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夢
摘要:從青年寫作與歷史視野的角度看,張悅然的長篇小說《繭》是一部有分量且值得深入探討的作品。小說擺脫了對宏大敘事和史實規(guī)范的依賴,將歷史還原為生命存在本身,具象在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和對愛與罪的深刻思索里,并在此過程中,完成了歷史想象與個體經(jīng)驗的相互包容,延伸出一貫寫作痛點的時空縱深之感。主體性意識的強勁與主體性能力的殘缺,是小說主人公永遠囿于其中的深切現(xiàn)實,而《繭》浮出地表的縱向語境,同樣展現(xiàn)了張悅然關于自身創(chuàng)作主體性建構的思考和實踐的歷程。
關鍵詞:青年寫作;《繭》;歷史;現(xiàn)實;主體性
近年來,青年作家的成長,作為一個突出的文學現(xiàn)象,引起了業(yè)界的廣泛關注。所謂成長,指的是年輕的寫作者們?nèi)找嫱癸@的自覺意識和反思精神。越來越多的青年作家摒棄了以往的青春寫作路數(shù),自覺地回到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中去尋找位置,汲取養(yǎng)分。他們逐漸意識到,自己同前輩作家一樣,同樣面對著深廣的歷史與現(xiàn)實,只有在這個面對的過程中,沉下心來處理好文學與傳統(tǒng)、與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關系,寫作的生命力才能夠得到有效的延伸。時下,刻有明顯“成長烙印”的優(yōu)秀作品不斷增多。從青年寫作與歷史視野的角度看,《繭》就是這樣一部有分量且值得深入探討的作品。
由于溢出了貼在作者身上的慣用“標簽”,《繭》的出現(xiàn)不但重要,而且令人驚喜。在張悅然的小說創(chuàng)作序列里,《繭》是破壞了“整體性”的那一個。它將作者漂浮在半空中的文字重新拉回到地面,改寫了以往寫作虛構大于經(jīng)驗的美學特質(zhì)。因為《繭》,張悅然的寫作再次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可能也是最為重要的分野。與此同時,人們對于80后作家的整體印象也隨之在一定程度上發(fā)生了改變?!赌戏饺宋镏芸贰?016年中國青年領袖獎”的授獎詞中稱,張悅然的最新創(chuàng)作使得“一代人的文學視野變得開闊。當代歷史深思的座席上,有了新的發(fā)言人和書寫者”。
一
毫無疑問,歷史是這部小說的首要關鍵詞。作者用25萬字的篇幅,在歷史的維度中,精心描繪了一個巨大困境的生成與彌散,以及囿于其中的一代又一代人的形貌、心智、行止和去留。小說的故事架構并不復雜,圍繞一樁罪案,主人公李佳棲和程恭各自的講述,牽連出兩個家庭幾輩人之間的恩怨,在大約半個世紀的時間跨度里,張悅然首先處理的是想象與真實的關系。
通常認為,一位并不具備資源優(yōu)勢的寫作者在面對歷史時,將虛構的重要性排在歷史鉤沉之前,是明智且十分必要的敘事策略,《繭》正是如此。為了接近故事的真相,張悅然曾回到自己出生的醫(yī)院,想方設法收集和那位帶有歷史傷口的植物人有關的點滴,幾經(jīng)周折后卻主動終止調(diào)查,把掌握的一手材料限制在了一頁病例檔案的范圍內(nèi)。張悅然解釋說,不希望因為調(diào)查而迷失在真相里,她更看重的,是留給想象的那一部分①。關于寫作“視角”問題,她反復提到:“回到歷史的價值,不在于你挖掘出什么新的東西或是你給那些事情賦予一個新的意義,我們怎么看才是最重要的?!雹陬愃频谋硎?,與作者實地調(diào)查時的“后撤”舉動結合在一起,既是辯白,又是宣告,其根本意圖在于,在歷史真實與歷史想象的博弈關系中,確立歷史想象的合法性乃至權威性,捍衛(wèi)自身——歷史經(jīng)驗相對匱乏的歷史敘事主體——不容置疑的發(fā)言的權利。于是,在歷史的偏頗疏漏處,《繭》打開了一個新的空間,作者在其中與我們探討的話題,不再拘泥于歷史事實,而是指向了愛的虛無和罪的流傳。
