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輝
在我的印象里,媽媽那里總是有美食的,也就是有好吃的。我小時候,每天晚上——中午不算,中午時間短,大家上班上學(xué)都很匆忙——母親下班回到家,我一定會第一時間跑去把母親的包拿過來,打開,從里面翻找好吃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會一無所得。如果當(dāng)天有什么特殊情況,母親一進門也會立刻聲明,說今天因為什么原因沒帶好吃的,我就不會再去翻她的包了。雖然有點失望,但如果母親提前不說,那我的失望可能會更明顯一些。母親可能因為當(dāng)天晚上沒帶好吃的給我,有些內(nèi)疚,她就會趕緊補充說,晚上做好吃的,晚上做好吃的,馬上就好。于是系上圍裙就進鍋屋(廚房)了。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淮北地區(qū)流行吃狗肉,那時吃狗肉是地地道道的傳統(tǒng)美食,不像現(xiàn)在會遭到批評和抗議。每天一到傍晚,宿縣城隍廟門外的大街邊,就有一長溜賣鹵狗肉的竹籃子排開,于是整個城隍廟門口及附近的街巷,就慢慢被濃厚的狗肉香籠罩住,走過路過的人,禁不住要停下來看一看,或蹲下來嘗一塊,然后不由自主就買一包,帶回家喝酒去了?;蛟S一到家家里人就圍上來一人捏一塊,吃飯前就已經(jīng)消滅干凈了。城隍廟的鹵狗肉都放在竹籃子里,才從鍋里撈出來就趁熱香噴噴地挎到街頭了,狗肉上面蓋一塊厚粗布保溫,粗布上只放一塊狗肉,給人看到,知道這是賣的狗肉,不是別的肉。街頭那些出力氣的販夫走卒,對每天的這種情境爛熟于胸,傍晚收工了,他們必須走到城隍廟這街邊來,這是生物鐘,他們的腿不由他們自己做主。他們知道哪家狗肉好吃、對味,花幾毛錢買一小包雜肉,再從旁邊的鹵菜攤上秤一兩炒花生米,用舊報紙包上,再從旁邊的百貨店里打二兩散白酒,靠在百貨店的柜臺上,或蹲在狗肉攤子旁邊,嗞一口酒,捏兩個花生米扔進嘴里,或撕小小一塊狗肉放進嘴里,跟賣狗肉的講幾句閑話,或跟百貨店里的店員講些小城人事,看街頭下班的人來來往往,不消停到路燈亮、天黑黑、他們的小酒咪不干、狗肉吃不盡、花生米吃不完,他們總回不了家。
有些干部模樣的人走過,被狗肉的香氣吸引,停下腳步,站在竹籃子前面看一看,嘴里口水直冒。賣狗肉的說,噴香的狗肉,買一塊回家就酒吃唄。干部說,咋賣的?禁不住就在狗肉籃子前蹲下了。賣狗肉的說,還是那個價。邊說,邊掀開粗布,狗肉的香氣和著熱氣撲鼻而來。賣狗肉的撕一塊狗肉遞給干部,你嘗嘗,你嘗嘗,看可香,不要錢,你嘗嘗,不香你不買。干部把香噴噴的狗肉塞進嘴里,邊無限享受地嚼著,邊從籃子里選出一塊或兩塊中意的狗肉放在秤上。旁邊總要圍一些人看的,也有些人是等著買的。賣狗肉的稱好狗肉,也同時報出份量和價錢,然后從竹籃和粗布之間的夾縫里,抽出一塊在家里就撕得規(guī)整的舊報紙,把狗肉包好,遞給干部。干部遞過去錢,接過狗肉,站起身,小心地打開文件包,把狗肉裝進去,轉(zhuǎn)身快步離開:是要趕緊回家和家人一起享受這人生的快意呢!
母親那時候下班回家的包里,就常帶有這樣的美食。后來到了“文革”時期,母親到泗縣搞社教,工作隊住在當(dāng)?shù)?,每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我那時候天天在外面瘋玩,并不知道想媽媽,但每到星期六傍晚,我都盼著趕快見到媽媽,因為知道媽媽從泗縣回來,一定會帶一大包從泗縣街頭趁熱買的香噴噴的熟狗肉回來。泗縣到宿縣有七八十公里,母親買好了狗肉,總是一層一層包得緊緊的,然后把包抱在懷里,到家的時候,狗肉往往還是熱的。母親回到家,如果我正在家里,就會第一時間搶過媽媽的包,從里面翻出熟狗肉,哇哇哇哇地大吃起來。母親總會說,先洗手再吃,先洗手再吃!我哪顧得上洗手,先大飽口福再說,母親也就不再說了,就去鍋屋做事了?,F(xiàn)在想來,那時不僅吃狗肉的我有極大的滿足感和幸福感,買狗肉回家的母親也有極大的滿足感和幸福感,因為她給親人帶來了快樂和滿足,她也必定是快樂和滿足的!
鹵狗肉是母親從街頭買來的,不是她自己制作的。母親自己制作的拿手好菜(好吃的),則有幾種是我怎么吃都吃不夠的。一種是糖蒜,這是春天新鮮的大蒜上市后,用自己的制作方式制作的一種咸菜。每年春天大蒜上市后,母親都會買一些回來,倒在門外的空地上晾一晾,然后就利用晚上的時間,把大蒜外面的皮剝?nèi)ィ胚M可以密封的壇子里,加入適量的紅糖和醋,密封起來,就可以了。我只知道吃,并不知道做,這樣的制作方法,只是多年看母親制作,有時又聽母親講到制作方法,才知道的,屬于紙上談兵。糖蒜做好了,其實第二天就可以取出食用,因為大蒜本來就是可以生食的。每天晚上母親都會從壇子里取出一定數(shù)量的糖蒜,供全家人晚餐食用,同時再把壇子蓋好,這樣可以一直吃到下半年,甚至第二年,壇子里的糖蒜都不會壞。如果想更好地保留自家糖蒜那種獨有的風(fēng)味,每年用上一年吃完糖蒜后留下的汁液繼續(xù)腌制糖蒜,就能很好地保留那種獨有的風(fēng)味了。據(jù)母親說,要保證壇子里的糖蒜不壞,一方面不能直接在壇子里取食,另一方面壇子要封閉得好,不進空氣,壇子里醋和紅糖組成的液體也要淹過大蒜,這樣才能保證糖蒜不會出毛變質(zhì)。
糖蒜在淮北地區(qū)和江淮地區(qū)都不是一種大眾化的小菜或咸菜,而可能是一種小眾化的家傳菜?;幢被蚪吹貐^(qū)類似的咸菜或小菜是醋蒜,而不是糖蒜。糖蒜的顏色是深紅色的,醋蒜的顏色是白色的,制作醋蒜可能只用醋,因此吃起來酸酸的,而糖蒜吃起來不酸,但也不甜,是一種香脆,十分可口、好吃。董靜在家里是七個孩子中的老小,本來并不會做家務(wù),嫁給我后慢慢向我母親學(xué)會了做糖蒜。我母親去世以后,董靜繼續(xù)做糖蒜,每年春天都會從市場上買回來一些新鮮的大蒜,利用無事的或晚上的時間,邊看電視邊剝?nèi)ゴ笏獾耐馄ぃ谱饕恍┨撬?,供我們吃上半年或者一年。現(xiàn)在孩子不在身邊,我們又經(jīng)常不在家里吃飯,因此糖蒜制作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大幅減少。但有了這種帶有親情和體溫的傳統(tǒng)食物,人的人生感和命運感,就一并涌上來了。糖蒜并不僅僅是一種食物,它還是一種悠然的親情或鄉(xiāng)愁。
