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年
摘要:姚民哀是“會黨武俠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四海群龍記》和《箬帽山王》是其代表性作品。前者采用說書藝術(shù)的“柁樑結(jié)構(gòu)”,寫鎮(zhèn)江“三不社”首領(lǐng)姜伯先遭誣陷處決,其部屬聯(lián)合友黨為其“小報仇”的故事;后者采用“Y形結(jié)構(gòu)”布局,寫楊龍海創(chuàng)立代表農(nóng)民利益、以農(nóng)工為對象的“箬帽黨”的故事。姚氏把前者結(jié)局安插在后者的做法,破壞了前者的完整性,同時在后者里多未得到呼應(yīng),讀者的閱讀期待因作者的拖沓、“賣關(guān)子”或遺忘,得不到滿足。
關(guān)鍵詞:姚民哀;會黨武俠小說;《四海群龍記》;《箬帽山王》
姚民哀(1893—1938),江蘇省常熟縣人,“會黨武俠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除了作家(不僅寫通俗小說)之外,他至少還有三重身份:挾三弦走江湖的說唱藝人;熟悉會黨秘聞?wù)乒实膸蜁蓡T;參加過光復會、中華革命黨等組織,從事過實際革命工作的革命黨人。這為他創(chuàng)立“會黨武俠小說”這一特殊型類奠定了厚實的基礎(chǔ)。
《四海群龍記》連載于1929年的《紅玫瑰》雜志,次年出版單行本;《箬帽山王》1930年連載于同刊,1931年出版單行本。前者寫鎮(zhèn)江“三不社”首領(lǐng)姜伯先仗義行俠,遭敵方栽贓誣陷,被捕處決,其部屬聯(lián)合友黨,為之實行“小報仇”的故事。后者寫楊龍海創(chuàng)立代表農(nóng)民利益、以農(nóng)工為對象的“箬帽黨”的故事;由于該黨也實行“三不”綱領(lǐng),書中又包含《四海群龍記》的某些后續(xù)情節(jié),故被視為“續(xù)集”。姚民哀把說唱藝術(shù)的結(jié)構(gòu)技巧和敘事技巧化入小說,使得這兩部作品比向愷然諸作來得嚴謹,故事情節(jié)也更復雜曲折?!端暮H糊堄洝凡捎谜f書藝術(shù)的“柁樑結(jié)構(gòu)”①,以姜伯先的故事為“正樑”,以閔偉如、沈斗南、劉六、薛四等人的故事為“椽子”(柁),互相穿插、映襯,編織出一幅荊棘江湖圖景?!扼杳鄙酵酢穭t先用三分之二以上篇幅正面敘寫曾海峰和秦漁隱的故事,其間偶爾暗寫、側(cè)寫楊龍?!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角色;等到這位“箬帽山王”正式亮相時,已是“箬帽黨”即將成立,全書接近尾聲了。這種布局,可以稱為“Y形結(jié)構(gòu)”。
《紅玫瑰》主編趙苕狂評姚民哀作品,說它們都是“以黨會為經(jīng),武俠為緯”②的?!端暮H糊堄洝泛汀扼杳鄙酵酢分写_實貫穿著關(guān)于會黨的大量珍聞秘史,包括明末會黨起源傳說、水旱各路江湖規(guī)矩等等,正所謂:“一幫有一幫的歷史淵源!一幫有一幫的宗旨派別!一幫有一幫的山頭首領(lǐng)!一幫有一幫的組織情形!一幫有一幫的切口幫規(guī)!一幫有一幫的使命秘訣!”③書中所敘,雖雜虛構(gòu)、夸大之詞,卻多有本有源,乃至可與《中國幫會史》《中國秘密社會史》等學術(shù)著作對照互讀,藉小說以“證史”。例如,關(guān)于幫會歷史,文獻史料一般認為:明末出現(xiàn)的“洪門”即“紅幫”,乃是清代會黨之源,其始祖為陳近南或萬云龍。