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政瑛
水鄉(xiāng)吳江,水多橋多。每座橋承載的,除了每個人童年時那抹溫暖的記憶,更有朝花夕拾時的淡淡憂傷。七都吳溇妝橋,便是我心目中的那座橋。
太湖南岸的七都鎮(zhèn),位于江浙交界處。很奇怪,像吳溇這樣的河流,在浙江被稱為“溇”,在江蘇則被稱為“港”——吳溇是唯一一條地處江蘇卻被稱為“溇”的河流。而妝橋,只是吳溇上一座普普通通的水泥平橋。歲月深處的記憶一經(jīng)翻動,便牽引出一段段難以忘卻的往事,不由得想起四十多年前,妝橋邊的那些店、那些人。
妝橋東面市口最好的位置,是一排開間很大的朝南門面,走到里面有兩家店,東邊是醬園店,還沒進店就可以聞到濃濃的醬香;西邊是南貨店,店里有位美玲阿姑,當時有三十來歲,她是營業(yè)員,圓圓的大眼睛里總是滿帶笑意。當我攥著攢了很久的零用錢去買一個蘇式月餅的時候,她會特意加一點酥皮給我——物資匱乏的年代,一點點酥皮會讓一個孩子開心很久。那時我常常被大人派到醬園店打半瓶醬油,或者買兩毛錢的什錦菜。只見醬園店里那個胖胖的男營業(yè)員拿一個長柄的提子,從比我還高的醬油缸里舀起醬油,用漏斗迅速灌進我自帶的瓶子里,一點都不漏,打多少全憑手上的功夫。我對他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后來學《賣油翁》這篇課文的時候,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全是他的形象。
醬園店對面是一家飲食店。早上賣油條豆?jié){,中午賣面條餛飩。從滾燙油鍋里現(xiàn)炸出來的油條,裹上剛出爐的大餅,那味道至今令我難忘。我的零花錢很少,如果能吃上一碗小餛飩,是一件相當奢侈的事。一年冬天,放學后的我看到爸爸的朋友迎祥伯伯正靠在柜臺上喝酒,便叫了他一聲,他開心地給我叫了碗小餛飩。那碗小餛飩的熱氣,一直在我的記憶里飄著。
布店在妝橋西邊,過年時,母親就會來這里買布做新衣。布店里有一個高高的木質(zhì)柜臺,那是用來扯布的,一匹匹布豎著陳列在柜臺后面的貨架上。主婦們喜歡請一位永遠梳著大背頭的中年男子來剪布,什么樣的人,要做一件什么樣的衣服,需要多少尺布,他都會幫你想好。主婦們猶豫著看看這塊料子,捏捏那塊料子,終于選定了,他就會用木尺量好尺寸,然后剪一條口子一撕,隨著一聲裂帛的聲音,主婦們的猶豫不定立刻化為得到新料子時的歡喜。結(jié)賬的臺子很高,一條條鋼絲繩上掛著一個個夾子,他收了錢,夾好后用力一推,夾子便在鋼絲上快速滑行,對面那頭的會計收了錢,又將找零送回來。一來一往,這筆交易才算完成。小孩子看得眼花繚亂,覺得這是個“神奇的機關(guān)”。
妝橋上,時常會有漁民將捕撈的水產(chǎn)品拿來擺攤,也有周邊農(nóng)民將新鮮的蔬菜挑到這里來賣。橋上,討價還價熱鬧非凡;橋下,水流涌動船來船往。后來,七都鎮(zhèn)的商業(yè)中心逐漸南移,妝橋頭便冷清了下來。
不久前,我遇到美玲阿姑,她已是一位白發(fā)老人,我喊她,她并沒有應我,也許是沒聽見,也許她已認不出我來。去年,父親生了一場大病,我想起迎祥伯伯,可惜沒有得到他的音訊。還有母親常去買布的那家店,也不知道在不在了。
當我感嘆美玲阿姑老態(tài)龍鐘的時候,我更為深切地體悟到:時光易逝,再美好的人和事,終將離我們而去。只有故鄉(xiāng)的橋,一直橫跨在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