另一種咸菜叫腌辣菜。辣菜是冬春生長的一種波紋狀葉子的蔬菜,春天到了,許多農(nóng)民用板車推著堆得高高的辣菜到菜市場去賣,清晨傍晚時還有菜農(nóng)拉著板車到小街小巷售賣。有時他們把板車往小巷里一個小區(qū)的大門口一放,不一會就有小區(qū)的主婦來問價錢,再過一會就會有一群主婦來問價錢并挑挑揀揀,接著就陸續(xù)有主婦提著一兩捆辣菜回家,還有的回家叫來家里的男人,每人提一兩捆辣菜回家。辣菜運回家里,要一棵一棵分開,晾一晾,曬一曬,收收水,但不能晾曬得過分,晾曬得過分了,就無法腌成那種特有的腌辣菜了。晾曬收水后,把辣菜歸攏起來,堆在一個大陶瓷盆、一個大壇子和一大包鹽旁邊,主婦就拿一個矮板凳,坐上去,挽起袖子,仿佛要大干一場的樣子。從那時開始,整個下午,或大半個晚上,主婦都在做這一件體力活,她要把晾曬得稍微有點收水的辣菜一棵一棵地放進大口的陶瓷盆里,灑上鹽,然后像搓衣服那樣使勁搓揉辣菜,把辣菜梗葉里的水搓揉出來。搓揉之后,再把這些搓揉過的辣菜放進壇子里去,一層一層有規(guī)律地碼好。很大的壇子慢慢被那些搓揉過的辣菜占滿,這時主婦就會直起酸漲的腰,從旁邊搬起每年都使用的幾塊大青石,放進壇子里,把那些辣菜壓住。那些石頭都是每年使用的,如果是初次使用,那么這一年的辣菜則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一定腌好。石頭壓好后,再用蓋子把壇口密封起來,過一些時日,大約總得半月二十天以上吧,腌辣菜就能食用了。
母親最拿手的是早餐吃的炒辣菜。早餐吃的辣菜一般不放豬肉,但會多放些植物油和辣椒,端上來趁熱吃最好吃,既噴噴香,又綿軟悠遠,夾在剛出鍋的熱騰騰的饅頭里吃,一般兩個大饅頭都打不住。辣菜涼了也十分可口,有時上午在外面跑一圈回來,發(fā)現(xiàn)鍋屋里有早餐沒吃完的炒辣菜,立刻就會抄起筷子一飽口癮。吃了一筷又一筷,不知不覺間,半碗涼了的炒辣菜已經(jīng)快要被我吃完。這時驚覺起來,趕緊放下筷子逃離鍋屋,母親要是問起來,我則一概不承認,她也就裝糊涂不再追問了。董靜把我母親腌辣菜這一招也學(xué)得神奇。她現(xiàn)在每年除了腌糖蒜,還腌辣菜,因為家里人少,她腌的辣菜也是越來越少,每年能吃上她腌的辣菜的機會沒有幾回。有時候她還把自己腌的辣菜當(dāng)作感情菜送人,一般人她還不送。由于腌得少,不太值得專門到菜市去買鮮辣菜,于是每年到了春天,能就便買到一兩捆鮮辣菜,變成她的一個期待。下鄉(xiāng)時她總會盯著路邊集市,看看能不能碰到賣辣菜的。像腌糖蒜一樣,辣菜也不是人人都能去腌的,據(jù)說家廚界廣泛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有的人手臭,腌什么菜都腌不好,一腌菜就臭,一腌菜就壞,不知是什么原因,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前些日子,皖南宣城一位朋友送我們一大瓶自家姨娘腌的香菜(用一種專門的白菜腌制而成),宣城香菜本來就好吃,他姨娘腌的這瓶香菜又特別好吃,既香且辣,好吃極了,不吃飯時都想去夾一筷子放進嘴里,吃飯時就更不用說了,為吃這種香菜多添一碗米飯,也是很正常的。
風(fēng)雞是母親做的又一種拿手菜。風(fēng)雞就是臘月風(fēng)干的雞,或又叫封雞,因為制作這種雞,是把雞完全封上的,風(fēng)或封,到底是哪一個字,并不確切知道,兩個字都能部分地表達這種特色食品的部分意思。記得我們小時候,每年一到隆冬臘月、天寒地凍時節(jié),母親和外婆,或許還有家里請的保姆,就會把自家養(yǎng)的雞或鴨、鵝宰殺掉一部分,用來制作風(fēng)雞,或是風(fēng)鴨、風(fēng)鵝。但最好吃的還是風(fēng)雞。把雞在后院宰殺以后,開膛破肚,把雞內(nèi)臟都扒出來,但一定不能拔去雞毛,更不能用開水燙洗,只須開膛破肚即可,然后用鹽、花椒、八角、陳皮、茴香、切碎的干紅辣椒等等加水配制成佐料,厚厚地糊一層在雞肚子里,再往雞肚子里塞滿大蔥,用繩子把整只雞連毛帶雞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扎起來,掛到室外的屋檐下,風(fēng)雞就算做成了。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般年份冬天都比現(xiàn)在冷,風(fēng)雞掛在室外的屋檐下,風(fēng)吹冰凍,雞肉就會變得十分緊實,再加上佐料的浸漬,雞肉會變得又緊又紅。正月以后從屋檐下取下風(fēng)雞,拔除雞毛,去掉佐料,洗凈以后剁成小塊,放在柴禾灶燒紅的鐵鍋里翻炒,再加入蔥、姜、蒜、干紅辣椒、開水,沿鐵鍋四周貼滿發(fā)面餅,蓋上鍋蓋,大火猛燒。開飯時鍋蓋一打開,風(fēng)雞、佐料、發(fā)面餅混合的香味隨著水蒸汽立刻撲涌出來,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我們小孩子都圍在鐵鍋前眼巴巴立等著要吃,母親就會用鍋鏟子先鏟下一塊發(fā)面餅,遞到我們手里,還會不停地警告說,燙噢,燙噢,兩手換著拿,兩手換著拿。我們就兩手換著拿那塊熱騰騰的發(fā)面餅,嘴里還不停地往手上吹氣來降溫。母親再鏟幾塊紅彤彤的風(fēng)雞肉放在我們手捧著的發(fā)面餅上,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趕緊咬一口,然后捧著發(fā)面餅跑到大院里,繼續(xù)和院里的小孩子們玩去了。女孩子跳繩、跳皮筋,男孩子斗雞(男孩子各人抬起一條腿撞擊,誰先抬起的腿先著地,就算誰輸)、彈琉彈,一邊吃,一邊玩,別的孩子則一邊玩,一邊眼巴巴地盯著我們手里的發(fā)面餅和風(fēng)雞,口水早就流到下巴上了。
除了柴灶風(fēng)雞發(fā)面餅以外,還有一種母親用平底鍋攤成的早餐薄油餅,也是我的至愛,只是沒有辦法給它命名。它的做法似乎很簡單,早餐前用碗盛半碗或大半碗面粉,打一個或兩個雞蛋在里面,加點鹽,加些水,或再加點蔥花,用筷子把面粉、雞蛋、鹽、蔥花和水完全攪勻,攪成糊糊狀,然后把平底鍋放在火上加熱,從壇子里或盆里搲些豬油放在平底鍋里,等豬油融化;豬油在平底鍋里融化后,倒些面糊糊進去,然后拿著平底鍋的把子,慢慢傾斜,慢慢傾斜,使面糊糊均勻地平攤在平底鍋的鍋底;當(dāng)面糊糊進油固化,和鍋底接觸的那一面略有些焦黃時,用鍋鏟把薄油餅翻過來,再鏟一些豬油放進去,讓薄油餅的另一面也吃足油;待另一面也略有點焦黃時,用鍋鏟把油滋滋的薄油餅折起來,折成長方形或正方形,這一塊早餐薄油餅就做好了。除豬油外,也可以用其他食用油,現(xiàn)在用調(diào)和油、橄欖油等等,以前用菜籽油、大豆油、花生油,這都算高檔的;記得吃油困難時,母親還用過棉籽油做早餐薄油餅,棉籽油和菜籽油下鍋后都要先煉一煉,冒出很大很嗆的煙,然后才能煎餅;當(dāng)然所有的油里,還是以豬油做成的早餐薄油餅味道最肥厚、最好吃。這種美食,我最喜歡吃的是油足、綿軟而不焦煳的,趁熱用筷子把油餅夾起來,油香氣和面香氣立刻就撲面而來,放進嘴里時,油餅香軟得似乎馬上就化了,并不需要太多的咀嚼。
