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提到重慶吃食,繞不開麻辣燙。相比江南那些入鍋煮畢、撈起加料、與老鴨粉絲湯類似的麻辣燙,重慶麻辣燙生猛得多。街邊八卦陣般排些桌椅,每桌一口大火鍋,沉浮著紅得讓人膽寒的辣椒、粒粒細(xì)巧的花椒和造型桀驁性格潑辣的香料?;疱仢L了兩翻,辣味直刺眼睛,香味釣鉤似的抓鼻子。于是像魚一樣,明知是餌,還是閉著眼睛壯起膽子,提上來一串吃了——意外的是,并沒辣到令人滿嘴火燒火燎的效果。鮮香猛辣,朦朧中覺得嘴里一片噼里啪啦,許多辣香在煙花般燙舌,滿嘴的香。發(fā)覺自己不怕辣后,腰桿頓長,起手揀了幾串囫圇吞棗地吃,然后才發(fā)現(xiàn)不對——辣椒香得沉穩(wěn),倒不殺人;花椒卻是刺客,偷偷摸摸潛了進去,整個口腔麻住,哭笑不得。
以前有北方朋友說到,涮火鍋是忽必烈馳軍遠(yuǎn)征的發(fā)明。南方人卻另有一說,金堂玉馬,壁畫上明書著說江上纖夫,才是火鍋的起源。其實仔細(xì)一想,南北方火鍋終究還是有區(qū)別。北京爆肚涮肉,大多用白水清湯涮熟,蘸醬來吃,雖說老北京也有人用肉皮凍、鹵雞凍來做火鍋的,畢竟不脫北方剛健質(zhì)樸之氣。廣東、重慶火鍋,對湯都重視得很,千香百辣不在醬料,都融在湯里了。在重慶正經(jīng)吃火鍋,滿堂人都火辣辣的,重慶話說起來柔綿悠揚,不可謂不熱鬧。都說廣東人長腿的除了板凳,帶翅的除了飛機,都敢拿來煲湯熬粥,實際上在重慶也相差無幾:凡是可吃的,無一例外都進鍋去燙一燙,沾染了一身麻辣。人人吃得滿臉紅,風(fēng)度是談不起來的。
若說重慶人吃早飯,有一種叫做麻辣小面的神物。老年代北京人早飯吃煎餅砂鍋粥,江南人早飯吃稀飯咸菜,都是清淡為主。重慶人卻連早飯都敢吃辣,實在令人瞠目拜服。麻辣小面量不大,料卻繁密。做面的阿姨千手觀音一樣轉(zhuǎn)了一圈,一碗面已經(jīng)五彩繽紛地造就,依稀能認(rèn)出的是花生、辣椒,其他就神秘得很了。同樣是當(dāng)早飯吃的面,武漢熱干面也是奇香濃稠,但跟重慶小面一比,略欠幾分妖嬈,算是一雄渾一纖柔的對比。吃上一口,也是明快的辣香,當(dāng)然也少不了花椒的麻,以及其他諸多神秘香料此起彼伏的蹦跳,口感堪稱玄幻。
在重慶朋友家吃了幾頓飯,臘肉、雪山菌什么的,一律配紅帶辣,若不配點冰啤酒之類,一頓飯吃下來嘴能成紅腸。廚房里擺著曬干的貴州辣椒,看去就令人觸目驚心。本來還以為是個例,去了菜市場才發(fā)現(xiàn)地上鋪著大堆辣椒,遠(yuǎn)遠(yuǎn)聞著就鼻子發(fā)疼,曬干了吃會是什么味實在難以想象。
到重慶吃喝一圈,麻辣固然是雄風(fēng)凜冽,能給任何人一記下馬威,然而去了辣味,依然風(fēng)景繁盛,不一而足。
從重慶出發(fā)坐車去大足縣看聯(lián)合國指定的文化遺產(chǎn)石刻,回程時去了一處“荷花山莊”吃飯。先是荷塘里捉來的魚清蒸了吃。在重慶幾天首次見到清秀白凈的菜,驚為天魚。那魚想必在荷塘里久待,收了芙蓉清香,吃起來嫩滑爽口。又有大堆的藕,用瓦罐燉了個蹄花湯。藕本來是清甜的,似乎為了顯得清淡,湯里幾乎沒加料,淡得有些矯枉過正。重慶特色,飯桌上是必須有口湯鍋的,幸好鍋里沒什么辣椒。服務(wù)生端來一盤荷尖,所謂“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東西,夾來在鍋里燙燙吃,和豆苗口感似乎也差不多。魚、湯、荷葉都吃完了,又上來一盤荷葉蒸餃。大概是和面的餃子里摻了荷葉粉,聞起來有些荷葉清香,餃子綠得讓人覺得身子發(fā)涼。荷葉面疙瘩湯屬于余興節(jié)目,《紅樓夢》里拿來喂挨打的賈寶玉用,除了有些荷葉香味,其實也不算怎么出奇。
為了看《瘋狂的石頭》里正反派大戰(zhàn)的高樓,去了重慶解放碑。朋友跟我說,“老四川”是個妙地方,于是前去拜山。先是一份例湯,“枸杞牛尾湯”。古龍小說里有兩個川萊常提,一是“紅燒牛尾”,一是“漳茶鴨子”。牛尾這東西,似乎還真是四川人愛吃。話說“老四川”里這份湯,鮮得不合常規(guī),清香醇濃,再配重慶人特別愛點的粉嫩豆花來吃,滋味奇妙?!袄纤拇ā钡陌鬃平嫠{(lán),汁調(diào)得濃而不稠,鮮美宜人。芥藍(lán)本來帶點苦味,但配了鮮汁,吃起來反而有清新解熱的感覺,和苦瓜異曲同工。
某日晚飯被麻辣燙煞到,滿嘴火焰山似的。急急忙忙,想找冰鎮(zhèn)的東西吃。街邊看到了叫賣者,樹個牌子:“冰粉,涼蝦,西米露?!碧湾X要了一份,對面的重慶大叔頗麻利地取出一個塑料碗,從三個箱子里分別取一勺透明冰粉、一勺白白的酷似熟蝦的東西、一勺西米露,攪成一氣。問我:“喝得醪糟7”看我點頭,便將一勺醪糟——江南稱為酒釀——外加一勺紅糖一起添入,遞來。用勺子略加攪拌,然后吃一口,甜涼柔滑,立刻將嘴里的火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