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本文系基于“廣義的互文性”概念，試圖把巴金1940年代代表作《憩園》中所有“故事”無遺漏地剔抉出來而確認其內(nèi)涵的一系列工作之一部分。論者注目于《憩園》所提兩部電影之一《吾兒不肖》，確認電影的梗概及其有關(guān)具體信息，以填補過去《憩園》解讀中的空白；與此同時，還指出作為“父子故事”的《憩園》中弒父因素的缺席以及“死亡”在文本情節(jié)中起到的特殊作用，提出《憩園》精讀的新視角。

關(guān)于巴金1940年代代表作之一《憩園》，過去也有過一些論者指出它是由于幾出“劇中劇”而構(gòu)成的“框架故事”（frame story）。我也曾在舊稿中指出過，這框架故事的結(jié)構(gòu)與文本中被設(shè)置的各種“侵犯”行為共同構(gòu)成《憩園》敘述的獨特性和吸引力，還指出過它框架內(nèi)部復數(shù)的故事也同時受到暴露或變形等“侵犯”而增加了文本的復雜性。①現(xiàn)在看來，我認為這仍然不失為有效的分析觀點，基本上沒有更正的必要。但是，“框架內(nèi)部復數(shù)的故事”與文本的“外殼”即框架究竟締結(jié)著何種關(guān)系呢？為要究明此一問題，把所有“故事（劇中?。睙o遺漏地剔抉出來而確認其具體內(nèi)涵的工作，我認為依然做得不夠。

原來框架故事這種小說敘述形式以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為其基本原理。但是，并非只有具備情節(jié)的“故事”之間才能成立互文性。故事與故事顯而易見地締結(jié)引用（明示）、暗示、模仿、剽竊等關(guān)系，這些其實都是“狹義的互文性”。如果我們將此一概念解釋得更廣，那么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另外一種“廣義的互文性”居然在用字用詞、行文、修辭、段落至章節(jié)的配置和結(jié)構(gòu)等構(gòu)筑文本的不同層面各要素之間也同樣存在著。所謂文本之結(jié)構(gòu)性分析，應該將如此“廣義的互文性”也納入視野中，以期綜合且精密的解讀。但是，以往對于《憩園》中互文性的指點僅停留在狹義互文性上，而且如前已述那樣做得還不夠。

我最終的目標在于《憩園》這部文本的“綜合且精密的解讀”，而其切入口之一就是互文性概念。毋庸贅言，將“故事”概念的擴大為前提的“廣義的互文性”納入視野的精讀需要大量的實證性基礎(chǔ)工作。鑒于此，我想把它作為一系列連續(xù)性研究而順次進行。本文就是如此連續(xù)性研究之一小部分。

一

《憩園》中有三處出現(xiàn)電影的片名。第一部電影出現(xiàn)在第15章，是突然得去已故前妻的娘家看戲的姚國棟讓黎先生代他陪同萬昭華去看的《戰(zhàn)云情淚》；第二部電影是第21章的《苦海冤魂》，是姚夫婦一起去看，萬昭華一個人回來后將電影故事講給黎先生聽的；第三部電影出現(xiàn)在第31章，是姚夫婦去看的《吾兒不肖》。三處都提到具體的片名，是“引用”，可謂比較典型的互文性的表現(xiàn)。

但是我們應該指出文本中對于三部電影的處理有所區(qū)別：關(guān)于《戰(zhàn)云情淚》和《苦海冤魂》，作者說明其內(nèi)容（前者的介紹略詳細點）；第三部《吾兒不肖》與前兩部不同，借用黎先生內(nèi)心獨白而暗示其內(nèi)容對于圍繞兒子的教育方法而對立的姚夫婦會起到良好的作用，僅此而已。至于電影的具體內(nèi)容，沒有任何說明：

我想，在他們夫婦吵過架以后，我應該讓他們多有時間單獨在一起，不要夾在中間妨礙他們，我便找個托辭推掉了。我順口問他去看什么片子，他答說是《吾兒不肖》。我感到驚喜。我看過這部影片，已經(jīng)很陳舊了，不過對他們倒是新鮮的。并且它一定會給老姚一個教訓，也許比我的勸告更有效。②