最后一種是鱔絲湯,也是母親做的最最好吃的一種食品。印象中那時候喝黃鱔湯都是在夏天,與自然季節(jié)是相吻合的。深秋、冬天和春天,黃鱔都在地下冬眠,自然界里見不到黃鱔的影子,只有到了小麥黃熟的時節(jié),也就是立夏節(jié)氣前后,黃鱔才會陸陸續(xù)續(xù)蘇醒,從河溝、池塘、淺水或濕地的底下鉆出來,開始覓食生長。特別是一場暴雨以后,冬春幾近干涸的河溝、池塘蓄了不少水,近岸的淺水底下就會出現(xiàn)一個一個小洞,那都是黃鱔洞,是黃鱔結(jié)束冬眠的標(biāo)志。黃鱔買回來后,母親會把它們放在水盆里,倒?jié)M清水養(yǎng)著,吃的時候捉幾條上來,剩下的還讓它們待在清水盆里,經(jīng)常給它們換一換水,把已經(jīng)臟的水換掉。母親一般在中午做黃鱔湯,中午吃飯和休息的時間短,做黃鱔湯不需要太多的時間,而黃鱔湯既可以當(dāng)菜吃,又可以當(dāng)湯喝,節(jié)省做飯和吃飯的時間,吃過飯以后,還可以有時間午休。母親中午下班回到家后,先把煤球爐打開,把鐵鍋放到煤球爐上,倒些清水在鐵鍋里,再洗洗手捉幾條黃鱔放在鍋里,把鍋蓋蓋上,就可以騰出手去外面做點別的事了。到雞窩里摸兩個母雞剛下的雞蛋,到小菜園里拔幾棵芫荽(香菜),再回到鍋屋的時候,鍋里的水已經(jīng)煮沸了。把黃鱔從沸水里撈出來,放在案板上,左手捏住黃鱔頭,另一只手的三個手指卡在黃鱔頭下方的脊骨上,左手往后拉,右手往前推,黃鱔身上所有的肉就都紛紛脫落到案板上了。
幾條黃鱔都如此這般打理,然后從肉堆里挑出腸子丟掉,再把大塊的肉撕碎,另換一個湯鍋,里面倒上清水,把黃鱔肉捧進去,切些姜片放進去,加些咸鹽、八角、大料、黃花菜,再把剛從雞窩里摸出來的雞蛋打在碗里,用筷子攪勻,繞著圈地潑在鍋里,蓋上鍋蓋,略燒兩分鐘,關(guān)去爐火,打開鍋蓋,撒些蔥花、芫荽,倒點老醋,特別要多撒些胡椒面在上面,然后用勺子攪勻,稠稠地盛在盆里或碗里,鮮美的黃鱔湯就做好,可以上桌了。母親做的黃鱔湯鮮辣香濃,既有黃鱔的鮮香,又有雞蛋的溫潤,還有蔥花和芫荽的清新,胡椒是最關(guān)鍵的輔材,沒有胡椒的香辣,黃鱔湯就索然無味了。根據(jù)我的觀察,母親做的黃鱔湯,除了關(guān)鍵物胡椒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禁忌,就是不能放入新鮮的葉類菜,如果為了增加黃鱔湯的濃度和稠感而加些青菜在里面,黃鱔湯立刻會變得湯菜分離,清湯寡水。夏天的中午,吃兩個饅頭,喝一碗熱辣香濃的黃鱔湯,在那個年代,不僅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還補充了高質(zhì)量的蛋白質(zhì),也喚醒了夏日倦怠的胃口。飯后沖個澡,該午睡的午睡,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母親的黃鱔湯是熱燥的夏日里最好的享受和期待了。
人小時候大概都跟媽媽親,都與媽媽有許多親近的印象和深刻的記憶,因為在我們最弱小無助的生命階段,媽媽總會給我們溫暖,給我們好吃的,護佑著我們,使我們有安全感,在媽媽身邊我們睡覺都更香一些。我似乎又更進一步。聽母親說,我小時候身體特別不好,特別弱,總是生病,在我的印象里,小時候的我,除了搶那些好吃的吃,除了到處瘋玩,就是生病。很小的時候我得過肺結(jié)核,那個年代肺結(jié)核是非常難治的病,母親抱著我跑了許多醫(yī)院都沒有治好,有些醫(yī)生還說我不行了。母親沒有放棄,拿著一位老中醫(yī)開的藥方,寫信向全國各地的醫(yī)藥單位求助,后來,靠著從甘肅、貴州、河南等全國各地寄來的中藥,我的病竟奇跡般地被治好了。稍稍長大一點后我還是不斷地生病,可以說是體弱多病,好像生病變成了我的職業(yè)和專長,因此我經(jīng)常被灌下去各種各樣的中藥,經(jīng)常被打各種各樣的針劑,動不動就生病了、請假了。記得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上街游行,那時候經(jīng)常有上街游行的活動,反帝反修呀,支援越南、阿爾巴尼亞呀,都會組織上街游行;因為我生病還沒完全好,在街上喊口號,走著走著,我嘔吐起來,穢物吐了前面女同學(xué)一身,弄得我狼狽極了,老師趕緊安排一位同學(xué)送我回了家。又有一次我發(fā)燒生病,母親帶我到醫(yī)院打針,打完針以后到母親一位好友醫(yī)生家里說話,她們在說話,我因為發(fā)燒口渴要水喝,不一會兒工夫,我已經(jīng)把人家家里的一暖水瓶水喝完了,那場面、環(huán)境和感覺我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
另有一次,盛夏,母親從朋友那里打聽到懷遠農(nóng)村有一個老醫(yī)生的偏方管用,就病急亂投醫(yī)般地帶我去看看。那時從懷遠縣城到那個村子不通車,母親就帶著我一路步行過去,看完病之后,還和別的病人及病人家屬在那個老鄉(xiāng)醫(yī)家里搭伙吃了一頓午飯。飯后我又熱又困,就在老鄉(xiāng)醫(yī)家門外樹下一個兩頭通風(fēng)的人字棚里睡了一覺,傍晚時分才又跟著母親步行走回城里。再有一次,我跟母親到南京看病,住在南京市中心鼓樓的一家旅館里,但是看病卻要乘公交車到很遠的地方去看。很多年以后我再去南京鼓樓,發(fā)現(xiàn)那里的道路、地物和我小時候的印象完全一致,我甚至都還清楚地記得里面的小巷怎么走。我小時候還特別喜歡打擺子(瘧疾),記得有好多年,每年到天快要大熱的時候我都要請假打擺子,仿佛打擺子是我的專利似的。有時候是每天上午打擺子,有時候是每天下午打擺子,一打起擺子來,人就冷得受不了,渾身發(fā)抖,擺個不停,蜷在被窩里,蓋多少層被還是冷,冷過了,會大汗淋漓出許多汗,出過汗了,折騰過了,人即變得虛脫無力,脆弱不堪,腿腳發(fā)飄,走路都走不穩(wěn)。有時候我打過擺子以后,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聽到院子里小孩子玩鬧的聲音,小孩的天性就出來了,就想出去和他們玩,于是強撐著從床上爬起來,嘴干舌苦、東倒西歪地開門出去,慢慢接近彈琉彈的小孩,手扶著墻,看他們玩,看一會腿站不住了,就蹲在墻邊看,又蹲不住了,就坐在地上看。
