥,2002:485-486)記載申叔時“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興廢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其中《語》是瞽矇講述的故事,故《志》是強調(diào)歷史興亡教訓的故事,《訓》和《典》是故事延伸出來的道理。其次,史官在講故事、講典故的過程中,出于使君王感興趣和容易接受的需要,通常會添加情節(jié)、加工故事,這也是先秦記言記事史書文體特征生成的原因。如《逸周書·史記解》載左史戎夫為穆王講史,就以講故事的形式羅列了二十九個部落或邦國的敗亡史例,生動淺顯,讓人易于接受;《國語·楚語下》(徐元誥,2002:526)王孫圉論“楚國之寶”時也說到左史倚相“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yè);又能上下說于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于楚國”,反映了左史倚相高超的講述技巧。再者,史官在日常的口頭講史中,也會自然而然地展示文采,并將史實與神話互滲,用奇異故事裝飾歷史,顯示出口述歷史中傳奇的特點。如《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載晉太史蔡墨為魏獻子講史,就運用了神話傳說內(nèi)容闡釋歷史的方式,使平正的史實具有了奇譎怪誕的色彩,使扁平的人物形象多了些鮮活的內(nèi)容,與《尚書》、《春秋》等同期簡略質(zhì)樸的記事文字相比,辭多而文,以至于先秦典籍將“辭多而文”列為史的特點。如《儀禮·聘禮》云:“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論語·雍也》:“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孟子·離婁下》:“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阮元,2009:2320,5384,5932)、《韓非子·繁言》(王先慎,1999:22):“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在這里,史具有言辭豐富、文采華茂、修辭靈活的特點,與簡略質(zhì)樸相互對立,已具有了文學的審美形態(tài)特征。李零(2004:276)《簡帛古書與學術(shù)源流》將先秦史書分為譜牒類、紀年類、檔案類、故事類四種,其中故事類已然具有婉轉(zhuǎn)曲折、豐富細致的特點,很好地表現(xiàn)出文學的色彩,“它說明,春秋戰(zhàn)國時期,語類或事語類的古書非常流行,數(shù)量也很大。同一人物,同一事件,故事的版本有好多種。這是當時作史的基本素材”。李零先生對先秦史書的分類從側(cè)面證明了當時史官勸諫講史的盛況。
文字的出現(xiàn)在人類文明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有人以文字出現(xiàn)作為文明肇始,有人則以文字出現(xiàn)作為文獻肇始。文字的出現(xiàn),無論作為文明肇始,還是作為文獻肇始,都對文學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意義,其不僅使文學突破了時空的限制,同時文字組合的不同形式以及不同場合應(yīng)用的要求,具有了文體萌芽的意義,標志著文學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定的水平。在先秦文史哲不分的狀況下,文學的內(nèi)涵,往往蘊含在文字檔案和文獻中。先秦史官的重要職責之一是負責保存文字檔案和文獻。先秦史官所保存的文字檔案和文獻,是先秦早期文學重要的組成部分。
史官所保存的文字檔案資料,包括冊命文書、盟誓文書、獄訟文書、卜筮文書等,內(nèi)容繁多,既有正本,也有副本?!渡袝ぶ軙そ鹂g》載:“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與大夫盡弁,以啟金縢之書,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二公及王,乃問諸史與百執(zhí)事。對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阮元,2009:418),可見諸史保存著“金縢之書”的正本,但輕易不能自己打開,而是必須與周王一起開啟和閱讀。史官保存的文字檔案和記錄,更多的是副本。如冊命文書,正本授予被冊封者,副本則由史官保管收藏。《周禮·內(nèi)史》:“執(zhí)國法及國令之貳,以考政事,以逆會計”;“掌書王命,遂貳之”,鄭玄注:“副寫藏之”?!