《繭》寫歷史,實質(zhì)上是在歷史想象的層面上寫關系。發(fā)生在多年前那個雨夜的“釘子事件”,在小說中扮演著類似“原罪”的角色,它是小說關系網(wǎng)中最重要的樞紐,是后續(xù)所有情節(jié)的生長點。圍繞著“釘子事件”,形成了一個原罪的場,一個巨大的漩渦狀的困境,它裹挾著意志與欲望、罪與罰、迫害與救贖,日夜不停地飛速運轉。它具象化為病床上上了鎖的爺爺?shù)纳眢w,釋放出神秘的力量,驅使人們主動上前點燃秘密的導火索,而后將自己擱置在轟炸之后的廢墟上。小說中設置了許多耐人尋味的關系組合,其中包括形態(tài)各異的父子、父女、祖孫、夫妻、情人等等,這些兩個一組或三個一組的關系,以原罪為中心彼此勾連,交織成《繭》特有的歷史樣貌。
難得的是,在《繭》的文本語境中,想象與真實并沒有因先在預設而相互妨害,而是通過博弈最終達成了一種互文和共生的默契。這主要得益于《繭》進入歷史的方式——回到個體經(jīng)驗,讓歷史隱微地在一貫的痛點里延伸,讓一貫的痛點擴張出時空的縱深感。這一做法,使得整部小說的歷史想象嚴嚴整整地包裹在真實性當中。它勾連起寫作者的既有經(jīng)驗,巧妙避開了搭建空中樓閣的力不從心;它結實地扎根在地面之上,幫助小說從一種真實(歷史真實)進入到另外一種真實(個體經(jīng)驗的真實),從一種想象落實為另外一種想象——規(guī)避了想象的歷史想象反而更寫實;它如同一枚颶風之眼,同時具備兩股反向的力量,一面是無限的延伸與擴張,囊括了數(shù)十年時間尺度上的始與止,另一面則劇烈收縮,將宏大敘事和個人成長,巨大的他者和微小的“我”,遙遠與當下,彼在與此在,記憶與現(xiàn)實等統(tǒng)統(tǒng)拖拽到面前,將風雨大作過濾為中心場域一段低沉、甚至伴隨了大量沉默的對談。這無疑是《繭》與張悅然之前的創(chuàng)作(如《誓鳥》等)在想象和虛構方面的最本質(zhì)區(qū)別,也是在直面歷史、探究歷史已不再構成青年作家寫作新鮮話題的背景之下,我們再來討論繭的歷史敘事時應當格外留意的部分。
在處理歷史想象與個體經(jīng)驗對接的過程中,張悅然貢獻了不俗的寫作智慧。在她看來,前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類似于google earth(谷歌地圖)——從大到小,先有宏觀視野,然后聚焦到某一個體在地球上的具體坐標,80后的寫作則恰恰相反,他們通常以自我為圓心,從自身的感受出發(fā),慢慢拉開視野,再擴散至外部世界。這樣的思路在《繭》的寫作中得到了很好的貫徹。小說以男女主人公各自講述中的“我”為中心,從童年起筆,孩童視角的選取和成長模式的設定,使得整部作品生發(fā)出豐富的蘊含和極強的包容性。童年,作為一個默默運轉著的平行的世界被重新發(fā)現(xiàn),關于成長的各種可能被收納到兩枚小小的取景器當中,通往故事的路徑也一并藏于這里,一切既成的、確信的、堅不可摧的人和事忽然間變得猶疑、待定、旁逸斜出起來,小說也因此獲得了毛茸茸的真實感和生命力。
對話是《繭》顯在的敘事結構和敘事動力,也是回到童年的重要依憑。李佳棲和程恭多年之后再度重逢,通過雪夜對談將整個故事和盤托出,兩人輪流的第一人稱回溯,構成了小說多主體、雙層次的回憶敘述模式。在限制性的自敘視角(童年/少年李、童年/少年程、講述者李、講述者程)和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講述者李、講述者程、作者)之間,共容納有10組對話關系,這使得敘述者可以在現(xiàn)實/虛構、過去/未來、限制/全知之間自由切換,并根據(jù)敘事需要隨時議論或抒情。