正由于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因此母親自小就鼓勵并引導(dǎo)我多到室外活動,多參加各種課外活動,多多運動。母親小時候跟著外公念過私塾,我小時候古典文學(xué)、傳統(tǒng)文化那一點點啟蒙,都是母親帶給我的。母親看我體弱多病,就引導(dǎo)我讀許多體育方面的書,那些體育鍛煉方面的書籍,有些我現(xiàn)在還保留著,翻看它們,就像小時候的感覺一樣。因此那時候我特別喜歡游泳、長距離步行、打籃球、斗雞、打乒乓球。那時城里有個燈光球場,我迷上了籃球,只要有籃球賽就必須和小伙伴一起去看,從場里沒人到場,一直看到空無一人,才戀戀不舍地離去。上小學(xué)時我特別喜愛吹笛子,母親大大小小給我買了十幾支竹笛,我至今還記得宿縣小隅口十字路口那家國營文具店,記得樂器、體育用品、文具等等的擺放位置,我的第一個紅色橡膠籃球也是在那里挑挑揀揀后才買來的。買好笛子后我們就到環(huán)城河去找那種又粗又老的蘆葦,把又粗又老的蘆葦用小刀劈開后,里面有一層內(nèi)膜,我們就用那層內(nèi)膜作笛膜貼在竹笛的那個發(fā)音的孔上,笛子就能吹響了,多余的笛膜就夾在課本里或者作業(yè)本里,需要的時候隨時拿一片出來,抹點唾沫貼到笛孔上。
后來我又學(xué)會了吹口哨,起初是聽到比我們大的男孩吹口哨,覺得十分酷炫,十分好奇,就跟著學(xué),卻怎么也吹不響。我下決心要學(xué)會,就無時無刻不停地吹。下課噓噓地吹,放學(xué)走在路上也噓噓地吹,下鄉(xiāng)玩也吹,到同學(xué)家寫作業(yè)也吹,在街上聽到有大人吹口哨就跑過去偷偷看他是怎么吹、嘴撮成什么樣子吹的,后來口哨就被我學(xué)會了,可以吹得既婉轉(zhuǎn)又響亮,也知道吹口哨的口型大約有兩種,一種是把嘴突出來吹,這樣能吹出十分響亮和豐厚的音色,另一種是把舌頭卷起來吹,這種吹法比較清亮,但聲音不太大。有了這種自帶的樂器,心情好的時候自吹一段,非常愜意。有一年我們到廣西云南采風(fēng),住在一個賓館的二樓,飯前沒事時我在二樓走廊靠在欄桿上吹《洪湖水,浪打浪》,吹《紅巖頌》,吹了一首又一首老歌,把賓館的服務(wù)員和客人都吸引來看是誰吹的。又有一次參加《上海文學(xué)》的采風(fēng)活動,在車里和張重光先生互相交流吹口哨心得,他吹一支曲子,我也吹一支曲子,十分開心、過癮。還有一次到馬鞍山參加活動,晚上許多人去唱卡拉OK,我對著話筒吹了幾支口哨曲,第二天開會,就有幾位當(dāng)?shù)嘏笥褋碚椅遥f昨晚他們不在,今晚要專門來挑戰(zhàn)我,與我比試吹口哨。有一年天津《小說家》主編聞樹國先生來組稿,晚上休閑娛樂時我吹了幾支口哨曲讓他無比驚訝,回去后他還把這一段寫進他的散文集里,遺憾他英年早逝了。又有一次乘公交車,我坐在最后一排,看著窗外的街景不由就吹起了《梁?!?,車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吹著吹著發(fā)現(xiàn)一車人都安靜下來,似乎都在靜心享受,我趕緊打住,車一停車到站我立刻跳下車倉皇而去。在家里沒事時我就吹口哨,那時候女兒正在學(xué)鋼琴,聽到我的口哨聲,就表揚我說,老爸把副點都吹出來了,我聽了既受寵若驚,又洋洋得意。
在母親的鼓勵下,游泳更成了我的摯愛。很小的時候院里一位姓劉的阿姨夏天傍晚騎車帶我去北關(guān)游泳池游泳,我抱著一個籃球游到中間,籃球跑了,我人也沉下去了,兩手打撲通,喝了許多水,幸好被游泳池岸邊的一位救生員發(fā)現(xiàn),跳下水把我撈上岸來。劉阿姨可嚇壞了,我在岸上吐吐水,定定神,救生員說,小孩子還得下水游一會,不然他這一輩子都不敢下水游泳了。于是他又帶著我到水里游了一會。后來,游泳變成了我的摯愛,每年從4月開始,只要有機會,我就天天泡在城外的幾條河里,那時候河水很清,水質(zhì)很好,口渴的時候只消游到河中間,往水下沉一沉,飽喝幾口就好了。游泳真是我小時候的文化自信之一,我待在水里似乎比待在岸上還自由、自在,夏天在水里一兩個小時不上岸是常有的事。我在水下可以憋氣很長時間,而且在水下一直都是睜著眼的,水里的情況可以看得很清楚,同伴們在水里相互捉迷藏的時候,他們總是抓不到我,遠遠地看見他們的腿在上面亂蹬,我一伸手就把他們拉到水里喝幾口水了,看見他們潛水下來了,我就往下沉得更深,直到他們憋不住氣慌忙回到水面上換氣去。有一次,一幫比我們大的野孩子跳下水要悶我們,我沉到水下他們捉不住我,他們就在水面上等,打算等我露頭時就按住我的頭把我悶到水下喝水,可是等來等去等不到我上來,他們怕出人命,心慌了,上岸要走,這時我才從河中間慢慢冒出來。
母親不斷鼓勵我到外面去野著玩,以此來增加我的活動量、增強體質(zhì),恰好我們成長的那個時期,又不是一個強調(diào)學(xué)習(xí)書本知識而僅強調(diào)政治觀點的時代,少學(xué)習(xí)一些知識沒關(guān)系,只要根紅苗正就可以了。在那樣一個個人背景和時代背景下,我跟一位住在北關(guān)的同學(xué)寶山學(xué)會了釣黃鱔。寶山家住在北關(guān)大街旁邊的一個小院子里,當(dāng)時地市一級的城市,沒有什么高樓大廈,如果有個三層高的樓房,就很氣派了,那不是政府部門,就是當(dāng)?shù)卣蛏虡I(yè)局、交通局的賓館招待所。當(dāng)時的民房都很接地氣,都是平房。寶山家住的是他們自己家的房子,房子里有些黑,進去之后要適應(yīng)一會才能看得清里面的陳設(shè)擺件。自從知道寶山會釣黃鱔以后,不知怎么的,我就迷上了,跟他結(jié)成了不解之緣,沒事我就往他家跑,和他一起蹲在他家堂屋門口,看他怎樣用燒紅的鋼條做黃鱔鉤,然后和他一起到一個比較潮濕松軟的樹下或到一個下水道附近的地里去挖蚯蚓。寶山知道哪里有蚯蚓,其實有些地方的蚯蚓根本就是他養(yǎng)的,他會常往那些地方扔爛菜葉,常往那些地方澆洗菜淘米水,有時候還會把在其他地方挖來釣黃鱔但沒用完的蚯蚓倒在那些地方,讓它們雜交繁殖。但不是所有的蚯蚓都能拿來釣黃鱔的,細的不行,因為黃鱔鉤是用細鋼絲彎成的,蚯蚓太細了,穿不進去;紅色的粗蚯蚓也不理想,因為紅蚯蚓細皮嫩肉,禁不得黃鱔的咂吧,一來二去,蚯蚓就破碎不能用了;最理想的是那種我們稱為騷蚯蚓的蚯蚓,騷蚯蚓是青綠色的,一股騷味,而且味道很大,粘在手上,要好好用香肥皂洗手才能勉強洗掉,但這種騷蚯蚓皮厚,皮實,穿在黃鱔鉤上,很耐用。
夏天從上午開始,一直到傍晚,甚至天黑,寶山幾乎每天都會在環(huán)城河旁或附近的郊區(qū)河渠溝塘邊釣黃鱔,因為天天暴露在太陽下,因此寶山曬得很黑,身上和臉上都曬得油光發(fā)亮。我和小伙伴們在環(huán)城河游泳或釣魚,常能碰見他一手拿著黃鱔鉤,一手拎著黃鱔袋,袋子里一定會裝著黃鱔,有時少一點,有時多一點,有時甚至已經(jīng)裝滿一袋黃鱔了,沒有哪一次他是空著手的。這些黃鱔寶山家會拿到菜市去賣,因此他的這一門技術(shù),不是玩的,是用來補貼家用的。我跟著寶山在城里釣黃鱔的次數(shù)并不多,但僅有的那么幾次,都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挖到蚯蚓后,我就跟著寶山沿環(huán)城河溜達起來。當(dāng)然,寶山一般不會去那些平鋪直敘的河岸,因為那些地方過于平直,沒有隱藏的地方,黃鱔沒法在那里鉆土打洞。黃鱔喜歡在河邊蘆葦蕩的陡岸上打洞,因為蘆葦?shù)母P根錯節(jié),黃鱔很容易在里面鉆來鉆去,便于隱藏。黃鱔也喜歡在河岸比較曲折陡直的地方打洞居住,因為那里不會一覽無余,上面又長滿了巴根草,巴根草長得很長,從河岸上倒垂下去,能把陡岸上許多地方都遮住。黃鱔還喜歡在橋洞附近的石坡里居住,那些地方的石縫里十分方便黃鱔藏身,而且還毋須勞煩自己費力打洞。