第32章從姚夫婦去看《吾兒不肖》第二天的場景開始。姚國棟果然不出黎先生之意料，從電影中大受感動，甚至決心要將對兒子的教育方法改變：

第二天老姚在午飯時間以前來看我。他用了熱烈的語調(diào)對我恭維昨晚的影片。他受了感動，無疑地他也得到了教訓。他甚至對我說他以后要好好地注意小虎的教育了。③

很明顯，這部《吾兒不肖》緊貼著小說故事的發(fā)展而擔當著比較重要的意義，是有意被作者“選擇”的，并非其他影片可以隨便替代的。雖然如此，電影的具體內(nèi)容一直未被曝光，“憩園”的故事卻照常進行。雖然以“引用”為手段的互文性的表現(xiàn)停留在如此隱晦“暗示”的地步，這種情況并非絕無僅有，但是那也基本上被限于可替代的單純符號之使用，像《吾兒不肖》在《憩園》中那樣擠進小說情節(jié)深層的例子還是少見的?！俄瑘@》的讀者，如果沒有親自看過《吾兒不肖》，那么他不能僅靠被作者提到的片名和以上所引短短“暗示”而判斷，如此“引用”作為引出姚國棟相當徹底的悔悟之契機是否妥當、有效。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如此“引用”和故事的構(gòu)筑，把讀者的好奇心懸空無著，也可以說違背作者和讀者所締結(jié)“默契”。嚴格地來說，如此“引用”是對于近代小說文本的游戲規(guī)則之偏差或無視，甚至叫它為“敗筆”亦無不可。

我們應該如何評價如上事體呢？我倒認為，對其得失，要等到《憩園》的“綜合且精密的解讀”成為可能以后再評價。所以我在此暫且不管這個問題，僅就目前已查明的范圍內(nèi)介紹電影《吾兒不肖》的具體內(nèi)容以及有關(guān)材料。

二

首先要確認有關(guān)《吾兒不肖》的一些具體情況：《吾兒不肖》，原題My Son， My Son!（直譯應為《我兒，我兒！》），美國黑白電影，1940年3月22日首映，片長116分鐘。愛德華·史摩爾制作公司Edward Small Productions制作，聯(lián)美公司（United Artists）發(fā)行。查爾斯·維多（Charles Vidor）導演、勒諾·J·咖啡（Lenore J·Coffee）編劇。主演：瑪?shù)铝铡た澹∕adeleine Carroll）[飾麗薇亞·魏諾（Livia Vaynol）]、布賴恩·艾亨（Brian Aherne ）[飾威廉·埃塞克斯（William Essex）]、路易斯·海沃德[飾奧利佛·埃塞克斯（Oliver Essex）]。第13屆奧斯卡金像獎黑白片最佳藝術(shù)指導提名。

電影根據(jù)霍華德·斯普林（Howard Spring）（1889—1965）于1938年發(fā)表的長編小說My Son， My Son!改編。斯普林出生于英國威爾士加迪夫，以記者的身份開始了寫作生涯，從1934年開始寫作了一系列暢銷小說。My Son， My Son!是斯普林在成人讀物市場上首次獲得成功的長編小說，1938年由倫敦柯林斯（Collins）出版。初版當時的書名為O Absalom!，但先于此，1936年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長編小說Absalom， Absalom!（《押沙龍，押沙龍！》）已刊行，因此在美國出版時不得不改題為My Son， My Son!（在英國再版后也襲用此題）。這部小說還有中譯本，傅東華翻譯，1946年9月由上海龍門出版公司出版，譯書題為《業(yè)障》。

文藝作品尤其是具有復雜內(nèi)容的長編小說改編為電影，對于小說本來擁有的豐富內(nèi)容之大幅度簡單化總是免不了的。《吾兒不肖》也不例外。但是，就我目前的目標和關(guān)心即有助于精讀《憩園》文本的細節(jié)之確認而言，并不需要仔細對照以辨別原作與電影內(nèi)容之異同，我想僅指出比較突出的三點異同如下。

第一，小說有兩大主要情節(jié)：一為威廉與奧利佛父子之間的糾葛、矛盾和沖突，另一為奧利佛的竹馬之交勞里·奧李歐丹（Rory O’Riorden）參與的愛爾蘭獨立戰(zhàn)爭。電影居然完全刪掉后者，將電影故事的情節(jié)一元化為父子之間的糾葛。

第二，奧利佛的命運結(jié)局不同。小說中的奧利佛在沙場上樹立軍功，成為戰(zhàn)斗英雄，但是復員后一直墮落下去，最后在搶劫案中殺人，被判死刑，以命償命；電影中的奧利佛戰(zhàn)死在前線，表現(xiàn)勇敢，死后被授予維多利亞十字勛章。

第三，威廉作為從軍記者訪問前線時，偶然與奧利佛邂逅。奧利佛所屬部隊即將開拔，父子倆才各自披肝瀝膽，首次坦率地談心，諒解對方。原作中當然沒有如此場景。電影很有可能出于娛樂性考慮，暗示了父子和解的一縷可能性（雖然最終無法實現(xiàn)），以緩解結(jié)局太沉重的悲劇性。