對談間,時間完成了雙向流動,故事在可控的范圍內(nèi)有序行進,既避免了單純的全知全能視角可能帶來的文本鋪張,形成了獨屬于《繭》的敘事邏輯,也為小說贏得了更多騰挪轉身、自圓其說的空間。兩位主人公時而互動,時而自言自語,敘述中有試探也有疏離,豐富文本節(jié)奏的同時,對整部作品的審美風貌和隱喻結構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由于歷史敘事與個人成長因童年視角而實現(xiàn)了同構,作者多年來反復書寫的痛點便自然而然地擁有了縱深。許多在張悅然以往創(chuàng)作中被著力描畫的主題,到了《繭》這里都重新獲得了更加充裕的生長空間。“孤獨”“嫉妒”“逃避”“上癮”“來不及”“因愛之名”等等,在張悅然早期主編的叢書《鯉》中就已經(jīng)被清晰地指認出來。親緣關系大概是《繭》除歷史敘事之外被討論最多的話題。張悅然自陳,她一直依靠寫作來實現(xiàn)同父輩的對話?!鄂帯ひ驉壑穾缀跽诜旁诖H差異的角度下,探討80后與父母一輩理解交流的可能性。張悅然在其中的《父親》一文里寫到,父親在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留下太多空白,這些空白變成罪證,被她緊緊抓在手里,等待一個合適的時間在他面前一一抖摟?!独O》的創(chuàng)作同樣延續(xù)了“與父親的那場戰(zhàn)爭”。整體而言,《繭》最終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段被想象“軟化”“日常化”了的歷史。小說擺脫了對宏大敘事和史實規(guī)范的高度依賴,將歷史還原為生命存在本身,具象在復雜的關系網(wǎng)絡和對愛與罪的深刻思索里,并在此過程中,完成了歷史想象與個體經(jīng)驗的相互包容,延伸出一貫寫作痛點的時空縱深之感。
二
如果說,歷史想象是《繭》的顯性基因和外在光圈,那么現(xiàn)實則是隱而不宣的部分,是幽暗潮濕的泥土之下,一切疑難和困境的要害所在。如何確認現(xiàn)實,面對現(xiàn)實,是繼想象與真實的關系之后,張悅然面臨的第二個考驗。問題在于,作者在《繭》中,究竟呈現(xiàn)了怎樣的現(xiàn)實?從分析“最重要的時刻”入手,或許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在《繭》涉及的眾多歷史時段里,關于1990年代的描述最立體,最感性,也最能給人以切膚之痛。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展示出了重建1990年代的雄心和能力。張悅然表示,1990年代是她不斷回到的一個時間節(jié)點,這是“屬于我們的對歷史的一種嶄新的開啟方式”③。因此,在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中俄鐵路沿線夢幻般的美景,看到蒸蒸日上的五福藥業(yè)帝國,看到充滿時代感的巨型符號,以及符號之下人們具體而微的語調(diào)和情緒。理所當然地,《繭》最重要的時刻,也出現(xiàn)在了這樣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時間段里。1993年,大約是全書歷史敘述中筆力最為集中的年份。這一年,兩位主人公接近十二歲,作為物質(zhì)的身體,正萌生出無窮無盡的意味,而與之同步的精神裂變,又在躍躍欲試地將他們拖離相對安全的領地。這一年,小說中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李佳棲親歷父親的去世,另外一件是程恭無意中得知爺爺遭遇的真相,兩件事在物理時間上前后相繼,但就《繭》的小說時間和閱讀者的心理時間而言,卻是一個密不可分整體。兩者合而為一,構成了整部小說最重要的時刻。
