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愛群
剛剛從山東萊州灣回京,蟹、蛤、魚、蝦震撼味蕾的感覺似乎還充滿口腔。這個小海灣位于渤海灣西南,山東半島西北,西起黃河口,東至龍口。由于濰河、膠萊河、白浪河、彌河,特別是黃河攜大量有機物入海,海水營養(yǎng)豐富,盛產極品海鮮,三疣梭子蟹、對蝦、花蛤、半滑舌鰨魚乃至皮皮蝦、海蜇頭、桃花蝦統(tǒng)統(tǒng)鮮美無匹,令人無法不歡喜贊嘆。萊州的廚師也很懂得尊重這些頂級食材,以看似簡單、家常的技法,充分呈現它們的原汁原味。
“萊州大蟹”自古有名,因為甲殼的中央有三個突起,故稱“三疣梭子蟹”,每只重量在半斤到1斤之間,據說過去還有兩斤的。食材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品質優(yōu)劣之別。比如螃蟹,耳食者自然追逐大閘蟹,其實,長江三角洲很多水系的江蟹、湖蟹并不比大閘蟹差;海蟹也有好的,去年深秋在長江口吃了一回重半斤以上的野生梭子蟹,同樣鮮甜,而且比河蟹剝起來容易,吃起來痛快,另有一番風味。這回吃到的是清蒸雌蟹,足有8兩重,紅膏滿蓋滿腹,色澤是十分嬌艷的橘紅色,半透明,仿佛凝脂;蟹鰓雪白,毫無污染;蟹肉極細嫩,極鮮甜,在我吃過的梭子蟹中以滋味論,可排第一。我吃蟹喜歡蘸一點姜醋汁,只為祛寒殺腥,不用糖、醬油、香油,以免干擾本味;其實此蟹不蘸任何調料,白嘴吃也沒有問題。
萊州灣的蟄頭比北京最好的貨色要貴兩倍有余,但物有所值,嚼頭特好,韌中帶柔,又爽脆,拌以醋、蒜,是很好的下酒萊。
對蝦亦是萊州灣的特產之一,水煮,腦中含膏,背上有黃,肉質緊實,與養(yǎng)殖的貨色截然不同。以手剝食,又香又鮮,十分過癮。
皮皮蝦也是同樣吃法,黃香肉嫩,別樣的鮮甜。
文蛤直徑約兩寸,肉玉白色,肥厚,帶殼以清水汆透,湯汁清澈,甜潤清爽,有貝類特有的鮮美。
舌鰨魚叫“北方鰨目”、南方稱“龍俐”,當地傳統(tǒng)的吃法是醬燜,汁濃味醇,魚肉肥厚,雪白鮮香,下飯最宜;吃剩的皮骨撤下,做成酸辣湯,大酸大辛而微辣,醒酒開胃,使人汗出如漿,真是過癮。
我們難得面對這樣一桌既淳樸又美味的盛饌,無不縱情大嚼,狂呼過癮。
我忍不住在想:這些食材如果落到北京的一些時尚餐廳里會是什么下場呢?螃蟹應該煮熟后拆出蟹粉,放進盛著大半杯碎冰碴的利口酒杯里,配迷迭香和羅勒,再加點云遮霧罩的干冰?蝦是一定要站在盤子里的,不配一點紅彤彤的番茄沙司怎么對得起它?試試黑色海鹽或者松露油也不錯。花蛤做刺身吧,原殼上桌,殼里少不了墊上裙帶萊,跟一碟美極鮮醬油,別忘了從“牙膏袋”里擠出一條綠芥末。舌鰨魚?試試低溫熟成,再用噴燈燒一下,配五種不同的調料?辣椒、花椒、孜然、十三香、可可粉?肯定還會有“美食家”來捧場,贊不絕口地表示從里面吃出了海風及其他250多種味道。
不知何時,中餐廚師一創(chuàng)新,就往這條路上走,大約是取其簡捷,容易吸引眼球一夜成名吧。
傳統(tǒng)中餐的調味之道大體而言無非兩條——或追求充分表達食材的本味,或利用食材的特性創(chuàng)造出一種廚師認為理想的食材原本沒有的味道——外餐的調味恐怕也難突破這兩種路數。
前者貌似簡單,其實并不容易。我們食用的大多數食材無論動物植物,有機無機,原本都不是為人類特制的,即便是已經馴化了幾千年的稻麥菽稷、早韭晚菘、豬雞牛羊,其味道也有不討人喜歡的一面。一位合格的廚師就是要選擇來自最好產區(qū)的應季食材,利用粗加工、刀工、配菜、火候、調味等手段,祛除、掩蓋其令人厭惡的味道,而將美好的味道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使食客覺得吃到的就是食材本來的味道。最典型的例子如中餐的白斬雞、清蒸魚、炒掐菜,日餐的刺身、壽司,貌似簡單,其實不知廚師在背后用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辛苦。這種手法就像國畫中的工筆,下筆一絲不茍,畫家的個性和藝術水準藏在追求形似的作品背后,高手下筆有神,令人感動,俗手淪為畫匠,混飯而已。
另一種思路仿佛寫意畫,隨意揮灑,水墨淋漓,神游八表,形在似與不似之間,不同的觀賞者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此境界絕非人人都能達到,齊白石也是以年輕時的工筆為基礎,才有了后來的“衰年變法”。廚師的對食材了解不深入,基本功不到位,連原汁本味都料理不出,談何變化、創(chuàng)新?這類菜品的范例首推川菜的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食肉而有魚香,食雞而有荔枝味,原料中卻沒有魚和荔枝,完全靠廚師的功夫,使食客產生美好的聯(lián)想,堪稱神來之筆。當年創(chuàng)制這兩道菜的廚師,不知藝術境界是何等的爐火純青?這等手段豈是毛頭小伙在廚房一拍腦袋就能想出來的?也不是生吞活剝外萊系、外餐的一兩個小竅門或新配方就可以一蹴而就的。
不論哪一種調味之道,還是要建立在原材料和基本功的基礎之上,更根本的是要有待客之誠,廚師應該真誠地對待食材,真誠地向客人奉上美食。古人云:“修辭立其誠。”烹飪也是如此。
味之道,無非一個“誠”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