而姚民哀在《四海群龍記》里,寫到“義賊”薛四與姜伯先討論“空中七祖”,卻說五祖即“洪門總祖”是“袁祖爺”;該書和《箬帽山王》中提及洪門時,也常直接稱之為“袁家”。這至少證明:當年江湖上肯定流傳過洪門乃由“袁祖”開創(chuàng)的說法④,而為許多研究幫會史的學者所忽略。又如,一般都說青幫出于紅幫(洪門),但它違背洪門“反清復明”宗旨,把它改成“安清保清”,故又自名“安清幫”。而《四海群龍記》寫鎮(zhèn)江青幫地痞劉六開香堂(作者比之為基督教“受堅振禮”的儀式),專請“考博”者(這里指博知本幫秘史、家法、儀軌的宣導者)來宣講幫史,卻說:青幫祖爺是“贊成”以“排滿滅清做宗旨”的,但“取緩進主義”。另定幫名為“安清”,實含“暗慶”之義——“乃是叫滿人著道兒”,放松警惕,以利本幫“總有一天首義,代明(朝)復仇?!雹葸@一說法,也是頗具“證史”價值的。薛四和姜伯先談?wù)摰摹翱罩衅咦妗?,另外六位是:一祖廖祖爺,二祖紅云沈祖爺,三祖黃葉朱祖爺,四祖理門楊祖爺,六祖骷髏白骨孔祖爺,七祖茅山末底祖師。并說:七位老祖各收徒七人,從而“化為七七四十九個會黨。目下江湖上的上中下三九二十七流,八八六十四項空心飯碗,多跳不出這七祖范圍?!雹蓿ò矗涸摹傲捻棥钡摹绊棥弊忠蔀椤绊敗弊种`。)這是關(guān)于會黨源流的一種擴大性、寬泛性的“綜合傳說”,其中“紅云”“黃葉”二祖曾見于向愷然《江湖奇?zhèn)b傳》。這套說法當含想象、虛構(gòu)、夸大成分,但仍有助于考察會黨文化,至少可知“會黨”概念包括“教門”;可知“神道設(shè)教”為其創(chuàng)立組織、吸引會眾的共同手段;而“空心飯碗”一語作為切口,則形象地概括出了這些秘密組織專做“沒本錢買賣”的營生特色。究其實際,無論“考博”者如何闡析“反清”“暗慶”宗旨,在下層幫眾的實踐中,大都把它“解讀”“演繹”成了在法禁夾縫里求生存。這就是近代會黨既具反抗性又具破壞性的原因之一。
姚民哀將這兩部小說的時代背景定在清代光緒朝中期即19世紀末葉,書中多次從社會、經(jīng)濟角度論析會黨具有上述兩面性的根由。例如《箬帽山王》第31回通過書中人物之口說:青幫原是憑壟斷運河漕運為生的,但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漕運多被改為海運,接著隴海路又通了火車,幫眾的生活來源越來越無保障,于是鋌而走險者越來越多。作者還把太湖湖匪視為“箬帽黨”的社會基礎(chǔ),該書第10回述其成因,認為源于山東、安徽客民南下屯墾,但是僧多粥少,也導致鋌而走險者越來越多;加上朝政變幻莫測,大量散兵游勇無所依歸,紛紛淪為游民團伙,終于形成兵匪不分、山頭林立的局面。作者借曾海峰之口感嘆道:“廣義說起來,湖內(nèi)簡直沒有一個安分平民;狹義論起來,湖內(nèi)卻又沒有一個是為非作歹的匪類?!边@些敘寫和議論都是相當深刻的。展示會黨生態(tài)時,姚民哀對江湖秘訣的介紹非常細致,例如《四海群龍記》寫沈斗南偶然聽到北方竊賊幫會前輩“邯鄲老駝”向徒弟傳授如何掘洞、撥閂、撬門,以及如何進洞出洞、“失風”時如何脫身,“百寶囊”里各種特殊工具的使用方法等等,堪稱聞所未聞。描寫書中角色(哪怕是個無名小卒)的言行時,他又善于把各種暗語、切口熟練地融入人物口語和敘述話語之中,讓讀者在“陌生化壓力”之下,真切地體驗到秘密社會粗豪、詭秘的生活氛圍。這樣豐富、集中的內(nèi)容,在一般武俠小說里是見不到的。