這一時刻,是歷史與現(xiàn)實,進入與逃離的分界點。時間暫停了,一切好奇和探究有預謀、有預兆地戛然而止了,一種巨大的破壞性力量將兩位主人公的人生和整部小說攔腰斬斷。在此之前,是探尋秘密,認領廢墟。而在此之后,“世襲”的記憶和命運退居到次要位置,個體的意志和抉擇凸顯出來。李程二人于最好的時光中結成的同一性自此被徹底打破,前者關閉夢魘,開始在性的宣泄中拼湊父親的完整形象,后者則開通了同家族先人的仇恨鏈接,孤獨前行在幽暗的隧道中。如果說,釘子揳進大腦是小說中物質(zhì)世界的第一次崩塌,那么這一次,崩塌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還有精神。
張悅然一再表示,記下這個故事,對于自己和后代人來說,最大的意義就在于,如何在坍塌的廢墟上重建我們的精神世界④。小說中并行著三個關于人物精神困境的重要隱喻——繭、霧和俄羅斯套娃。繭,既可以是作繭自縛,又有可能破繭重生,其多重含義在與霧與套娃的相互關聯(lián)中得到彰顯。繭和霧相伴相生,主人公在秘密織成的大霧里茫然前行,多年后才發(fā)覺,所謂的走出,不過是把霧穿在身上,結成了一個個繭。這樣的繭看似輕薄,實則重若千鈞。即便在故事停止處,大雪將霧霾暫時驅散,卻仍舊難以改變命運依托繭而附著在人物身上的悲劇性兩難。作為孿生意象,套娃同樣可以看作是解讀繭的一個方式。套娃層層打開,有抽絲剝繭接近真相的意味;排成一排的話,從大到小,像是三代人或者幾代人,后面一代人永遠活在前面一代人的內(nèi)部。當揭開最中心的一層,發(fā)覺所看到的不過是最初外部形態(tài)的復刻迷你版本時,兩位主人公掙脫歷史與父輩祖輩束縛的行程也將就此開啟。
遺憾的是,礙于逃離和重建的內(nèi)在性難局,小說里始終未能出現(xiàn)一個相對理想的出口,仿佛卸下重擔重拾自由后,一切反倒陷入一種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里。不同代際、不同個體延伸出各自平行的歷史,每一輪悲劇都要換個面貌重新再來,無論是義無反顧地回溯、追蹤,還是順從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生命邏輯,迎接李佳棲和程恭的,終究是大段的意義空白和路上行舟。兩位主人公也曾擁有各自路上的拯救者。唐暉動用語言的力量,希望把李佳棲從她父親的時代拉回來,停止她在歷史廢墟之上幽靈一般的游蕩。陳莎莎心智混沌無名卻擁有超乎想象的身體力量,她的死而復生甚至一度中止了程恭與惡龍的纏斗。然而,唐暉終究要因潰敗而離開,倘若陳莎莎沒有活過來,而是順從了程恭的意愿就此死亡呢?這種寄希望于偶然的拯救,與原罪附著在兩位主人公身上的強大慣性相比,顯得格外微不足道。主體性意識的強勁與主體性能力的殘缺,是李佳棲和程恭永遠囿于其中的深切現(xiàn)實。
三
從某種意義上說,關于主體性的困境和難局,不僅僅是主人公的,是小說文本的,同時也是張悅然本人的。
《繭》最初問世宣傳時,經(jīng)常會用到“暌違十年”(《繭》與《誓鳥》相隔十年)“暌違七年”(《繭》寫作了七年)之類的字眼,意在烘托一種橫空出世的效果。但實際上,對于作者在此之前的一些創(chuàng)作和思考,與近作《繭》之間的深刻關聯(lián),人們關注得還不夠多。張悅然坦言,所謂十年磨一劍并沒有什么意思,真實情況是寫作遇到了困難。