河岸邊婦女洗衣服的青石階附近也是黃鱔喜歡待的地方,那里從早到晚,每天都有大量人員來往,主要是婦女在那里洗衣服,她們穿著自己縫制的五顏六色的短袖衫,或無袖衫,下身穿著同樣是自己縫制的花褲頭。她們往往會用大竹籃子挎著滿滿一竹籃子衣服來洗,各人占一塊地方,下到水里,把衣服浸濕以后打上肥皂,然后就舉起棒槌,此起彼伏地槌打起來。不知道黃鱔為什么喜歡在這樣嘈雜喧囂的地方居住捕食,它們想必不會明白大隱隱于市的道理吧。有一次寶山從洗衣服婦女身邊的石縫里釣上來一條亂扭亂轉(zhuǎn)的黃鱔時,著實把那些正在全神貫注洗衣服的婦女們嚇了一大跳。又有一次我們在北校場旁邊的一個小水塘邊釣上來幾條大黃鱔,那里是什么地方呀,那里每天人來人往,特別是傍晚,會有無數(shù)的人在那里跑步、打球、跳遠、跳高、玩耍、觀看。寶山最絕的是能在蘆葦蕩里釣到黃鱔。蘆葦蕩里有許多小路,又有許多濕地、淺水,地形十分復(fù)雜,既方便隱蔽,各種生物也比較多,黃鱔取食容易,因此黃鱔最喜歡在蘆葦蕩里安身。蘆葦蕩里復(fù)雜的地形給釣黃鱔的人帶來很多不便,因為蘆葦?shù)母康教幨嵌?,到處是縫,都有可能隱藏著黃鱔,如果在所有的地方試探尋找,既耗工費時,效果也很差。寶山技高一籌,他進了蘆葦蕩以后,這看看,那瞅瞅,不時蹲下來用黃鱔鉤在水里戳戳碰碰,有時候還赤腳下到水里,面對著岸邊用手在水下摸,不一會,只見他嘴一咧笑起來,就攥著一根酒盅粗的黃鱔上來了。
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寶山把釣黃鱔當(dāng)成補貼家用的手段,我則把釣黃鱔當(dāng)成一種好玩的趣事,那是少年時代一段極其難忘的經(jīng)歷。跟寶山看過兩回釣黃鱔以后,我一時對釣黃鱔癡迷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我開始在母親的幫助下到處找那種細的鋼絲,在火上燒紅后,用鉗子彎成黃鱔鉤,黃鱔鉤的另一端做一個圓圈,里面拴一根結(jié)實的棉繩。棉繩有大約十厘米長,這是有講究的,當(dāng)黃鱔吃食被鉤住下巴時,它立刻會旋轉(zhuǎn)起來,如果這時你仍然拿著黃鱔鉤和它硬別,黃鱔馬上就會脫鉤,你再也釣不到它了,這時如果它旋轉(zhuǎn)起來,你拿黃鱔鉤的手指也恰到好處地退到棉繩上,棉繩會跟著黃鱔鉤一起旋轉(zhuǎn),黃鱔就怎么也脫不了鉤了。黃鱔鉤做好了,蚯蚓也挖好了,裝黃鱔的袋子母親也幫我縫好了,于是一整個夏天,只要有機會,我就會穿著一雙黃球鞋,一條藍褲,一個紅背心,早出晚歸,行走在太陽底下,行走在平原上、村莊邊,沿著小河、水渠、池塘釣黃鱔??柿?,就跑到村莊人家里去喝水;餓了,在村子里喝水時從人家饃筐里拿半塊黑面饃吃,(農(nóng)村人都好客得很,你不嫌他家是剩饃,他還覺得你看得起他呢?。┗蛘呔腿倘蹋淼郊以俪?。在城郊或環(huán)城河釣黃鱔可以按時到家吃飯,可我經(jīng)常跑一二十里路到鄉(xiāng)下去釣黃鱔,就只得餓著了。來回三四十里,身上曬得冒油,腿腳跑得酸脹,但是當(dāng)水里的黃鱔被我釣上來的時候,那種快樂卻沒有辦法說出來。
有一次在一個偏遠的鄉(xiāng)下,我還沒走近河邊,就看見一個東西快速地爬進水里。我連忙跑過去,往水下看,那是一條比較淺的小河,河床上也沒有多少水草,只見一只菜盤大小的老鱉正自欺欺人地縮著頭伏在水下的河床上。我悄悄脫了鞋,下到水里,一把按住老鱉,它就成了我的袋中物。仲夏時節(jié),久旱無雨,小河小溝和池塘都干了,夜里突然下了一場暴雨,當(dāng)天不要下鄉(xiāng)去釣黃鱔,因為暴雨剛灌滿小河小溝,水都渾著,水底下的東西啥都看不見,過一天再去,水就澄清了。走到一個荒僻無人的小河邊,這時只見清澈的河水底下的河床上,冒出來無數(shù)個圓洞,那些洞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光滑,有的不光滑,光滑的就是黃鱔洞,這場暴雨結(jié)束了這條小河里黃鱔的冬眠。脫了鞋下到河床上,專挑那些較大而又光滑的洞去釣,就像在水里揀拾黃鱔一樣,一會釣上來一個,一會又釣上來一個,有時候看到河床上到處都是黃鱔洞,簡直不知道先釣?zāi)膫€好,腳都不帶挪窩的,左右開弓,不到一小時,黃鱔袋已經(jīng)裝滿了,只好悻悻地回到岸上,洗洗腳,穿上鞋,返回城里。于是在那幾年的夏天,家里天天都有黃鱔吃,由于黃鱔數(shù)量足夠,因此母親不但每天會做她最拿手我們最喜歡吃的黃鱔湯,還會把剔去了骨頭的黃鱔肉用辣椒來爆炒,那也是香辣無比的美味,吃到嘴里時,黃鱔肉的鮮香,辣椒的香辣,都使人難以忘懷。
我少年時的那個年代,正好契合了母親希望我多到外面活動增強體質(zhì)的初衷,不過沒有家長和學(xué)校的管教,我們也常干些不好的事情。記得那時候經(jīng)常下大雪,一下大雪家家的孩子都開始在大院里自家門口堆雪人,如果有大人幫忙的話,雪人就會堆得非常大。我們幾個小伙伴會從家里拿來炭鏟子,合力把雪人肚子掏空,然后找來大人不用的硬紙盒把門擋起來,再找?guī)讐K磚頭放在里面當(dāng)?shù)首幼?。一吃過晚飯,我們就悄悄從家里溜出來,陸續(xù)到某一個雪人肚子里集合了,有時候在這個雪人肚子里,有時候在那個雪人肚子里,就像做地下工作的一樣,要制造一種神秘感才有刺激。小伙伴們還會輪流從大人那里偷幾根香煙來吸,來滿足好奇感。我從父親那里偷的是“奔月”牌香煙,偷煙時鬼鬼祟祟、心驚膽戰(zhàn),趁父親母親看不見時,從已經(jīng)拆封但香煙還比較多的煙盒里偷一根兩根,如果煙盒里煙已經(jīng)比較少了就不能再偷了,容易被父親發(fā)現(xiàn)。偷到煙以后,神情緊張地從父母臥室出來說,要和小伙伴們玩一會去,就在院子里,聽到母親說早點回家睡覺的話以后,就故作鎮(zhèn)定地走出去帶上門,然后長出一口大氣,一溜煙地跑到和小伙伴事先講好的雪人那里,鉆進雪人肚子里。小伙伴們都迫不及待地問,煙可偷到了?我說偷到了,幾個孩子就湊到一塊,你一口我一口地吸起來,不一會就把雪人肚子里弄得烏煙瘴氣了。大雪以后環(huán)城河就封凍了,我們一群小伙伴就穿著棉鞋在環(huán)城河里溜冰。稍微再大點以后,我們成了院子里那些稍大些孩子的小跟班,那時候大人都忙,碰上學(xué)習(xí)、下鄉(xiāng)搞運動、搞路線教育,顧不上我們小孩,我們就自己到處野著玩。有一天那幾個大孩子密謀偷人家的雞來燉了吃,白天我們踩好點,晚上我們集中到杭立民家,杭立民家只有他一個人在家,我們就有的打爭上游,有的看小畫書,有的吸從大人那里偷來的香煙,消磨時間。到了半夜,杭立民他們幾個大孩子,就帶著我們悄悄摸到那戶人家門口,我們幾個小孩在四面八方望風(fēng),他們幾個大孩打開雞籠門,從里面偷了一只雞,又把雞籠關(guān)上了,夜里的雞也不叫喚。我們跑回杭立民家,幾個大孩子把雞殺了,把雞燉得稀巴爛,撒上鹽,香得不得了,我們一邊打牌,一邊大塊吃雞肉、喝雞湯。偷偷摸摸的日子過得似乎十分刺激。不過那樣的事情也只做了那一次。