姚民哀這兩部小說的“以武俠為緯”,首先體現(xiàn)在寫了兩個帶有某種“現(xiàn)代色彩”的“新型”會黨首領(lǐng)——姜伯先和楊龍海,前者的形象比后者寫得更為厚實。從“做什么”的角度考察,姜伯先是一位相當“新潮”的角色:他肄業(yè)于日本士官學校,與社會主義理論家幸德秋水的門下訂過交,非常崇拜“純粹的社會主義”。歸國后曾任新軍統(tǒng)領(lǐng),“大有功于朝廷”,隨后“掛冠勇退”,于江蘇鎮(zhèn)江創(chuàng)立“三不社”,奉行“一不做官,二不為盜,三不狎邪”的“三不主義”;以建立人人享有言論、出版、集會、結(jié)社、工作、信教六大自由和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民治社會為終極目標。該社在鎮(zhèn)江郊區(qū)建有據(jù)點“浴日山莊”,內(nèi)設(shè)軍事、經(jīng)濟、法制、教育四股,單是駐莊“敢死隊”就有數(shù)十人。由書中暗示的細節(jié)可知,“三不社”的對外形態(tài)近似青紅幫,而其章程則規(guī)定,內(nèi)部組織結(jié)構(gòu)必須體現(xiàn)“民治機關(guān)原則”。但是,從“怎樣做”的角度考察,姜伯先的所作所為卻與上述介紹反差很大。作者著力寫了姜的三波行動:第一波是替好友閔偉如出面懲處貪官包后拯:先是迷倒包后拯,削去他的額尖、鼻尖、舌尖、陰尖,移植到其寵姬身上;繼而盜取包的贓款,小部分用于濟貧,大部分用于資助閔偉如闖江湖,干事業(yè)。第二波是孤身單騎往句容縣懲罰惡霸笪四。結(jié)果由于輕敵而陷入陷阱機關(guān),雖然逃出,卻丟掉一匹青鬃寶馬。第三波是懲罰鎮(zhèn)江地痞——小辮子劉六。作為當?shù)厍鄮拖阒鳎瑒⒘粌H橫行鄉(xiāng)里,而且負有命案。姜伯先首先在劉六枕邊留刀寄柬,接著派人將劉六手下幾個得力惡徒或秘密處死、或挖目斷舌,以示警誡。劉六不僅不思悔改,反而召集黨徒公開向“三不社”挑戰(zhàn)?!叭簧纭币环较扔珊殚T老英雄蘇二率徒孫朱全義出場,拔巨樹、端石柱,顯示神力;繼由埋伏在附近的部屬點燃炸藥,制造聲勢;爆炸聲中,姜伯先率領(lǐng)八個武藝高強的童子,頭扎白巾,身披紅氅,各舞兩口寶劍,從寶塔頂上飛躍而下。以勢奪人,不戰(zhàn)而勝。以上三波行動雖都含有正義性,卻與“純粹的社會主義”“民治原則”云云相去甚遠;用武方式仍靠“高來低去,拳棒刀槍”的近身格斗功夫,有時還來一點“下三濫”勾當。所以,姜伯先在本質(zhì)上依然是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俠客”。
姚民哀本想把姜伯先寫成“天下第一奇男子”,然而進入“怎樣做”時,他自己也發(fā)現(xiàn)這個人物是有嚴重缺點的,所以書中說過三句批評姜伯先的話。其一是“剛愎”,指姜自視過高,輕敵過甚——上述三波行動中,第一波看似成功,實際隱含致命后患;第二波完全失敗,都與“剛愎”分不開。其二是“重武”而“輕文”,指姜不善于謀大局。第一波行動之后,包后拯勾結(jié)姜的宿敵,布下羅網(wǎng),步步收緊。面對險境,姜伯先卻顯得處處被動。其三是過于“守經(jīng)”而不肯“從權(quán)”。這是指姜雖已采取閉門謝客的消極對策,不料“強盜西席”出身的縣令沈斗南因仰慕而把他誘入縣衙。兩人一見傾心、相談?wù)龤g之際,知府衙門緝捕姜伯先的公文卻也隨即送達。沈斗南一面向上級發(fā)文,力辯伯先不但無罪而且“材堪大用”;另一面建議伯先火速回莊,“鴻飛冥冥”。姜卻以“義氣”為重,生怕牽累沈斗南,堅決不肯離開縣衙。等到沈被撤職,陰險狠毒的新縣令李鶴千上任,姜、沈二人都成了甕中之鱉。盡管姚民哀對姜伯先有所批評,但對姜的描敘整體上依然存在“神化”傾向,包括將其被斬歸結(jié)為天命注定的“兵解”⑦之災。這里明顯暴露出“形象”和“思想”的矛盾,作為藝術(shù)形象,姜伯先的認識價值顯然高于審美價值。