僅依照外部形式特征粗略分隔,張悅然的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誓鳥》和《繭》為節(jié)點,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是張悅然“標簽”形成和固化的時期,以新概念寫作為起點,長篇小說《誓鳥》為終點,代表作包括《葵花走失在1890》《櫻桃之遠》《十愛》《水仙已乘鯉魚去》等。輕逸、銳利、孤傲、想象力的蓬勃以及對審美和文字技巧的執(zhí)念等,是這一階段張悅然的寫作留給人們的最深刻印象。這些特征在《誓鳥》中匯聚成高潮,“青春的一些特別本能的、自我的表達都已經(jīng)比較完盡地展現(xiàn)了”⑤。2006年冬,《誓鳥》出版之后,張悅然的寫作速度明顯放慢,進入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時期——蟄伏期,即下文將要拿出一定篇幅討論的一個時期。第三時期以《繭》為開端,盡管尚未展開,但已然顯示出作者強勁的創(chuàng)作實力和異于以往的寫作路向。
在外界看來,從《誓鳥》到《繭》長達十年的相對沉寂中,我們并不能準確預知日后張悅然的寫作將以何種方式蘇醒,而當《繭》浮出地表后回過頭再看,這一段蟄伏就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這是一段被主體性焦慮占據(jù)的時期,也是作者自覺自為的自我調(diào)控期,它記錄了張悅然由青春寫作向職業(yè)寫作轉變的漫長、艱辛的過程,同時,也為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更加沉穩(wěn)、厚實的基調(diào)??梢哉f,如果沒有這一時期的醞釀,今天我們看到的《繭》就不會有如此體量。
對于自身的寫作,張悅然一直有著充分的自省,一種自信和自我質(zhì)疑相結合的、理智清醒的認知與判斷?!妒镍B》問世時,張悅然正處于創(chuàng)作的“旺盛期”,出版有三部長篇、多部中短篇,獲得新概念一等獎等多個獎項,其時張悅然三個字所擁有的文學資本與市場號召力已頗具規(guī)模,她被看作是80后作家的代表性人物,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青春文學偶像”的角色。但很快,她對外界,也對自己明確拋出了調(diào)整步調(diào)的信號,希望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去寫作,盡可能不受到市場和體制的影響和牽制。此外,對自身創(chuàng)作的反思和對“新變”的向往,也是促使張悅然慢下來的重要因素。她清楚地意識到,之前的青春文學寫作和類型文學有相近之處,“熱情和表達欲支撐的東西意義不是很大”,更多時候是一種“我很痛苦,你們要看著我啊”的自憐和自戀⑥。隨著時間的推移,風格強烈的抒情化模式勢必要對寫作格局的進一步打開形成束縛,如何持續(xù)擴充描述世界的能力,尋找新的寫作生長點,在寫作層面上達成獨立的中性的人格,成為亟需應對的新的試煉。
這種自我更新的焦慮和難題首先是個體性的,同時又融匯在了80后作家近年來持續(xù)分化和轉型的大語境之中。張悅然曾將同代人的創(chuàng)作概括為“形容詞文學”,“我們的動詞萎縮得很厲害,我們的小說缺少了行動,更多的是一種特別空虛的描述?!雹呤聦嵰驳拇_如此。對于以張悅然等人為代表的,從新概念走出、曾經(jīng)在出版/暢銷書領域有過輝煌成績的這部分80后作家來說,自我更新的難度主要體現(xiàn)在,需要在一個關口同時應對來自寫作形態(tài)和精神成長兩個層面的沖擊和拔節(jié)。他們?nèi)粝雽で笸黄疲捅仨毐M快從“形容詞”的、“房間里”的寫作狀態(tài)中走出,一方面認可外部經(jīng)驗的有效性,努力探索外部經(jīng)驗的內(nèi)化,并尋找與之相適應的文本表現(xiàn)形式;另一方面從精神上離開原有領地,在更深廣的傳統(tǒng)和更宏大的坐標系中開疆擴土,處理自我與他者、與世界的關系。