在母親的鼓勵下,有一年夏天我突然愛上了徒步行走。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每年一到盛夏放暑假的時節(jié),我就開始了徒步行走,一般都是在早飯后,也沒有什么事,也不是要去做什么,但有一個具體的地名,吃過早飯,穿個短褲,穿個背心,穿個黃球鞋,卻從來不戴帽子,就出門了。走出城市,走到城外,沿著一條公路,一直往前走。太陽越升越正,越升越高,一直升到頭頂上,陽光越來越強,越來越強,越來越像有一盆炭火不斷從頭頂上往下傾倒一樣,溫度越來越高,越來越高,那時候的空氣沒有半點污染,因此陽光直射,明亮炫目。我卻越走越有勁,天越熱,反倒越激發(fā)了我的斗志,我走得越堅定,步伐也邁得越有力,人也越興奮。我走熱了,就把背心脫下來,有時頂在頭上,有時甩在肩頭,用一只手勾著,另一只手甩開大步往前走。那時候的公路以砂石路為主,一路走下來,腳上、腿上都是灰。起初我走的路程比較短,早飯后出門,走到北十里,或走到紫蘆湖,或走到西十里鋪,或走到梅庵子,就返回了,后來我越走越上癮,越走越帶勁,也越走越遠,有時候走到離城二十里的朱仙莊,或是離城二十多里的西二鋪,或是離城十五里的桃園集,或是與蒙城縣交界的一個小集市,或是與濉溪縣交界的一個小集市。走到那些地方時,天也晌午了,要么在路邊的小茶水?dāng)偤纫煌牍W硬?,和拉架子車在茶攤歇腳的農(nóng)民說說話,和他們互遞一支煙吸(都是從父親煙盒里偷的),有剩油條就買幾根剩油條吃,或者在路邊小店用一兩糧票買一小盒餅干吃。歇夠了,再轉(zhuǎn)身順來路返回城里。這樣來回少則三四十里,多則五六十里,傍晚回到家中,雖然腿腳有些酸乏,心靈上卻感覺有極大的滿足,腳力也變得精健無比,平時如果需要步行幾里路,就完全不當(dāng)作一回事了。
少年時養(yǎng)下的習(xí)慣,此后一直延續(xù)著,每年一到夏天,心里就癢癢抓抓的,腳步不由自主就往外面走去。1978年我上大學(xué),第一年的暑假腳筋發(fā)癢,不由自主地走回了泗洪老家。第二年的暑假腳筋又癢,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大別山,在大別山里步行到大化坪,到青楓嶺,到白蓮崖,到胡家河,到白馬尖。第三年暑假腳筋更癢,不由自主走起來,走到了甘肅、青海、寧夏,在青海的柴達木盆地和浙江的兩個個體牙醫(yī)作伴,晚上住灰塵很厚的廢車廂,白天在高原的道路上步行,碰到少數(shù)民族的拖拉機就攔拖拉機,碰到解放軍的軍車就扒解放軍的軍車,沒車就步行,從天棚一直走到天峻縣。
后來步行走淮河及淮河的支流也是少年行走的延續(xù)。那一次走淮河北岸支流澮河,初夏的早晨從園宅集出發(fā),一路走過澮河水接香澗湖的濕地,只見蘆葦紫紅色的幼芽正紛紛冒出淺水和濕地,這里一片,那里一汪,這里一片紫云,那里一片紅霧,既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我望得呆住了,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浩大蘆葦幼芽的陣勢,我呆呆地站在濕地邊緣,由近至遠地看,又由遠及近地看,看了許久,我又小心擇路地走進有干有濕的濕地里,在紫紅色的蘆葦幼芽的陣仗里穿行,呼吸著帶蘆葦幼芽清香味的空氣,滿目都是植物萌芽的身影,都是雀鳥飛過的痕跡,滿耳都是鳥雀婉轉(zhuǎn)悠遠的歌唱,眼見著春天的熱氣騰騰上升,胸襟里涌滿春天催人的鼓動。又一次仲夏走濉河,在灰古東邊的河坡上蹲下來看一窩叫油子從一個土洞里,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地陸續(xù)鉆出來,坐在沙土地上聽仲夏的暖風(fēng)吹動楊樹葉嘩啦嘩啦地響,楊樹葉被風(fēng)吹得左右翻動,就像在不知疲倦地展示它葉面的美一般。
有兩年在北京城里小住,但到了初夏麥?zhǔn)旒竟?jié)就打熬不住,一定要乘車回到平原上走路看小麥。乘綠皮火車悠然到潁河附近的黃橋,住在一個小旅店里,然后冒著大太陽在黃橋附近的平原上、小河邊、麥田里、土路上、荒草間,曬一曬,走一走,才覺得心安了下來,情緒才穩(wěn)定下來。經(jīng)過黃橋火車站時,請道口工人幫忙拍了張照片,洗出來后嚇了一跳,雖然我皮膚較黑,但那張照片中的我,臉被夏天的陽光漿得發(fā)亮,不過那笑容卻是發(fā)自內(nèi)里的健康和開心。盛夏時節(jié)我還會乘車到一個叫新倉的小鎮(zhèn)去。盛夏的正午,三四十度的高溫,空氣灼人,街上、村里幾乎沒有一個人待在外面,這正是我獨霸天地的好時機,我穿著長褲、T恤、皮鞋,邁開腳步,從小鎮(zhèn)東邊走到河堤上,然后沿著河堤一路向東走;一般而言,我都是全神貫注地走,但周圍的地形、地物、村莊、人跡,也都全會被我看在眼里、記在心頭;我在高溫酷暑里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向前方我并不知曉的地方,那時只是想,不論走到哪里,只管一直沿著河堤往前走往前走就可以了,無論走到哪里。
正由于我少年時期總是在盛夏時節(jié)外出活動,釣黃鱔、步行、游泳,因此我從來不怕夏天,不怕熱辣辣的陽光,不怕太陽的暴曬。我對夏天特別來感覺,盛夏野外的熱空氣,盛夏河邊燙人的沙土地,盛夏河面上炫目的波紋,盛夏田野里棉軟的作物葉片,盛夏野外的一切,我都特別覺得親切、熟悉、自來熟。40年后有一個盛夏的中午,我開車到一個地方辦事,那里有一個巨大而空曠的停車場,酷陽高照,明光晃晃,所有在那里停車的人,要么下了車匆忙跑走了,女士則趕緊撐起遮陽傘離去。我下了車,卻突然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對盛夏陽光的親切、熟悉和親近。我鎖了車門,在空無一人的巨大的停車場里,沐浴著盛夏正午熱辣的陽光,慢慢從停車場的一端,走到停車場的另一端。我去辦完事以后,匆忙又回到停車場,又慢慢從停車場的一端,走到停車場的另一端,無比滿足地大口呼吸著膨脹灼熱的空氣,讓火熱的陽光沐浴我的全身,那真是一種久違的巨大的享受,無與倫比的頂尖的享受!每個人都有他的尖峰時刻,那一刻也正是我的尖峰時刻!那真是一種無比巨大的享受!