從內(nèi)因分析,姜伯先和沈斗南都是死于“講義氣”(沈于撤職后吐血而亡)。這種義氣屬于“君子之義”,它受制于“禮”。姜、沈二人雖都染有“強盜氣”,但在關(guān)鍵時刻卻又愛惜“君子”身份:“君子”是“體制中人”,必須守“禮”,也就是必須嚴守有形、無形“體制”的制約,結(jié)果是既害人也害己。其實,“君子辦法”不能解決的難題,用“強盜辦法”倒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姜氏部屬接獲沈斗南告警之后,立刻實行轉(zhuǎn)移,迅速脫離險境,就是明證?!皬姳I辦法”不以“禮”為前提,而以“力”為前提:“力”不如人,自以“走”為上策。這里透著一種“強盜義理”,薛四故事對此“義理”的演繹,又要生動、深刻得多。
薛四原是西南七省著名義賊。云南省昭通府大旱之時,他從四川省數(shù)家富戶盜取巨款,來滇救濟,活人無數(shù)。昭通總兵下令通緝,下屬一府、一廳、一州、兩縣全班捕快,竟寧愿受責也不肯出手;薛四則再盜銀三萬,專用于補償捕快們所受皮肉之苦。因之名滿江湖。為向姜伯先通報那匹被盜青鬃寶馬的去向,薛四來到鎮(zhèn)江,卻立刻引起捕頭周吉的注意。原來這位“名捕”本來也是一個“名賊”,江湖門道十分熟悉。他在理發(fā)店里發(fā)現(xiàn)一位衣著光鮮的顧客,付款時居然熟知剃頭行業(yè)的暗語,從而引起警惕。經(jīng)過嚴密推理,周吉認定此人就是薛四,布置手下嚴密監(jiān)視。正當以為得計之時,薛四已在屋頂出現(xiàn),甫一交手,周吉就被點中穴道,奪去武器,癱倒在地。三天之后,周吉一覺醒來,又發(fā)現(xiàn)自己竟被綁在一塊木板之上,身下是臭氣熏天的露天糞坑。屋上傳來薛四聲音,問如何了斷“有你沒我”的局面。周妻知道薛四兩次不取丈夫性命,都是手下留情,于是答應(yīng):只要得些“養(yǎng)老資本”,愿讓丈夫退出公門。不久,周吉果然收到五千元現(xiàn)期洋票。兌現(xiàn)收銀之后,薛四又在屋頂發(fā)聲,要求給個“收條”。周吉于是將公事移交給徒弟王大忠,布置好安家事務(wù),然后約來薛四,挖出自己一雙眼珠擲給對方。這一慘酷行徑,黑道上稱為“過門清楚”,因而博得薛四夸獎一聲“有種!”此后,薛四每隔半年必會派人送來一筆“零用錢”,給周吉作貼補,直至老死。從“江湖視角”考察,上述過程之中,薛四始終占有“道義高地”,因為對于組織——竊賊幫會——來說,周吉投靠官府,偵緝同行,乃是犯了“不忠、不義”的大忌,怎么懲罰都不過分。這一道義高地即以“力”為基礎(chǔ):在周吉一方,因為武藝、計謀都不如薛四,所以不得不低頭,不得不挖眼,盡管被動,也算“重然諾”“講義氣”。在薛四一方,盡占“力”“義”高地,而仍付予周吉“贖金”“補貼”,顯然更是“義舉”。這里既表現(xiàn)著江湖道義的殘酷,也表現(xiàn)著江湖道義的公正。
江湖道義又是存在偏狹性的,主要表現(xiàn)為“睚眥必報”,邯鄲老駝的故事有其典型性。在《四海群龍記》里,得中舉人的沈斗南被中牟山“公道大王”請去當家庭教師,家屬因此受到仇家迫害。沈斗南想進京告御狀,邯鄲老駝?wù)J為無用,加以勸止,并用自己擅長的“強盜辦法”替沈懲罰了仇家、救出了家屬。這一行動無疑具有正義性;而在《箬帽山王》中,老駝給秦漁隱設(shè)局的行動,就無“正義”可言了。小秦出身于官宦人家,卻為營救大盜江一飛而不惜損害父親仕途。江一飛贊賞他“是個天生強盜坯”,于是傾心傳授吐氣殺人的上等玄門功夫,并警告他不可擅用。小秦練成之后,偶然吐氣一試,誤殺了“通天教主”萬有全豢養(yǎng)的一鷹一犬,萬有全恰是邯鄲老駝的師傅。小秦后來隱居太湖之畔,取名“漁隱”,遇見兩位遭匪幫追殺的戲子,仗義出手相救,讓他們躲入魚罾,不料魚罾被人竊走,并嫁禍于箬帽山王楊龍海。這盜走漁罾的人就是邯鄲老駝——他為報數(shù)十年前師傅鷹、犬被殺之仇,前來給秦找麻煩,進而挑撥秦、楊矛盾。從“通天教主”一門來看,老駝此舉固然可算“看重師徒之義”,但用“俠義道”的標準衡量,卻顯得毫無堂正之氣,有的只是狡詐和短視,與薛四相比,可謂判若云泥。