吨芏Y·大司寇》(阮元,2009:1771,1881):“凡邦之大盟約,涖其盟書,而登之于天府,大史、內(nèi)史、司會及六官皆受其貳而藏之”,天府即祖廟?!吨芏Y·大史》(阮元,2009:1764):“凡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有約劑者藏焉,以貳六官”,鄭玄注:“約劑,要盟之載辭及劵書也。貳猶副也。藏法與約劑之書,以為六官之副?!庇纱丝梢?,盟誓文書的正本,一般藏于被冊封者之祖廟,而副本則由史官保管收藏,甚至卜筮的文字記錄,也是由史官進行整理和歸檔保存。如《周禮·占人》(阮元,2009:1738):“凡卜筮既事,則系幣以比其命;歲終則計其占之中否”,鄭玄注:“既卜筮,史必書其命龜之事及兆于策,系其禮神之幣而合藏焉”。史官所保存的文字檔案和記錄,都是比較重要的,主要用于備案和查驗,并使之制度化,對于維護當時的政治穩(wěn)定和社會秩序具有重要意義。
史官所保存的文獻種類繁多,內(nèi)容廣泛,包括歷代藏書、邦國之志、四方之志、《易》、地理圖冊、歷代法典等等。史官保存文獻往往具有較大的獨立性,具有現(xiàn)代智庫的性質(zhì),目的是為周王及諸侯的政治決策提供咨詢,因而史官對于所保存的文獻資料的內(nèi)容都非常熟悉,在為君王提供知識咨詢時往往能夠信手拈來。如《左傳·昭公十二年》(阮元,2009:4482-4483)載:“左史倚相趨過。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這些史官所保存的文獻資料中,包含著許多由上古歷史和神話傳說的口傳轉(zhuǎn)變而來的記述,上古歷史和神話傳說又往往帶有對人類起源、氏族來源等關(guān)于宇宙的解釋性敘事內(nèi)容,盡管早期的解釋性敘事比較簡短,但天賜神傳、人神合一、奇譎怪誕是其最主要的特點,這些文獻資料充滿想象和浪漫,已然具有文學的因素。如《詩經(jīng)·商頌·玄鳥》中關(guān)于簡狄吞玄鳥卵而生契的記載,也見于《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呂氏春秋》《禮記·月令》《楚辭·天問》《史記·殷本紀》等文獻中,這些文獻成書年代不同,地域不同,但應(yīng)皆有所本,可能是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由史官負責保存的記載。另如《呂氏春秋·慎行論·察傳》中提到“夔一足”,而《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也提到“夔一足”,并且將其描述為“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陳成,2014:333)。黑格爾(1994:18)曾經(jīng)說過:“古人在創(chuàng)造神話的時代,就生活在詩的氛圍里,所以他們不用抽象思考的方式而用憑想象創(chuàng)造形象的方式,把他們的最內(nèi)在最深刻的內(nèi)心生活變成認識的對象”。正是在這種將內(nèi)心生活變成認識對象的過程中,先秦史官所保存的這些記載有上古歷史和神話傳說的文獻,被賦予了豐富生動的內(nèi)容和絢麗多彩的面貌,充滿了瑰麗的想象和奇特的形象,有虛構(gòu),也有敘事,使之成為早期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章太炎《國學論衡·文學總略》(2011:49)云:“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凡文理、文字、文辭,皆稱文。言其采色發(fā)揚謂之彣,以作樂有闕,施之筆札謂之章”,他認為,凡有文字的記錄,都屬于文,并區(qū)分了文與筆的關(guān)系,同時,章氏“論其法式,謂之文學”的論斷,涉及文體的內(nèi)涵。唐蘭和姚孝遂則認為甲骨刻辭中的一部分文字已經(jīng)可以稱為文學了。唐蘭在《卜辭時代的文學和卜辭文學》(1936)中云:“有許多極精美的句子,在文學史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并且,可以證明商代的文學已十分發(fā)展,和周代相差不遠”;姚孝遂在《論甲骨刻辭文學》(1963)中說:“在甲骨刻辭中,不僅存在著豐富的、與文學有關(guān)的青料,同時也存在著具有一定藝術(shù)形式的文學作品”;譚丕模也認為文學開始于甲骨刻辭,其《中國文學史綱》(1954:11)中《中國文學史從殷商起》一節(jié)云:“就現(xiàn)有文獻來看,中國文字產(chǎn)生在殷商時代。中國文學史,就應(yīng)該從殷商時代的甲骨文學和易經(jīng)卦爻辭文學算起”。他們的觀點頗具代表性,認為文字的出現(xiàn)和構(gòu)成,已經(jīng)天然地具有一定的法式,這種法式就是文學。章太炎不同于唐、譚之處在于認為文學的出現(xiàn)更早,因為甲骨刻辭的文字已經(jīng)是成熟的文字系統(tǒng),而文理、文字、文辭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在甲骨之前。
