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冠瓊
(河南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天佑孩童》(GodHelptheChild)[1]是美國黑人女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尼·莫里森2015年的作品,小說一經(jīng)出版就引起了評論界和讀者的廣泛關注和一致好評,英國《衛(wèi)報》贊嘆該小說“令人難以置信地充滿力量”。[2]《華盛頓時報》評論:“《天佑孩童》能夠給讀者帶來很多,不僅在于莫里森音樂般的語言和舞蹈般跳躍的敘述者的安排所帶來的愉悅,主人公的性格塑造更引人深思。”[3]
該小說圍繞黑人女孩布萊德(Bride,小的時候母親為其取名Lula Ann,后自己更名為Bride)的成長展開故事。布萊德出生時的黝黑皮膚讓母親感到驚恐(She was so black she scared me.她太黑了,真是嚇到了我)、難堪(…but from the very beginning in the maternity ward the baby, Lula Ann, embarrassed me.從在產(chǎn)房起,這個孩子就讓我難堪不已)、嫌棄甚至發(fā)狂(I know I went crazy for a minute because once--just for a few seconds,--I held a blanket over her face and pressed.我知道我曾經(jīng)近似發(fā)狂,我將毯子蒙住她的臉并用力按壓,當然只是幾秒鐘)。母親不愿用母乳喂養(yǎng)她(I went to bottle-feeding soon as I got home.從醫(yī)院一回到家我就改用瓶子給她喂奶);母親不允許布萊德喊她“媽媽”,而是要求喊她“甜兒”(Sweetness);母親從不觸碰她,哪怕是出于懲罰也不會有身體的接觸,而是罰她不能吃飯或者關進自己的房間。母愛的缺失讓布萊德始終感到傷痛,甚至為了博得母親的一點親昵而作偽證指認自己的老師索菲婭(Sofia)猥褻學生,導致其15年痛苦的牢獄生活。這讓成年后的布萊德一直深感不安,試圖在索菲婭獲釋時予以補償,卻被打得遍體鱗傷。布萊德此時已擁有自己的化妝品公司,事業(yè)成功、自信迷人。而同時,她也收獲了美好的愛情。男友布克(Booker)受過高等教育,對布萊德一見傾心,倆人一起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時光。但由于布克小學時經(jīng)歷過哥哥被虐殺的創(chuàng)傷,無法理解布萊德前去看望索菲婭之舉而使得兩人分手。布克的不辭而別始終讓布萊德不能釋懷,為了弄明真相,布萊德歷經(jīng)顛簸和危險終于找到了在鄉(xiāng)下和姑母奎茵(Queen)一起生活的布克。在姑母的鼓勵和點撥下,兩人努力走出了自己孩童時經(jīng)歷創(chuàng)傷留下的心理陰影,決定重新開始并一起幸福期待著新生命的降臨。小說既有傷痛也有傷痛的彌合,有母愛的缺失也有缺失背后的無奈,有現(xiàn)實的殘酷也有現(xiàn)實的美好。某種程度上說,該小說帶有較為明顯的童話色彩。
戴嵐在其所著《女性創(chuàng)作與童話模式》一書中指出,“童話‘寄生’于神話、民間故事和傳說等口頭傳承的文學形式之中,但又有著獨特的個性特征?!盵4]作者從詞源的角度概述了童話的內(nèi)涵演變:美國民俗學家斯蒂·湯普森認為德語詞匯“M?rchen”能較為準確地界定童話的內(nèi)涵,因該詞包含“連續(xù)的母題或插曲的故事”之意。茲普斯在進一步研究“M?rchen”一詞時發(fā)現(xiàn),該詞的詞根“M?re”最早用來表示“消息、閑話”。日本學者梅內(nèi)幸信發(fā)現(xiàn) “M?rchen”一詞的含義發(fā)生了從“偉大的”“有名的”到“報告”“小故事”的演變,從而揭示出童話從過去反映現(xiàn)實的內(nèi)容到現(xiàn)代反映非現(xiàn)實的幻想文學、虛構故事的發(fā)展變化。而英語中的“Fairy tale”有“仙子精靈的故事”之意。由此可見,童話的確具有夢幻、魔法、理想化、超自然等特點?!爱斘覀冋務撏挼臅r候,我們一次談論了幾個問題:擁有民俗傳統(tǒng)元素和魔法或超自然元素的故事,有一個確定的、可預測的結構的故事。”[5]關于童話的特點,諾瓦利斯曾指出:“一篇童話猶如一片不連貫的夢境,童話的長處在于同真實世界完全相反,又同它十分相似。真正的童話必須同時是預言的表現(xiàn)、理想的表現(xiàn)和絕對必然的表現(xiàn)?!盵6]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童話元素是指作品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塑造或背景描寫等方面具有童話的特點,但整部作品并非是童話文本。[7]
1.布萊德“丑小鴨變天鵝”式的成長故事