上述偏狹性也表現(xiàn)于楊龍海創(chuàng)建“箬帽黨”的動機和目的。盡管姚民哀為該黨貼了不少“革命標簽”,但箬帽黨建立之后首先要打的一場大仗,卻是對付“合組成一個至公堂團體”的洪門“廿七幫人馬”⑧。雙方結(jié)仇的原因,則在若干年前洪門屬下的香港“聯(lián)珠班”雜技團在常熟賣藝,被楊龍海砸過場子。“箬帽黨”其實也屬洪門(書中寫該黨遵循洪門儀軌舉辦“開山排場”極為詳細),至于“至公堂”,顯然隱射的是“致公黨”。這樣一來,箬帽黨的首場“革命行動”,不過是洪門本家的內(nèi)斗而已,這與“革命”實在謬之千里!
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確實關(guān)注改造會黨,特別重視在武裝斗爭中發(fā)揮它們的作用,為此甚至親自加入過會黨組織;而以哥老會為代表的許多會黨,也確實在國民革命中起過積極作用。姚民哀看到這一點,企圖在作品中表現(xiàn)“會黨與革命”的主題,是值得肯定的。《箬帽山王》寫曾海峰在南京遇到哥老會三當家李云彪,李說:得到林述唐的信,將去漢口完成唐才常的未了之業(yè)。后來,曾海峰在淮安岳鳴皋家見到自己被盜的寶劍時,岳對他說:此劍將借給四川彭家珍、廣東溫生才去干一件“大事”。這兩段情節(jié),都從側(cè)面實寫會黨與革命的關(guān)系,雖屬背景,仍有正面價值。⑨作者還把曾海峰寫成一位主張向美國學習,通過重農(nóng)、重教而使中國實現(xiàn)“民富國強”的知識分子,就吸取“西學”而言,他比楊龍海要切實得多。作者還借書中人物之口說:曾海峰得以結(jié)識李云彪等,是極大的造化,蘊含著大因果??上ё髡卟⑽淳痛苏归_想象,而是依然讓曾海峰的故事歸于老式武俠傳奇套路。《四海群龍記》寫到閔偉如以“田橫島”為根據(jù)地,吸收海外華僑的科技人才,開創(chuàng)出一片帶有烏托邦色彩的天地。然后聯(lián)絡(luò)國內(nèi)六十四家會黨,成立“興中會”,發(fā)布“誓言”“章程”(內(nèi)容與歷史文獻有別),宣告“驅(qū)逐異族政府、推翻君主政體、建立民主國家”的根本宗旨。這些情節(jié),都比對“箬帽黨”的描敘接近歷史真實。書中寫道:“興中會”成立后的第一項行動便是刺殺丹徒縣令李鶴千和捕頭王大忠,為姜伯先實行“小報仇”。事后,閔偉如注重“向外發(fā)展。不久民國要人宋教仁、張繼等知道了,也曾通函聯(lián)絡(luò)。日本報紙上刊過一篇《間島偷頭黨》、一篇《駭人聽聞的中國殺頭團》的奇文,實則都是偉如等弄的玄虛?!雹膺@些固然都是“小說家言”,卻也并非全出杜撰,從中可以窺見虛構(gòu)情節(jié)里蘊有真實史料。但是,從整體考察,姚民哀寫“會黨與武俠”還是比寫“會黨與革命”來得成功,主要原因是后一主題的表現(xiàn)缺乏行動。而表現(xiàn)前一主題的成功背后,又隱藏著一種消極作用——常會出現(xiàn)對“革命”的“矮化”。與此相應(yīng)的是,這兩部作品里都已出現(xiàn)熱兵器,并且已為軍隊、捕役和武裝團伙所普遍使用。這是符合時代背景的,然而故事里的戰(zhàn)斗仍舊都是冷兵搏擊,作者有意回避了冷、熱兵器交鋒場面的出現(xiàn)(僅在周吉、薛四之間發(fā)生過一次手槍擊發(fā)不中的情節(jié))。這樣處理,并不能解決武俠題材遇到“現(xiàn)代性”時必然面對的尖銳矛盾。這是姚民哀留給后人的一個頗費腦筋的難題。