這樣的轉換無疑是困難的。它如同一場悄無聲息的遷徙,途中萌發(fā)的孤獨感,是年輕的寫作者們可能遭遇的最大的敵人。張悅然的好友周嘉寧曾用 “行走在密林之中”描述如今80后作家的寫作狀態(tài):和伙伴們肩并肩手拉手在“平原”上行走,彼此能夠看到彼此、知道彼此的路向,這樣的日子貫穿了整個21世紀最初的十年。隨后大家一起走進一片密林,“你知道你的朋友還在,也可以聽到腳步聲,但完全看不到他們,……你不知道是否還能夠走出去,也不知道走出這片密林后面臨的新地貌是什么?!雹鄬τ诓簧偾嗄曜骷襾碚f,這樣的行進注定是迷茫和焦灼的,但不管怎樣,在巨大的熱鬧和慣性面前停住腳步,轉而尋求新的道路,其選擇本身就包含著勇氣,并預示了強大的自控、自律以及自我展開的能力。對于年輕的小說家們來說,這無疑是思想和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的至關重要的一步。
蟄伏期間,張悅然拿出了為數(shù)不多的短篇和隨筆,她將這種狀態(tài)形容為“成長滯緩的狀態(tài)”。在這一階段的作品中,張悅然的寫作質(zhì)地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一以貫之的自我呵護和自我沉溺,以及對詞語和物象的迷戀大大減少了,對人物內(nèi)心深處困境的關注日益明晰,作品重心逐漸由自我闡釋向自我探討過渡,行文時也不再一味地追求文字的濃郁效果,而是嘗試用簡單樸素的形式去承載更多思考的重量。如同一個新陳代謝的過程,許多新的因素加入進來,蝴蝶振翅般地對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釘子事件”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進入張悅然視野的。表面看來,“釘子事件”類似于一個契機,從它留下的孔洞中透出光亮,預示著張悅然寫作道路的新的可能性,但實際上,也恰恰是這枚釘子,將更多疑難同作者的主體性焦慮釘在了一起。張悅然不止一次提起“換筆”的艱難,但都沒有深入下去。所謂“換筆”,對她而言,不僅僅指向語調(diào)、視角和審美風貌方面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巨大命題的籠罩下,處理好個人敘事與“集體捆綁”,以及“我”與“我們”的關系。
一直以來,張悅然都是“集體正確性”的高度警惕者,在她看來,寫作應當充分尊重個人化的表達,而不是被集體的價值取向所限制。只有從集體中解脫,才能考慮故事的復興開始⑨。依照上述思路,張悅然的“去集體化宣言”雖然本身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基本和她早期的超現(xiàn)實抒情寫作同義并舉。然而,當《繭》來到筆下,一個龐大的世界在眼前徐徐展開時,宣言本身的“正確性”則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一方面是重建坐標系,讓根脈連接大地,讓歷史、現(xiàn)實和世態(tài)人情進入視野,另一方面是保持獨立性,避免過度的社會化,避免小說變成一種矯正和規(guī)訓的結果,而自己變成努力與大的時代文本相契合的機會主義寫作者。這種兩難伴隨了《繭》創(chuàng)作、宣傳的全過程。這也是為什么,在許多采訪中,當媒體就《繭》的歷史寫作而大加褒贊時,張悅然的態(tài)度常常顯得模棱兩可。相比較那些大而沉重的話題,她更將討論的重點引向身處其中的我們?nèi)绾慰?、如何做以及如何在這一過程中探究自我。從某個角度來看,張悅然以童年和成長來架構歷史,既稱得上是“不得不如此”的選擇,同時又是現(xiàn)有條件下的最優(yōu)選擇。因為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在兩難之間開辟出一條“中間的道路”,并沿著自己的路線走出新的風景。
