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丞嗣

(湖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善后大借款為民初巨額債款之一項，各方勢力對其發(fā)表有諸種言論，當中尤以國民黨(包括其前身同盟會)對借款動態(tài)關注最為密切。借款談判前期，唐紹儀為總理的內閣因同盟會會員占半數，被稱為“同盟會中心內閣”；借款談判后期，臨時參議院內“中國國民黨”議席過半，為當時國會第一大黨。正是憑借政治實力與孫中山等人的影響力，國民黨得以在輿論中取得不小的控制權，并在借款談判期間掀起了反對“外國監(jiān)督財政”及政府“違法專斷”的兩次抵制高潮。革命黨人對善后大借款的態(tài)度演變，反映出政治糾葛、政黨地位、思想觀念等諸多變化。以往學界探討借款與政局之間的關聯(lián)時，多從北洋政府即官方層面立論①，尚無專文對國民黨之于善后大借款的態(tài)度詳加探討。從民初第一大黨的角度探析社會對于借款之反應，無疑可以更好地揭示出借款、輿論、政局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鑒于此，本文擬根據大借款談判進展，以輿論報道為中心觀察國民黨對善后大借款的態(tài)度演變，進而考察民初的政治糾葛。

一、借款緣起與各方反應

善后大借款是袁世凱為取得帝國主義財政支持，以辦理“善后”為名向外國銀行團舉借的巨額外債，借款談判自1912年3月始，至1913年4月結束，前后持續(xù)一年之久。借款談判前期的負責人為唐紹儀與熊希齡。唐紹儀為同盟會會員，他堅決抵制銀團的不合理要求，認為借款條件絕不可損害主權，但反對人士卻以此為口實攻擊同盟會，將各國所提無理要求歸結于唐紹儀私自經辦比國借款導致政府失信所致。更有別黨議員公開質問唐紹儀：“謂聞總理曾借到比款一千萬，用途如何？何以不能報告……這真是亡國總理?！盵1]94面對該議員的質問，唐無言以對，只得憤憤離席。事實上，唐在經辦對外借款過程中有自己的見解，并非事事依袁而行。后來袁世凱對唐紹儀不信任，便于5月7日將唐撤換下來，由熊希齡接手談判。熊希齡接手不久便與外國銀團簽訂了《監(jiān)視開支暫時墊款章程》，值得注意的是，同盟會諸人對待借款的態(tài)度亦因墊款章程的簽訂而轉變，由同意舉債到反對外國監(jiān)督財政。

孫中山未卸任時即認為民初建設需要大量資金，“誠不得不以借貸之謀，為挹注之計”[2]242。即便其卸任后亦贊同借款，他論道國家如欲興辦實業(yè)“而苦無資本”，那么便“不能不借外債”[2]367。孫中山支持對外借款意在用外債興辦實業(yè)，以此實現其“民生”理想，當記者問及借款用途時，孫即坦言道：“用以辦各種實業(yè)”[2]376。可見，孫此時支持對外借款是基于自己工作重心即將轉移的考慮，即日后他的工作重點要從民權、民族轉移到民生方面，但從袁世凱的借款目的與實際用途反觀，孫的想法顯然無法實現，袁世凱借款初衷并非發(fā)展實業(yè)，借款成功后款項亦多用于彌補財政赤字，而非民生[3]。

此階段，宋教仁也鼎力推崇借外債。他曾在與記者談話時指出：“民國將來不但本年須借債，從此六七年中均不可免?！辈贿^，他對外國財團持僥幸心理，認為社會上流傳的外國人將要監(jiān)督財政的說法并不準確，或許外國銀團只是想要“檢查財政”[4]388，而非“監(jiān)察財政”。4月29日，他與《民立報》記者談話時立場有所變化，始留意主權問題，并強調應注意借款用途和籌還辦法，這樣才“不至有挖肉醫(yī)瘡之弊”[4]392。但他仍未意識到四國銀行團的野心，臆斷“監(jiān)督及檢查我國財政，系外間揣測之詞”[4]392。四國銀行團有外國政府的官方背景，當時各大報刊業(yè)已披露其監(jiān)督中國財政的野心，宋教仁反置若罔聞，這表明宋教仁對外債存有較大的依賴心理。與此相對，當時社會上還存在著一種反對過分依賴外債的輿論，譬如，杜亞泉就曾指出“為國者當以不借外債為根據，不可以必借外債為前提；當以不借外債為本職，不可以得借外債為能事”[5]，對過分依賴外債者予以了批判。

以黃興為首，同盟會中亦有不少人對外債持理性態(tài)度，既不迷信也不反對。黃興清楚當時國內經濟狀況，頗感向外借款“誠非得已”。他詳盡論述了“借債”與“拒債”利弊，認為“借債可以應急需，而國權未免虧損”。民國肇建確需巨資，絕不可空言“拒債”，但亦不可過分依賴，否則定會損害國權。另相較于孫中山認定借款可用于實業(yè)，黃興持足夠冷靜態(tài)度，他出于種種考慮，始終未將重點置于籌借外債，而是取諸于民提倡義捐[6]171。戴季陶起初也認為“非借外債不足以振興產業(yè)”，但經反復研究后始認為“借債問題非至政府改造后不能實行”[7]259-262。蔡鍔雖非同盟會會員，但私下一直與同盟會保持著較好關系，他也認為應理性對待外債，在借款的同時應注意節(jié)流，且須制定監(jiān)督之法。同時，蔡鍔指出如果所借外債不能用于實業(yè)，而只用于遣散軍隊，那么所借外債定會迅速用盡，最終便會“債臺日筑”[8]248。