總之，小說與電影之間的距離，還是相當大。

這部電影在中國，何時何地最初放映？關(guān)于此，目前材料不足。關(guān)于這個情況，我所掌握的資料有二：第一是1930年代末迄1940年代在上海出版的電影周刊雜志《好萊塢》第100期（1940年11月2日）所載《本刊百期紀念特稿——一九四〇年度好萊塢全部A級影片備忘錄》。④這“備忘錄”信息量不多，僅載原題、中文譯題、主要演員以及題為《劇情大概》的幾句介紹而已。⑤但我們可以在那里發(fā)現(xiàn)以下記載：“滬譯：《孽鏡臺》”。我們由此可以知道，My Son， My Son!曾在1940年11月以前的上海以與《吾兒不肖》不同的片名放映過。另一資料是我偶然得到手的《吾兒不肖》說明書。這份說明書是，昆明南屏大戲院（Nan Ping Theatre）放映《吾兒不肖》時免費送給觀眾的，上面有1941年2月28日的日期。⑥

雖然關(guān)于《吾兒不肖》上映地點和時間的信息只有這么一點，但是至少可以判斷1944年5月開始創(chuàng)作的《憩園》將其稱為“已經(jīng)很陳舊了”還是正確的。

三

關(guān)于前面所提南屏大戲院《吾兒不肖》說明書，在此略加說明。這份說明書單張兩面鉛印，無圖，長約19.8厘米、寬約13.0厘米，即三十二開，上面印有影院名稱、日期、放映時間（三時、七時、九時）、放映本片之前節(jié)目（“前奏曲”和“五彩珍聞雜志”。具體指什么，不詳）、片名和主演演員名字（中英并記），除這些以外全部都是題為《吾兒不肖本事》的故事梗概。大概由于字數(shù)的關(guān)系，《吾兒不肖本事》從背面開始，上列信息欄下面一半部分續(xù)之以迄結(jié)尾。

南屏大戲院《吾兒不肖》說明書

《吾兒不肖》究竟是什么樣的故事？我看了影片后知道說明書上“本事”原來是一篇扼要的故事梗概，相當周到、正確。這份80年前的說明書本身也有一定的資料價值，鑒于此，以下抄錄“本事”全文，兼以代替影片故事的介紹：

威廉埃塞克斯和德莫特奧李歐丹自小是朋友，同居一處，因德莫特要去娶妻，兩人乃分離了。

威廉是一個作家，雖然暫時窮而無名，但卻極有天才，他希望自己將來能成為一位極有名的作家。有一日他踟躕于幼時居住的街上，在摩斯克老伯面包店外看見店主和送貨人爭吵。他進去將那兇惡的送貨人打了出來，于是得以接任遺缺。威廉和店主的女兒納尼，因職務(wù)的關(guān)系而常常接近，至店主因心病死去時，他就娶了她。

不久，德莫特生了一個兒子勞里。當時納尼告訴威廉，他們也將有一個孩子了。他們的兒子奧利佛出世時，威廉發(fā)誓他絕不使他遭受自己所遭受的困苦，他將給他一切自己所沒有能享受到的，這時威廉的著作已獲成功，經(jīng)濟方面也開始寬裕起來。

德莫特又生了一個女兒美芙，三個小孩便在一起長大，奧利佛這時雖僅六歲，然而已經(jīng)處處顯出欺詐和不負責的天性，當進入大學后，已經(jīng)因父親的溺愛而縱養(yǎng)壞了。

為了替一本新書搜集材料，威廉乃親身到礦場里做工，在那里他遇見了為礦主畫工人生活圖的女畫家麗薇亞。二人相見后竟相戀了，但威廉因自己是有婦之夫，在還沒有能互通姓名以前，便離開了她。而她剛乘火車去后，威廉忽然得報他的妻納尼去做禮拜回家時為汽車撞斃。

納尼去世后，德莫特夫婦乃勸威廉搬到倫敦去住，而奧利佛由大學畢業(yè)，也來陪他同住，奧利佛這時已經(jīng)是一個很出風頭的漂亮小伙子，迷人的笑臉掩飾著他內(nèi)心的奸猾。

美芙欲成為一女演員，威廉乃使她主演他的第一部劇本。出演的她和戲本身都獲得了無上的成功。奧利佛在戲演完后把他的女友帶到慶祝會中，不料他的女友就是麗薇亞。威廉和麗薇亞相見，二人都發(fā)現(xiàn)彼此仍舊是深深地互戀著，但兩人雖然都想結(jié)婚，威廉卻怕奧利佛也愛她而不敢使之成為事實。后來屢經(jīng)麗薇亞解釋奧利佛和她的關(guān)系無邪，他才終于決定和她結(jié)婚。可是奧利佛從此開始威迫麗薇亞。他告訴她，她和他父親結(jié)婚后雖然是夫婦，但這卻并不能阻止他向她調(diào)情。他告訴她，他將和他們同住一起，而這樣家庭之間當然談不到快樂了。