姚民哀在《箬帽山王·本書開場的重要報告》中說,自己“預定做”的,是“一種分得開,并得攏,連環(huán)格局會黨社會說部?!薄耙乐萆呋揖€例子”,各部著作之間互有聯(lián)系,“不過可能這部書的結(jié)局,倒安插在另一部書內(nèi);此時無關(guān)緊要的一句話,將來卻就為這句談話,要生發(fā)出另一件重要事兒來哩?!?1這種構(gòu)思注重伏筆和呼應(yīng),擴大了故事時空,懸念性強,但把“這部書的結(jié)局”安插在另一部書的做法,會破壞“這部書”的完整性,往往導致有伏筆而無呼應(yīng),有故事而不見結(jié)局的后果。實際上,《四海群龍記》所設(shè)下的許多伏筆、懸念,在作者自稱“一而二,二而一者”的《箬帽山王》里多未得到呼應(yīng),讀者的閱讀期待因作者的拖沓、“賣關(guān)子”或遺忘,而永遠得不到滿足。有鑒于此,從民國到當代的后繼者雖然常寫系列武俠作品,但都注重各部著作的完整性和獨立性。這里倒也說明:姚民哀的教訓,對于后繼作家還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注釋:
①“柁梁結(jié)構(gòu)”原系建筑術(shù)語,“柁”指椽子、“樑”指正樑。其構(gòu)成猶如魚骨,所以也稱“魚骨結(jié)構(gòu)”。
②趙苕狂《四海群龍記》序,見1930年世界書局版該書卷首。原文作“黨會”,翻譯可與“會黨”一致。
③這是1930年1月大東書局為姚民哀《南北十大奇?zhèn)b傳》發(fā)布的廣告語。
④ 按姚民哀所說的“袁家”之“袁”,可能是“萬云龍”三字中“萬”字的方言讀音在口頭流傳中形成的轉(zhuǎn)訛音——“萬”字,福州話讀若uang,其音近似“袁”。有史料證明:洪門即天地會出現(xiàn)于清乾隆時,始創(chuàng)者為福建僧人萬云龍。如果讀音轉(zhuǎn)訛的推測成立,則所謂“袁家”之所指,實質(zhì)正是“萬家”即“洪門”。參見李開周:《歷史上真實的陳近南是誰?他真的創(chuàng)辦了天地會?》,http://news.163.com/18/0317/09/DD3DQQ70000187UE.html。
⑤⑥⑩姚民哀:《四海群龍記》,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96頁,第175頁,第329頁。
⑦“兵解”,道家語,指天命注定須借他人之手及其兵器殺死自己的肉體,從而讓靈魂得到解脫。
⑧11姚民哀:《四海群龍記》(所附《箬帽山王》),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645頁,第335-336頁。
⑨唐才常(1867-1900),湖南瀏陽人,1900年率“自立軍”起事,與孫中山領(lǐng)導的惠州起義相呼應(yīng),失敗被殺。林述唐,曾被封為哥老會“龍頭”,后亦被殺。李云彪,哥老會龍頭,經(jīng)日本平山周等介紹而結(jié)識孫中山。彭家珍(1888-1912),四川金堂人,1912年1月1日用炸彈炸死滿洲貴族“宗社黨”首領(lǐng)良弼,自己也被彈片擊中而犧牲。溫生才(1870-1911),廣東梅州人,1911年4月8日用手槍刺殺清朝廣州將軍孚琦,隨后被捕就義。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出版社)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