先秦時期的史官是使用文字、載錄文獻的主體。甲骨刻辭作為一種文獻資料,史官是其主要寫作者之一。《周禮·占人》(阮元,2009:1738):“凡卜筮,君占體,大夫占色,史占墨,卜人占坼”,《禮記·玉藻》(阮元,2009:3195)亦云:“卜人定龜,史定墨,君定體”。董作賓《大龜四版考釋》(王宇信,1989:161)據(jù)此推斷:“可知貞卜命龜之辭,有時王親為之,有時使史臣為之”。甲骨刻辭往往事關(guān)重大,具有格式規(guī)范、內(nèi)容莊重、措辭典雅的特點,所以鄭玄《周禮·大卜》注:“定作其辭,于將卜而命龜也”,孫詒讓《周禮正義》(1987:1936)云:“凡命龜必有文雅之辭,故《毛詩·鄘風·定之方中》傳,說建邦能命龜,為君子九能德音之一也”。文雅之辭,則是指甲骨刻辭已經(jīng)具備獨特的修辭觀念和手段,形成了其特有的語言文字形態(tài)和文體特征,因此甲骨刻辭中有不少優(yōu)美的句子,若將甲骨刻辭歸入早期文學的范疇,則史官作為主要的命龜者撰寫卜辭,就是一種文學活動。
先秦時期諸侯國之間的聘會、盟誓、戰(zhàn)爭、祭祀等屬于儀式性的重大事項,都由史官進行載錄,《左傳》中類似的記載很多。如《僖公七年》(阮元,2009:3904、4355):“夫諸侯之會,其德刑禮義,無國不記”;《襄公二十九年》:“魯之于晉也,職貢不乏,玩好時至,公卿大夫相繼于朝,史不絕書,府無虛月”,諸侯國內(nèi)的政變、弒君、災(zāi)異等不屬于儀式性的重大事項,也會有史官主動進行載錄,如《襄公二年》(阮元,2009:4307,4054)載齊國崔杼弒其君:“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拮託⒅?。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又如《宣公二年》:“乙丑,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史官在載錄重大事項的時候,往往是基于禮的角度,因此,合乎禮法是史官錄載重大事項的基本原則。但同時,文字又是一種歷時性的語言工具,是維護秩序、調(diào)節(jié)沖突、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的有力手段,必要的美化、雅化也是史官群體在錄載重大事項時必須考慮的因素,故而“文”成為史官群體自覺的追求?!抖Y記·禮器》(阮元,2009:3108)云:“君子之于禮也,有所竭情盡慎,致其敬而誠若;有美而文而誠若”。在這里,“美而文”指表達禮的內(nèi)涵時所應(yīng)遵循的原則,即形式的修飾和美化,包含著優(yōu)雅的語言以及表現(xiàn)語言的修辭手段。史官作為先秦職官體系中掌管文字、載錄文獻的主要職官,優(yōu)雅的語言和文化優(yōu)勢成為其身份的主要標志之一,使之與庶民乃至其他貴族、官員區(qū)別開來。史官在自覺追求“美而文”的文字運用中,“禮節(jié)”又成為制約和調(diào)節(jié)“美而文”的尺度。對先秦史官來講,“美而文”并非刻意藻飾,而是在滿足“禮節(jié)”的要求下實現(xiàn)適當、恰當?shù)乇磉_?!墩撜Z·衛(wèi)靈公》(阮元,2009:5471)載孔子曰:“辭達而已矣”,集解引孔安國云:“凡事莫過于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艷之辭”。在孔安國看來,“文艷之辭”正是為了實現(xiàn)“辭達”的必要手段,具有一定的必要性。蘇東坡《答謝民師推官書》(孔凡禮,1986:1418)亦云:“孔子曰:‘言之不文,言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蜓灾褂谶_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蘇東坡認為“達”是“文”是目的,兩者合二為一,使辭、意間具備了完美平衡?!懊蓝摹被凇岸Y節(jié)”,又超越“禮節(jié)”,形成了一種審美趣味和審美內(nèi)涵,本質(zhì)上已然是一種文學活動,這種文學活動集中表現(xiàn)在史書之中。