真的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恩媽媽小時候?qū)ξ业墓膭詈鸵龑?dǎo)!母親對我到處跑著玩,對我釣黃鱔,對我戲水游泳,對我徒步行走,一直是鼓勵有加的,她知道這對改變我小時候的體弱多病有太多的好處,其實這是母親幫助我建立起了我一生得益的一種生活方式。少年時我跑遍了宿縣城郊的村村落落,后來在這種生活方式的指引下,我又跑遍了淮河流域的河河汊汊,再后來我在這種生活方式的指引下,又情不自禁地跑去了大別山、大西北、太行山,跑去了華北平原、青藏高原。我的身體在不斷的行走和行動中變得健康起來,變得動態(tài)平衡了,我的心靈也永遠不會死水一潭了,我的思想受到這種生活方式的影響,也變得動態(tài)平衡了,起碼我知道看事物、看天地、看社會、看人生,都要動態(tài)且平衡地去看,不會把它們看成死的、看成一成不變的、看成扭曲的、看成比例失調(diào)的,起碼我會告訴我自己,前途和風(fēng)景都只在自己的腳下,只要你走起來、行動起來,就能見得到風(fēng)景和遠方,就能找到出路,就能使思路活泛、清晰起來,就有前途、有辦法。
1999年秋天,父親生病住在宿州的醫(yī)院里,看起來病并不怎么嚴重,吃飯、說話、氣色,都還很好,但醫(yī)生卻希望能轉(zhuǎn)院到省城的醫(yī)院去治療,說在當(dāng)?shù)貨]有什么治療的手段,于是父母親在二姐陪護下來到省城,住進省立醫(yī)院治療。父親住院諸事安排妥當(dāng)后,我陪母親去附近找一家賓館給母親住,母親說這樣她每天去醫(yī)院方便,也不用走太多的路。母親退休前后身體就很弱,于是她自己就積極鍛煉,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把米淘進鍋里,放在爐子上慢慢熬著,上面放些饅頭之類,她再到小院里做些活動,如果天氣不好,她就到樓上房間活動身體,等她鍛煉好了,稀飯也熬好了,饅頭也熱了,她和父親就這樣過著有規(guī)律的生活。但是到省城以后,她的生活規(guī)律就被打亂了,但她早晨還是要按時起來鍛煉身體,因此找來找去,在離醫(yī)院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個環(huán)境比較好的賓館,方便母親早起鍛煉。住宿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我和母親從醫(yī)院返回賓館,走在夜晚的大街上,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你爸這次兇多吉少,恐怕他回不了家了。我說,不會的,俺爸看起來各方面都還好,沒有那么嚴重吧。母親不說這個話題了,她走著走著,又平靜地嘆了一口氣說,我這次也是舍命陪君子了。
父親在醫(yī)院里住妥以后,每天都按常規(guī)輸液治療,他每天早上醒來,洗臉時都要用濕毛巾擦頭,用梳子梳頭,他說這樣頭發(fā)不容易干枯、變白。是的,父親長相英俊,儒雅大氣,在這些生活細節(jié)上,他都非常注意,一直到80多歲,他的頭發(fā)也還只是花白的。有一天天氣晴好,父親對我說,想要理一理發(fā),光一光胡子,胡子長長了,不好看。我趕緊跑到醫(yī)院外面去,找到一家理發(fā)店,請一位女理發(fā)師去給父親理發(fā)、剃胡子。女理發(fā)師在醫(yī)院附近開理發(fā)店,可能對到醫(yī)院給病人理發(fā)并不陌生,她也很敬業(yè),中間甚至?xí)靡粭l腿跪在床上,細致地給父親理了發(fā),光了胡子。理了發(fā)、光了胡子的父親,看上去就像換了一個人,十分精神。但母親的感覺是對的,父親二十天后就走了。我那些年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抽起煙來了,但在父親住院的那二十天里,醫(yī)院不準(zhǔn)抽煙,我也沒有心情抽煙,送走父親以后,我就完全不抽煙了,這不是刻意的戒煙,又過了近20年,到現(xiàn)在為止,我始終沒有重新抽煙的欲望。父親走了以后,有幾天我住在父母家的樓上,陪一陪母親,但是那幾天夜里出乎我的意料,我常常醒來,有時能聽見父親特有的咳嗽聲,有時能看見父親的身影,而且父親的形象特別真實。本來我以為自己年歲也不小了,又有一定的思想準(zhǔn)備,對父親的感情已經(jīng)沉淀下來了,卻想不到在那樣寂靜的夜晚,眼淚會控制不住地嘩啦嘩啦從眼窩里涌出來,一直涌出來,一直涌出來,完完全全控制不住,就那樣一直涌出來,把枕頭浸濕一片。
父親去世以后,母親希望一個人住,她喜歡清靜,不喜歡喧鬧,也不想打擾我們,但在我們的堅持下,她自己找了個保姆幫她做些事。我們每年春節(jié)都一定會回去和母親住上幾天,國慶節(jié)也要回去,因為父親是國慶節(jié)前走的,又正好是放假的時候,大家都有些時間。每次回到母親家里,每次吃過晚飯,只要看見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休息,我就會走過去緊緊挨在母親身邊,有時候摟著她瘦弱的肩膀,有時候握住她蒼老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和她說些大舅、表姐、泗縣、泗洪的事,然后在國慶假期中到馬山公墓去看父親,那時候還寫了一篇文字來記錄這件事。
早就跟母親說好,父親去世一周年,我們十月一號回去,到馬山公墓去看看父親。這樣的計劃,從八月初說到九月初,又從九月初說到九月底,十月一號,女兒去軍訓(xùn),我和妻子到了宿州。到宿州時,天正下著秋雨,雨雖然不大,但下個不停,聽母親說,這樣的連陰雨天已經(jīng)有十幾天了,人出門不便,天天圈在家里,雨下得人心里都有些煩了。當(dāng)晚安頓睡下,一夜無話。
因為住在一處干休所的大院里,老干部們年齡都大了,都七老八十的,這些年,不斷有老人去世,我們昨晚到時,看見院子里一處地方又擺了許多花圈,不知道又是哪位老人去世了。早上起來,天仍然陰雨,去馬山公墓有一段路是泥路,連續(xù)的陰雨天,泥路已經(jīng)不知翻成什么樣的泥漿了,車恐怕是進不去的。這一天我們閑在家里,先是上街給母親買來兩只她喜歡吃的新鮮的符離集燒雞,再透過窗子,看院里院外的秋天的果實:一樹山楂紅果兒,紅燦燦的,把枝子都壓彎了,另一樹懶柿子,果實累累,也是紅燦燦的,看上去叫人愛慕不盡,還有一樹柿子,那是北京柿子的一種,果實碗口兒大,半青半黃的,把樹枝全壓墜下來了。這些樹都是父親生前和母親一塊栽下的,果實要收獲了,父親卻走了,再也看不見這些蓬勃旺盛生長著的東西了,想到這些,心里總有一種異樣的滋味。
第三天天晴了,聯(lián)系好的車卻走不了,因為十月三號那天是農(nóng)歷的九月初六,好日子,結(jié)婚的人多,車子要接送新娘,雖然我們不知新娘姓甚名誰,長相丑俊,嫁與何人,但這是天大的好事,人生的大希望,不多是從這種時刻開始的嗎?我們就推遲一天再去。母親說,也正好曬曬鄉(xiāng)下的泥路;她還是擔(dān)心那一段路泥濘。閑來無事,我和妻子可以去她大姐家里吃飯了,在街上攔了個的,看著滿街的喜慶,滿街的花團錦簇,滿街貼大紅喜字的轎車,滿街披婚妙的新娘,心里被深深感動,暗地里想,十月金秋,真是些奇妙的日子,過兩天初八,還會有很多結(jié)婚辦喜事的人,再后一天初九,又是九九重陽,登高望遠的日子,這些時日似乎都與人的生生死死有些關(guān)系,有些開始了,有些就結(jié)束了,有些結(jié)束了,有些就開始了,生命和生活,就是這樣“生生不息”的吧?