有一晚夜餐時，奧利佛多喝了一些香檳酒，借酒當眾挖苦麗薇亞，飯后威廉向奧利佛要求解釋，奧利佛不但不肯認錯，更指摘他父親不是，離家出走。

奧利佛又把他的興趣轉(zhuǎn)向了美芙。歐戰(zhàn)爆發(fā)后他已入伍準備開發(fā)法國前線，臨行前他竟拒絕和他的父親說再會。就在他去后的那一晚，威廉發(fā)現(xiàn)美芙已經(jīng)懷了奧利佛的孩子。威廉因憐愛美芙而要求她和自己立刻結(jié)婚，同時要求麗薇亞撤消他們的婚約?？墒堑诙彰儡絽s自殺了。

后來威廉去法國做戰(zhàn)地通訊員，在某地部隊的聚餐會席上遇見他的兒子奧利佛，兩人隔膜未消，都感到極其不安。餐后隸屬同一隊的勞里，剛休假期滿歸隊，他把奧利佛叫到了他們的房中，告訴他，他已從美芙的女傭人處得知一切。他要為美芙復仇，正舉槍要槍殺奧利佛的時候，威廉已趕到來阻止他。他向他勸說，他之槍殺奧利佛既不能補救甚么，倒反而會給自己的父母帶來悲痛。

奧利佛到最后才覺得自己的一生是枉廢了，并且?guī)Ыo所有愛他的人的只有不歡。在臨去火線之前，他和他父親傾心地談了幾句。這可說是他們第一次的歡敘，也可說是他最后的一次歡聚——因為奧利佛，就在此次出發(fā)之后勇敢殉國了。他的英勇使他獲得了維多利亞十字勛章，同時也帶給了他父親以安寧。

四

在《吾兒不肖》中，威廉堅持自己教子的原則（其實是寵愛和放任），而奧利佛卻處處辜負父親的期待，過著墮落的生活，以證明父親的無能，抵抗父性的支配。后來父子居然爭奪一個女人，他們的爭斗達到極點。奧利佛被父親打敗。結(jié)果，他居然轉(zhuǎn)向矛頭，去誘惑暗戀威廉的美芙，迫使她尋死，企圖以隱晦曲折的方式給父親以沉重的打擊。但是奧利佛的抵抗終于以失敗告終，最后戰(zhàn)死沙場，將自己的生命獻給國家。這就是說，奧利佛為超越血緣的、更大的“父性”獻身，只有如此才能夠?qū)⑼母感韵鄬?，脫離其支配。要之，《吾兒不肖》是相當?shù)湫偷摹皬s父”故事，奧利佛恰恰與叛逆父王大衛(wèi)而最后失敗、屈服于強大父性的押沙龍一樣，是個“失落的英雄”。⑦

《憩園》情節(jié)的兩大支柱也是“父子的故事”，即楊夢癡與他老大老二、姚國棟與虎兒的故事。僅就在文本的表層被可視化的設(shè)置而言，《憩園》中“弒父”因素的缺席很明顯。這一點是《憩園》與《吾兒不肖》最大的差異。

雖然如此，我們可以斷言作家對這個問題完全欠缺興趣和關(guān)心？如前已述，關(guān)于這種問題，我還是取慎重的態(tài)度，不想急于下結(jié)論。⑧但是我想指出《吾兒不肖》和《憩園》的情節(jié)有一個不能忽視的共同點：矛盾、對立、糾纏的當事人之一方的死亡給人們帶來和平與幸福。在《吾兒不肖》，奧利佛之死最終實現(xiàn)威廉和麗薇亞的結(jié)合；在《憩園》，楊夢癡之死給楊家?guī)砥椒驳男腋＃褐腊掩w家的陰影從“憩園”除去而給姚國棟和萬昭華帶來圓滿的新生活。平心而論，拿出不大有必然性的“死亡”來除掉問題的焦點，以圖問題的“解決”，從小說故事的構(gòu)造角度來看，或許無法推辭取巧就易之譏吧？作家對此有無自覺？我認為，這也是“巴金研究”中另外一個饒有興趣的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的確，《吾兒不肖》“闖入”《憩園》中來，未免有些唐突之嫌，但是仔細確認這個“符號”背后隱藏著的“故事”后，我們能夠窺見到《憩園》所蘊含“深度”之一斑了，也可以預感到《憩園》的“綜合且精密的解讀”之巨大和艱難了。

2019年10月25日東京改訂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