布萊德從一出生就備受鄙夷和歧視:租房子時母親有意回避和她的母女關系,以免房東會因為這個黑孩子而拒絕將房子租給她們;父親在她出生后因為嫌棄她而離開母女倆;在學校里,她也總是受到白人小孩的欺凌,有一次幾個白人孩子惡作劇而在她的課桌上畫個香蕉的圖案,挖苦她像一只猴子,但她卻不敢有任何反擊。幼小的布萊德一直生活在恐懼當中,而這種恐懼教會她忍氣吞聲和低眉順眼?!爱斂謶终紦?jù)主導時,為了生存,順從是唯一的選擇”(When fear rules, obedience is the only survival chioce)。然而長大后,在布萊德離開母親來到都市后,她卻很快地適應了城市的生活節(jié)奏,并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擁有了自己的化妝品公司、捷豹豪華車、不錯的收入,并且在形象設計師的建議之下有了自己獨特的穿衣風格:她只穿白色的衣服,佩戴珍珠的耳釘。加之她的黑皮膚,看起來就像“雪地里的黑豹”(A panther in snow)。無論她走到哪里,她總能吸引別人的眼球。此時別人的眼神不再是小時候別人看她的那種厭惡的眼神,而是欣賞的、略帶驚訝和渴望的、伴隨著“哇哦”“哦,寶貝”的。她順利應聘到一家化妝品公司,并迅速被提升至區(qū)域經(jīng)理的位置,之后順利擁有自己的“YOU, GIRL”化妝品品牌。布萊德的成長故事和童話故事“丑小鴨”有很多相似之處:在經(jīng)歷了小時候的磨難之后完美蛻變,搖身成為眾人矚目、光芒四射的“白天鵝”。[8]
2.布萊德“魔法”般奇幻的身體變化
在男友布克拋下一句“你不是我要的女人”(You not the woman I want)摔門離開并從此消失以后,布萊德經(jīng)歷了很大的精神痛苦,加之探望從監(jiān)獄釋放的索菲婭所受的痛苦,布萊德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消沉,拒絕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公司也交由好友布魯科琳(Brooklyn)打理。在好友的幫助之下,布萊德的面頰上的傷很快幾近痊愈,她又煥發(fā)了昔日的光彩,因此布萊德決定走出家門。在好友的精心策劃安排下,布萊德參加了“YOU,GIRL”化妝品的預售晚會。她顯然是晚會的焦點人物,她的精心著裝也讓她成為了晚會上最耀眼的人物。然而,晚會開始前她發(fā)現(xiàn)自己自幼(在她堅定地在法庭上指認索菲婭的罪行之后,母親覺得無比榮光,作為獎賞,母親帶她去打了耳洞)就有的耳洞不見了,這是布萊德身體發(fā)生奇異變化的開始。在尋找男友的途中,布萊德的車撞到大樹,人被卡在車中,嚴重受傷,后被史蒂夫(Steve)和伊芙琳(Evelyn)夫婦所救,傷勢慢慢恢復。在腿傷的固定板去掉之后,她終于可以跛行著稍加運動;而最令她開心的莫過于終于可以洗個熱水澡。就在她洗完站起身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胸部變得完全扁平,“完全扁平,如果不是有乳頭,她的胸部和背部毫無差異”(Completely flat, with only the nipples to prove it was not her back)。同時,她的身軀變成了孩童的尺寸,伊芙琳的衣服對她來說太大,而伊芙琳夫婦收養(yǎng)的小女孩瑞茵(Rain)的衣服卻完全適合她。在布萊德找到布克后,在救助火災中受傷的姑母時她的胸部又神奇地回復到了之前的性感,她的身材也重回之前的火辣。這種奇異的身體變化似乎是受到了某種超自然的力量的控制,這是該小說的又一童話元素。
3.姑母奎茵 “預言家”般的智者形象
姑母奎茵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布克哥哥的葬禮上,當所有人都不再把他的死當回事、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時,姑母是唯一真正理解布克內(nèi)心感受的人。她讀懂了布克帶著憤怒的悲傷,并給予布克安慰和力量。關于布克對于哥哥的感情,她對布克說:“不要讓哥哥離開你,直到他準備好離開。在此期間,緊緊地抓住他。亞當會讓你知道什么時候該讓他走”(“Don’t let him go,” she said. “not until he’s ready. Meantime, hang on to him tooth and claw. Adam will let you know when it’s time” )。這種對布克心理的洞察讓布克感到自己并不孤單,也預言了未來布克會走出因痛失哥哥而帶來的心理煎熬。在布萊德找到姑母之后,姑母又扮演了“精神母親”的角色,讓布萊德找到了母愛的溫暖,重新鼓起勇氣直面布克。而當布克依然猶豫是否和布萊德冰釋前嫌時,姑母犀利地剖析了布克內(nèi)心深處想要假借哥哥而使得自己擁有某種優(yōu)越感的傾向,并建議布克讓哥哥從他的生活中走出去:“你將亞當和你捆綁在一起,讓他在白天黑夜都填滿你的大腦。你難道不覺得他很疲憊嗎?