第四天又是晴天,天晴得真好,人的身上和心里,都干干凈凈、清清明明的。八點多驅(qū)車往馬山公墓去,車停在花店前,買了一些鮮花上車來。車開出城市,看見河流、樹林、田地和農(nóng)民這些樸素的事物了,地里的玉米、棉花以及黃豆,因為連陰雨的緣故,都還沒能收盡,車上幾個人掐指一算,也快到耕地耩麥的時節(jié)了,季候天成,耽誤不得,農(nóng)民也真是一年忙到頭的。
車停在山坡上的墓園里,母親、妻子和我,我們到父親的墓碑前,獻上鮮花,默默地站了一會,天氣晴朗,菊香清淡,墓園里暖洋洋的,也安靜得可以,遠遠近近,有三五叢人在墓園里看親人,都輕手輕腳,微言細語,是怕驚了夢中人的意境吧?一排排墓碑后的松樹,長得郁郁蔥蔥,也讓人心里素靜。
兩小時后我們回到家里。鑼鼓喧天、大紅大綠的城市,再次把我們推向一個繽紛的世界。肚里真是感到餓了。妻子在廚間準(zhǔn)備大餐,我趁機拿了燒雞的兩只雞爪到院中咂啃。感謝父親,感謝母親,是他們賦予了我體驗美麗人生的權(quán)利和機會,雖然我是那么的微小和平凡。我坐在花池的水泥圍臺上,像一個有所收獲的農(nóng)人,心境踏實地專注于手中的食品。陽光照在我的身上,周圍是鳥語與花香,一只蜜蜂的夢囈滑過晴朗的秋空,一只蝴蝶和她的花翅膀落在柿樹寬厚的樹葉上,一枚熟透了的柿子悶聲掉落在土地上,一滴淚珠懸垂于平和的心扉上。
我仍然坐在花池的水泥圍臺上。
每當(dāng)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在母親家客廳里閑坐陪伴母親的時候,我總會想起與父親、母親許多相關(guān)的事情,我會想起我小時候記憶中有一次父親和母親為一件什么小事拌嘴,母親氣得哭著出門了,過一會父親從里屋出來對我說,幼連,你還不去找找你媽!我得了父親的指令,趕緊跑出去找媽媽,找到環(huán)城河下邊的大柳樹下,母親正站在那里抹眼淚,我馬上跑過去拉著母親的手說,俺媽,俺爸叫俺來找你的,趕緊回家吧。母親破涕為笑,抹了抹眼淚,摟著我一起回家了。我會想起那一年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以后剛結(jié)婚,住在家里,好像是母親想叫新婚的妻子幫她做飯做點事,我就上去護著,還對母親說,你怎么這么沒修養(yǎng)。惹得母親傷心許多天,現(xiàn)在簡直想象不出那樣惹母親傷心的話出自自己口中。我會想起父親年齡大了以后,有兩年他突然不讓我們?nèi)ヒ娔赣H,春節(jié)時也不讓我們進門回家,我們敲門敲不開,父親會在院門里說,你們來干什么,回去吧;我們站在門外,就像無家可歸的棄兒,但我能理解父親,他并不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只是要獨自擁有母親,不讓別人奪走母親,哪怕是自己的兒子;我們就一直站在門外等候,直到母親借故悄悄出來對我們說,你們先走吧,不要惹你爸生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母親盡心盡力照顧父親,這就是他們恩愛的一生。
父親去世近十年以后,母親也生病了,母親一直不愿意住院,別人也勸不動她,說等幼連來了再說。我趕回去以后,就勸母親還是住到醫(yī)院去,治療起來比較方便,醫(yī)院又有暖氣,母親聽了我的話,立刻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母親第二次住院,我們姐弟幾個商量是否要找個護工,我竟脫口而出,大家工作都比較忙,如果不找個護工,恐怕都會被拖垮。話一說出來我就后悔不迭,道理可能是這個道理,找個護工也是正常的,但是如果兒子的話被母親聽了去,母親還不知道會怎樣傷心呢。后來有一天半夜時分,我接到二姐電話,說母親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了,叫我天亮了趕快回宿州一趟。天亮后我趕回宿州,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在媽媽病床的床頭坐下,用胳膊摟著母親的頭,臉貼在她臉上,對她說,俺媽,我是幼連,我來看你了。母親微微睜開眼睛,聲音細微地說,噢,是幼連呀。我流著眼淚說,俺媽,你好好養(yǎng)病,我就在這里守著你。母親似乎微微地點了點頭,混濁不清地說,是幼連呀……母親去世以后,我在遺體告別儀式上眼淚就止不住地流淌下來,以前我在有人的場合從來不是這樣的,我似乎總體上是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的。
回到工作中以后,我的情緒好像很快就完全平穩(wěn)下來了,而且一忙起來,就似乎更沒有剛失去母親的那種悲傷了。但是也很奇怪,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覺得心境與往常有很大的不同,但不同在哪里,我也說不清楚。我的平靜好像平靜得有些過度,但是一到夜里,有時候我一個人睡在大書房里,不管是看書,還是看報,看著看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悲傷就會突然襲來,心里偏偏總會想起我惹母親傷心而又后悔不迭的那些事,總會想起母親生前和母親沒有親夠的那種遺憾。有那么兩三次,想著想著,責(zé)怪著自己,眼淚禁不住就嘩嘩地淌出來了,索性也不去控制,就讓眼淚盡情地流淌出來,甚至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有時候還會夢見母親,然后就心痛著抽泣著醒來了。眼淚嘩嘩地淌出來的時候,仿佛心里舒暢了許多。下一次又是這種感覺,想著想著母親,眼淚就嘩嘩嘩嘩地流淌出來,眼淚流淌出來以后,心里好像就舒暢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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