因此,在《繭》中,在容易“沾染”集體意味的歷史敘事之下,還埋藏了一條自我辨認、自我探究的線。小說里,歷史與愛的索取和虛無、罪的流傳及永存密切相關,除去一些重要的節(jié)點,歷史絕大部分時間隱微地延伸在作者對代際關系、死亡、孤獨等問題的追問和闡釋中。這種關聯(lián)與追問一方面指向外部世界,指向歷史與現(xiàn)實,更重要的是,它同時還指向自身,指向對個體存在、意義及價值的探尋和辨認。《繭》最初在《收獲》上發(fā)表時,責編走走稱;“她很有勇氣,也許她在世人面前呈現(xiàn)的是她的短板,而放棄了她原本最擅長的東西;她可能會失去一部分讀者,也可能得到更多讀者,誰都不知道?!雹猬F(xiàn)在看來,這一嘗試是富有成效的。歷史資源的匱乏與開辟“中間的道路”的艱難,非但沒有成為張悅然寫作的桎梏,反而成就了一場跑馬圈地。正是這樣一個從自我到自我的循環(huán),幫助作者在歷史想象的層面上完成了最純粹意義上的寫實,與此同時,還完成了歷史書寫與自我探究的相互闡發(fā)和相互擴展——前者因后者而血脈豐沛,反過來又為后者推開了新的大門。
但張悅然的寫作志向并不止于規(guī)避風險,她更希望能夠在“中間的道路”上將“我”擴張為“我們”,重建一代人的主體性。這種意愿和努力在許多方面得到了印證。首先是對80后群體從“逃離”到“認同”的態(tài)度轉變。張悅然曾和大多數(shù)80后作家一樣,格外重視“這一個”的身份,希望盡快從一種模糊的整體性認知與概括中逃離出來。直到2010年,她仍然在為解壓80后作家文件包、取消80后作家稱謂的合法性而奔走呼號11。但就在一年之后,在談及80后辦刊的話題時,她的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主動聊起對一代人身份認同問題的思考。在《繭》的新書發(fā)布會上,張悅然選擇將“80后的精神成長”作為主題。她坦言從前很介意被歸檔,現(xiàn)在則著力于發(fā)掘80后如何為歷史遺產(chǎn)所塑造。在她看來,“80后不是被談得太多了,而是太少了”,要去除標簽所形成的固有印象,還需要更多深入有效的言說與探討12。主題書《鯉》的籌辦與改版,同樣是張悅然從“我”走向“我們”的重要注腳。在張悅然看來,隨著個人的成長,文學標準勢必也將發(fā)生一些變化,新主題的設定,正是力求在社會性的大視野中,讓年輕一代的思考有所呈現(xiàn)。謝有順在論及80后及其話語限度時指出,閱讀《鯉》,可以感受到張悅然試圖為一代人代言的野心。從執(zhí)著于個體的寫作,轉而追求文字對別人的影響、并渴望獲得別人的呼應,這既是一種自我的擴大,也是一種文學志向13。除此之外,在中國人民大學擔任教職、教授小說鑒賞課程等一系列社會性事務,也促使張悅然更加深入地融進了“我們”當中。
“我時常會想,在這個劇烈變革的時代,整個世界都在被搖撼,我們能夠主導自己嗎?我們能夠在自己的領域帶來改變嗎?我們需要一場徹底而毫無顧忌的表達,然而我們還能等來嗎?”14從某種程度上講,《繭》的通篇對話也可以看作是張悅然的一種獨白,一種關于主體性確認的滔滔不絕——兩個孩童,經(jīng)由敘述而獲得成長,并在這一過程中嘗試了具有縱深感的個體跋涉、自省、知覺和試圖完善。只是,目前看來,這種意愿和努力還存在著一定的局限,對于張悅然來說,從“我”到“我們”、從“我的世界”到“我們的時代”還有一段較長的路要走。就《繭》的文本表現(xiàn)而言,雖然作者在其中描繪了各式各樣的“我們”,但仍然難以避免認知偏狹和審美偏好所帶來的人物形象的單一。張悅然坦言,她更喜歡描寫那些有精神、心智優(yōu)越感的人,那些有覺醒意識,想擺脫日常生活的苦悶的人15。李佳棲和程恭就是這樣的典型。由于作者的偏愛,在小說中,他們具有其他任何人物無法比擬的優(yōu)先級,其他同齡人在不同側面不同程度上為他們提供正襯和反襯。相比之下,沛萱偏執(zhí)固執(zhí)的好學生樣,以及唐暉、陳莎莎不計代價地殉難,其功能性均遠遠超出了人物本身的復雜性,這使得他們的形象很難真正走向豐富和立體,而以這種失衡和局限為基礎的一代人的主體性探討,恐怕多少也會有失偏頗。