他一定身心俱疲,因為即便在他死去以后他依然不能安息,依然要去操縱別人的生活”(You lash Adam to your shoulders so he can work day and night to fill your brain. Don’t you think he’s tire? He must be worn out having to die and get no rest because he has to run somebody else’s life)。這應該就是前文提到的姑母預言哥哥準備好離開的時刻。布克陷入沉思,姑母起身離開,并因為在意外的火災中受傷而永遠地離開人世。姑母的形象就像童話故事中的預言家,能夠洞見未來、參透人生,從而充滿了智慧,總能在關鍵時刻點醒夢中人。
4.布萊德和布克“公主王子”般的幸福結局
布萊德和布克一見鐘情,感情甚好,卻因布克的誤解而分手。在照料受傷的姑母時,布萊德和布克的心開始重新靠攏,布克向布萊德告白對她的牽掛。而在姑母去世后,布克終于將他多年來珍視的小號連同姑母的骨灰一起拋向了溪流,這是對過去的決絕和對未來的開啟。布克感覺到了無邊的孤寂和深深的懊悔,他回到了在車里等候他的布萊德身邊。布萊德打破了沉默,鎮(zhèn)定地告訴布克她懷孕了。布克驚喜萬分,宣布“這是我們的孩子”(It’s ours.) “布克將手伸給布萊德,這是布萊德一生都在渴望的,這次她不需要通過撒謊才能換來一次拉手,這是一只信任和呵護的手,這是一只充滿了愛的手”(Then he offered her the hand she had craved all her life, the hand that did not need a lie to deserve it, the hand of trust and caring for--a combination that some call natural love)。此時的布萊德和布克都已走出了童年創(chuàng)傷的陰影:布萊德因為渴望母愛而撒了謊才贏得了母親的一次牽手;布克因為哥哥的死去而不愿接納別人甚至誤會、傷害、險些永失所愛的人。他們一起手拉手,期待著新生命的降臨。他們相信未來的一切都會很美好:“一個孩子。一個新生命。不會遭遇邪惡和疾病。不會有拐騙、毆打、奸淫、種族歧視、侮辱、傷害、自我憎恨、拋棄。不會犯錯,沒有憤怒,只有美好。”(A child. New life. Immune to evil or illness, protected from kidnap, beatings, rape, racism, insult, hurt, self-loathing, abandonment. Error-free. All goodness. Minus wrath.)正如童話故事中公主和王子在歷盡艱辛后終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布萊德和布克也迎來了他們?nèi)碌男腋I睢?/p>
小說以人物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及其對人物成年后生活的影響為主題,表達了作者對社會上“虐童”現(xiàn)象的關注、對兒童尤其是黑人兒童身心成長的關注?!澳銈儗⒆铀龅氖虑閷λ麄儊碚f影響深遠,他們可能永遠不會忘記?!?What you do to children matters. And they might never forget.)小說描寫了童年創(chuàng)傷的不同表現(xiàn):母愛的缺失和扭曲、成人的猥褻和侵犯、同齡的欺凌和毆打、社會的歧視和不公……這是一個沉重、殘酷的話題,但因為有愛,讀者同時能夠感受到溫情。小說同時描繪了布萊德和布魯科琳之間相互信任相互扶持的朋友之愛、史蒂夫和伊芙琳夫婦對瑞茵的父母之愛、夫婦倆對布萊德施以援手的陌路之愛、姑母奎茵對布克和布萊德的長輩之愛、布萊德和布克之間的男女之愛。因為愛,因為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作者置入了一些童話元素,從而讓讀者看到了希望,并和作者一起找到了“虐童”問題的解決辦法:無論何種膚色,孩子都應該在一個沒有歧視、沒有傷害、沒有邪惡的充滿愛的世界里成長。這種童話般美好的世界值得所有人和所有社會方面為之努力。作者似乎在向讀者表明,“看上去是不太高尚的信念竟然是一種真理,而令人懷疑的東西竟然不容置疑地存在于生活之中。”[9]
無論是布萊德“丑小鴨變天鵝”式的成長故事、她所經(jīng)歷的似乎在超自然力量控制下的身體變化、姑母“預言家”般的預見和忠告,還是布萊德與布克最終迎來的“公主王子”般的幸福生活,莫里森在小說《天佑孩童》中的這些童話元素讓我們看到了解決當下殘酷的“虐童”現(xiàn)象的希望和未來理想社會的美好。隨著文明的發(fā)展、種族歧視的逐漸消亡、人類倫理道德的提升,所有的孩童也許都將在上蒼的庇佑下?lián)碛锌鞓返耐旰托腋5娜松?,能夠彌合?chuàng)傷,創(chuàng)造童話般美好的世界。
童話,也許并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