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網(wǎng)上說,醪糟是一種米酒,又叫酒釀、甜酒或者酸酒,是江南特色傳統(tǒng)小吃。醪糟的確是用米釀制的,可說它是江南獨有,則有點不公平。北方也有好吃的醪糟。在我的家鄉(xiāng)陜西商洛,冬季如果有倉促上門的訪客,主婦就去瓷壇里挖上半碗醪糟放進開水里,加點糖,如果有麻花,再掰幾段麻花放到碗中,送到客人手里。客人連吃帶喝,一碗下去周身俱暖,打一個飽嗝,舒服極了。要知道,醪糟為舌尖美味外,還可活血御寒。
北方人夏天不常喝醪糟。為什么?一碗熱醪糟喝下去,要出一身大汗,不合時宜。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麥子即將成熟的時候,農(nóng)家往往要準備一壇醪糟。農(nóng)人割麥回來,熱汗直流,渾身疲乏,啥也不想吃,就從壇子里挖了醪糟,用涼白開一沖,咕咕嘟咕嘟喝下一海碗。此時,農(nóng)人腹中的饑餓沒有了,身上的暑意也減少了。他們躺在竹席上伸個懶腰,不一會兒功夫,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太陽西下,熾熱消退,地里的麥子也曬得差不多了,農(nóng)人便吃些東西,將麥子背回家來。
醪糟的制作,和白酒相似,都得用酒曲。只不過釀白酒要加各種糧食發(fā)酵而成的酒曲,釀醪糟用的則是米粉發(fā)酵而成的酒曲,而且用量較少。二者如以音樂作比擬,白酒制作如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銅板彈鐵琶,唱“大江東去,浪淘盡”;醪糟制作則似十七八歲女孩執(zhí)紅牙檀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
我婆(奶奶)活著的時候,每到夏天,都會帶我一起做醪糟酒曲。制做醪糟酒曲,除糯米粉,還需要一樣東西——紅蓼的花籽。在故鄉(xiāng)的河沿上,紅蓼如霞,鋪展一片,其花紅色,細如小米,每一朵花下都有一顆小米般黑亮晶瑩的花籽。將糯米舂為粉狀,放入紅蓼花籽,加水攪拌如泥,然后搓成小丸子。面丸大小如小酒杯。搓罷丸子,將它們放在稻草上,蓋上稻草,然后再放一層小丸子,再蓋一層稻草。如此層層鋪疊。3天后,揭開稻草,這些米粉丸子上長出一層黃毛,便發(fā)酵成了酒曲。
婆做的酒曲,大多數(shù)會在春節(jié)前后送給鄰居們。雖然婆早已過世,可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炊煙、醪糟香、鄰居們滿足的神情、婆的笑臉,早已成為我人生中永恒的美景。
臘月里,北方家家戶戶必做醪糟。我小時候,家里每到臘月十幾便開始準備做醪糟。蒸米飯的時候,會蒸上滿滿一大鍋。米飯熟了,一家人吃罷,娘會把剩下的舀出來,攤開晾在席子上,鋪成薄薄的一層散熱氣。我那時愛“偷嘴”——瞅見娘沒注意,就捏一撮飯放進嘴里。小孩子就是怪,總覺得碗里的飯沒有席子上的好吃。
等米晾冷了,娘用手捻幾粒,放進嘴里嘗嘗說:“冷透了。”我有樣學樣,拿幾粒米放進嘴里,也嚼嚼說:“冷透了?!蹦飳⒕魄┏煞?,再用手將其抓得細細的,然后均勻地撒在米上,再拿鍋鏟將米粒和酒曲反復(fù)攪拌均勻。此時,下雪了。飛舞的雪花籠罩著對面的山,對面的槐樹林,還有槐樹林畔的人家。飛雪里偶爾響起一兩聲爆竹聲。那是一些急盼新年的孩子,將父母買回的鞭炮偷著提前放了。年,隨著雪花,隨著鞭炮聲,隨著醪糟的香味,一步步走來。
娘在鍋里放上一些炒過的米糠,在米糠上蒙上布,再鋪一層米糠,將裝有酒曲拌飯的瓷盆放入鍋中,蓋上一塊干凈的白紗布,再鋪一層米糠,最后將鍋蓋蓋嚴實。過十來天,醪糟就成了。有的人會用筷子在米中插些洞眼,灑上一點兒水,說是讓醪糟潤滑。但是,這樣做的醪糟容易變酸,質(zhì)量不好。有的人在米糠上蓋的不是布,是油紙。這樣也不好: ?一則水汽難以散出,醪糟會變酸;再則,油紙有一種特種的氣味,容易影響醪糟品質(zhì)。
等醪糟做好,娘會揭開鍋蓋,小心地將瓷盆上面的米糠拂去,再細心地揭開白布,舀起一勺醪糟,喂到我嘴里。那感覺冷冷的,滑滑的,甜膩膩的。娘問: ? “好吃嗎?”我搖搖頭,表示不好吃。娘笑笑,自己嘗了一勺說: ? ? “真是個小孩子。醪糟已經(jīng)做成了!”娘將醪糟舀出來,裝進一個干凈的壇子里,用一塊洗凈的石板將壇子蓋嚴實。
我看著壇子,心里很高興。因為我知道,醪糟做成不久,春節(jié)就要到了,大紅燈籠即將掛起來,新衣服就要上身了。果然,漸漸的,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村子了。村子里不時傳來大家互相打招呼的聲音。無論誰串門子,主人家都會送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加了一個荷包蛋的醪糟。
在北方的村莊,不只是人吃醪糟,牛也有份。大年三十的早晨,小村每家每戶的煙囪都會冒出炊煙。隨后,整個村莊里都會充溢著饅頭的香味。我們村有個特別的年俗——在大年三十早晨必吃饅頭,配4個菜。吃好后,大家便開始貼對聯(lián)——大門要貼,二門要貼,樹上要貼,豬圈要貼上“槽頭興旺”的對聯(lián),牛圈當然也貼:或是“科學養(yǎng)牛牛最牛,勤勞致富富更富”;或是“年年養(yǎng)牛牛生牛,歲歲招財財滾財”。
貼罷對聯(lián),村人會打掃干凈牛圈,再將一小盆醪糟拌在開水里喂牛。鄉(xiāng)村流傳著一句諺語:“牛掙一千掙一萬,掙得三十上午一頓飯?!迸簱u著尾巴,緩慢地走過來,嗅嗅,噴噴鼻子,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養(yǎng)牛人吸著煙,坐在牛欄邊看著牛吃,眼睛里滿是親熱,仿佛面對的不是牛,是自己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