以上便是張悅然關于主體性思考和實踐的演進發(fā)展歷程。從易到難,從封閉到開闊,從單一到混雜,從確信到待定,從輕松到焦慮,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時間和成長帶給一位持有鄭重寫作態(tài)度的小說家的必然收獲和必經(jīng)磨練。與此同時,這也是《繭》浮出地表的縱向語境。在諸多縱橫交錯甚至略顯矛盾的復雜關聯(lián)中間,我們同樣可以清晰地看到,《繭》不是作者平地而起的創(chuàng)造,而是在努力把握過去的基礎上,對人物和自身寫作難局的又一次推進;《繭》不是所謂的階段性成果,它就是過程本身,是作者主體性建構的過程中,各種疑難、反思和嘗試角力的廣場。因此,相比較張悅然以前作品的光滑、游刃有余,《繭》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滯澀的面貌。它更像是一次審慎誠懇的自白,在話語背后,隱藏的是沉重和待定,喑啞和緘默,主動隱去的光澤,以及跋涉的意志。
近年來,在不少80后作家創(chuàng)作中,都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出歷史意識的自覺,如顏歌筆下地域特征鮮明的平樂鎮(zhèn)系列,雙雪濤以疑案和信仰為主調(diào)的東北老工業(yè)基地系列,鄭小驢融鄉(xiāng)野、歷史、神話于一體的湘西寓言系列,等等。需要強調(diào)的是,當我們談論《繭》歷史書寫的特出性,探討張悅然與顏歌雙雪濤等人在歷史敘事方面的區(qū)別時,重要的并不是張悅然在怎樣的語境下啃了某段歷史的硬骨頭,而是作者通過《繭》,通過主人公充滿錯謬情境中的精神歷程,明知無解而仍要追問——在遍布創(chuàng)傷和痛苦的歷史圍困下,在為時代所烙印的猶疑和不安中,我們?nèi)绾卫^續(xù)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這種坦誠的、深具勇氣和時代重量的主體性追問,才是《繭》的真正意義和最大收獲所在。
注釋:
①丁楊:《張悅然:寫〈繭〉如換筆,艱難而必要》,《中華讀書報》2016年7月20日。
②范寧:《八零后的文學價值在視角》,《長江文藝》2014年第2期。
③羅皓菱:《許知遠談〈繭〉:最去歷史化的一代人也會被歷史追殺》,鳳凰文化2016年8月5日。
④王姝蘄:《張悅然:完成與父輩的對話,我們才能真正的長大》,騰訊文化2016年7月30日。
⑤羅皓菱:《張悅然:曾經(jīng)青春滄桑十年破〈繭〉而出》,《北京青年報》2016年7月31日。
⑥⑩參見吳越《張悅然,以及陪伴她七年的長篇新作》,《文匯報》2016年7月29日。
⑦張悅然:《我們能夠帶著理想走多遠》,《文藝報》2013年11月25日。
⑧宋宇晟:《80后作家周嘉寧:文藝青年的問題就是80后面對的問題》,中國新聞網(wǎng)2015年11月4日。
⑨張悅然:《雅格的角力》,《小說評論》2013年第6期。
11蔡駿、張悅然等:《新世紀十年文學:現(xiàn)狀與未來》,《上海文學》2010年第9期。
12武靖雅:《張悅然:承載在個體身上的歷史,并不比集體國家的歷史要微小》,界面新聞2016年8月9日。
13謝有順:《那些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新世紀文學、〈鯉〉、“80后”及其話語限度》,《文藝爭鳴》2010年第3期。
14盛韻、石劍峰:《張悅然談八零后作家辦刊》,《東方早報》2011年2月13日。
15張悅然、走走:《我的小說,這副眼鏡,灰度就那么深》,《野草》2015年第4期。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