《禮記·曲禮》云“史載筆”,許慎《說文解字》云“史,記事者也”,《漢書·藝文志》“史籀十五篇”自注云“周宣王大史作大篆十五篇”,史因掌文字及記錄而對中國早期文學和文體發(fā)生發(fā)展舉足輕重。史只是一個統(tǒng)稱,在史官體系內(nèi)部,史有多種并分工明確。史由事而來,因而由史官制度而生的文學、文體也是因事而生,因事而異。史的不同名稱,表明其具有不同的文辭形式和內(nèi)容,因而包含了不同的文學和文體信息?!爸辽倬痛嬖谌齻€互不統(tǒng)屬的太史、內(nèi)史及府史三個組織系統(tǒng)”(許兆昌,2006:144)。太史亦稱大史,《周禮·大史》(阮元,2009:1764):“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則以逆都鄙之治”。典、法、則俱是國家層面的法律法規(guī),大史負責制作、解釋法律法規(guī)。《國語·周語上》(徐元誥,2002:16):“古者,太史順時覛土,陽癉憤盈,土氣震發(fā),農(nóng)祥晨正”;大史負責觀象制歷?!蹲髠鳌ば辍罚骸耙页?,趙穿殺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則是記事和發(fā)布文告;《周禮·大史》:“凡邦國,都鄙及萬民之有約劑者藏焉,以貳六官,六官之所登。若約劑亂,則辟法,不信者刑之”,鄭玄注:“約劑,要盟之載辭及劵書也”。大史負責制作和保管契約,并監(jiān)督執(zhí)行?!秲x禮·既夕禮》(阮元,2009:2501):大史“讀遣,卒,命哭,滅燭出”。遣是一種喪葬文體,大史負責制作和宣讀。《左傳·襄公四年》(阮元,2009:4196):“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杜預(yù)注:“闕,過也。使百官各為箴辭戒王闕”。箴也是一種文體,應(yīng)由大史牽頭而作。內(nèi)史則是另一個系統(tǒng),主要職責是中央行政的文書制作和在君王身邊記言記事,是文體形態(tài)的主要創(chuàng)造者?!吨芏Y·內(nèi)史》孫詒讓(1987:2130)疏:“尹逸蓋即為內(nèi)史,以其所掌職事言之則曰‘作則’。其后世為此官,故又稱尹氏”。王國維《〈書〉作冊〈詩〉尹氏說》亦承孫詒讓之說,認為銅器銘文中的作冊內(nèi)史、作命內(nèi)史實際上就是內(nèi)史、作冊。李平心(1983:303)也說:“作冊也稱作冊內(nèi)史、作命內(nèi)史,它的首長稱內(nèi)史尹或作冊尹,也單稱尹氏、命尹,命尹即令尹”。作冊即是制作文書,其文書主要有書勛選官類、民數(shù)戶口類、疆界田邑類、糧稅財會類等。專門在君王身邊記言記事,以禮法規(guī)箴君王的是左史和右史,同時,左史右史還對太子和群臣進行記事監(jiān)察,“從這一政治目的出發(fā),則記言、記行由兩史官分別職掌就不僅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還是十分必要的。這是因為,其一,君王的言與行分別有不同的禮儀形式及規(guī)定,史官有必要分別予以監(jiān)察和規(guī)范。其二,記言文體恢廓,記事文體簡嚴,寫作風格不同,由不同的史官分工操作,也是必要的(許兆昌,2006:89)”。事實上,記言與記事只是禮制規(guī)定的外在表現(xiàn),而嚴格的禮制規(guī)定也正是文體得以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在大史、內(nèi)史系統(tǒng)之外,還存在著一個分散于各級政府和各級公卿之間的府史,府史主要負責各級政府單位之間往來文書的保管和制作,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史官系統(tǒng)。
形成于先秦時期由史所編修的史書很多,除了我們目前能見到的《尚書》《逸周書》《國語》《春秋》《左傳》《竹書紀年》《戰(zhàn)國策》《系年》《穆天子傳》等外,據(jù)劉節(jié)《中國史學史稿》(1982:35-38)統(tǒng)計,見于先秦各種典籍中所引用的史書更有數(shù)十種之多,包括:“志”類十種、“記”類六種、“史記”類二種、“春秋”類五種、“譜”類二種、“書”類十種、“經(jīng)”類二種、“箴”類四種、“春秋家類”七種、“雜類”十種。史書的大量出現(xiàn),證明了先秦史官早期文學活動的頻繁和活躍。史官的崛起,具有重大的人文意義,徐復觀(2001:140)在《原史》說:“我國古代文化,由宗教轉(zhuǎn)化而為人文的展開是通過古代史職的展開而展開的。文化的進步,是隨著史官文化水準的不斷提高而進步的。史是中國古代文化的搖籃,是古代文化由宗教走向人文的一道橋梁,一條通路”。這種人文意義,表現(xiàn)在中國古代文學的進步上,則是文學活動的豐富多彩和文體意識的真正出現(xiàn)。先秦史官的早期文學活動,不僅體現(xiàn)在文類的確立和應(yīng)用上,更重要的是使自我和社會具有了一致的認同感,正如羅家湘先生(2011:203)所說:“從侍候神靈到侍候君主,史官職責逐漸由廣義的做事轉(zhuǎn)向?qū)B毜挠浹杂浭拢饭賹ι鐣畹挠洃?、記錄和表達,使得人們不僅生活在當下,而且生活在歷史中,利用文書記錄傳遞信息,社會認同的范圍更加廣大;利用長時段的共同記憶,個人與族群都得到了自我認同、自我完善的機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