借款談判前期，大部分同盟會會員均認可對外借款，細考緣由，則因同盟會在中央和地方尚具勢力，且對袁政府抱有幻想。袁世凱將臨時政府北遷后，任命黃興為南京留守以維護南京治安。孫中山卸任后致力民生，時常向袁世凱咨詢時政并給予建議。種種跡象表明，政權交接之初袁政府與孫中山等人關系尚好，故善后大借款被提上日程時，同盟會諸人因此前本就主張舉債而自然附議贊同。但當同盟會多數會員得知外國財團有監(jiān)督中國財政的野心后，紛紛發(fā)聲反對。孫中山當即論道：“若果監(jiān)督，則應拒之?！盵2]350他還認為外國銀行團不向中國借債則罷，倘若借債就不應該過問具體用途[2]385。時任南京留守的黃興對此反應尤為激烈。熊希齡簽下的墊款多半用于解決南京留守府的財政危機，且黃興最初亦對該筆借款持贊成態(tài)度，他曾多次致電政府催促熊希齡迅速談妥，以便留守府可正常運轉，否則“節(jié)節(jié)敷衍，終無止局也”[6]187。但苛刻條件披露后，黃興態(tài)度驟變，他致電各省都督和議會表示絕不承認墊款章程[6]197。蔡元培也談道：“中國茍允六國銀行團之所請，是猶作繭自縛耳。”[9]85李烈鈞亦表明“決不承認此等借約”[10]45。戴季陶則言：“欲救國則不能不反對借款，欲反對借款，則不能不殺熊希齡?！盵7]390其言辭不可謂不激烈。由此觀之，袁政府出賣主權之舉已然觸動國人神經。不過，即便此時同盟會全體發(fā)聲抵制國家主權遭遇侵害，其與袁政府的關系亦無變化，并未因此而決裂。

同盟會會員紛紛抨擊熊希齡所訂墊款章程，既是為了維護臨時約法和國家主權，也是基于黨派間政治博弈的考量。當時議會中明顯分為兩派，一派為同盟會，一派為非同盟會，兩派常常會在同一問題上有較大分歧，互相爭執(zhí)不休。在借債問題上，同盟會主張應在與外國銀行團磋商的同時設法在國民之中募集資金，而其他黨派大多主張“以外債為前提”[9]94。在眾多黨派中，尤屬統(tǒng)一黨與同盟會最為不和，熊希齡為統(tǒng)一黨理事，同盟會多數會員借機發(fā)難，以此排擠統(tǒng)一黨?！妒⒕r報》即關注及此，述道：“南方同盟會員等，力詆熊總長為賣國奴，并排斥借款，論藉以對抗統(tǒng)一黨?！盵11]熊希齡最終迫于同盟會與社會壓力，中止了借款談判。

此時，袁政府對待同盟會以及各黨派的態(tài)度尚屬友好，面對各種關于大借款的反對之聲并未過多打壓，甚至袁本人還經常私下向孫中山咨詢時政。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局面，是因為政權剛剛交接不久，政府權威尚未完全建立，袁怕過分壓制輿論會導致各方群起反對，最終導致政府垮臺。當時俄國駐北京公使庫朋斯齊對這種現象就提出過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袁政府意識到政府需要借款，并且已經默許了外國監(jiān)督中國財政的要求，而袁之所以不公開宣講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是因為“擔心引起參議院、中國知識分子，特別是南方的憤懣”[12]250。不得不說這位公使觀察問題還是很透徹的。事實上，袁世凱在取得銀行團借款后，就再也無法忍受南方革命黨人的非議，立馬著手消滅革命力量。

二、財政方案與態(tài)度轉變

孫中山、黃興為首的同盟會抵制墊款章程的同時，也提出了部分財政方案，包括：提倡國民捐、開辦銀行、發(fā)行公債和不兌換券等。但此類方案于挽救經濟頹勢如杯水車薪，且某些措施因不符實際而難于施行。

(一)提倡國民捐

國民捐即號召民眾捐款以解危局。黃興在1912年4月29日首倡國民捐后，贊成與反對者皆有之。陳其美借用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號召國人群策群力，支持義捐[13]167，對黃興所倡國民捐積極響應。僅5月中上旬，黃興便收到“薛何楊三君”、陸軍輜重兵第十營、少年中國黨、許蘇民、陳昭常等團體與個人捐款[6]185-189。事實上，義捐之舉得到了許多中上層人士的認同，但在普通民眾中反響較小，且此時勸募機關與理財方案尚未完善，故多屬自愿認捐。雖說部分人士認捐踴躍，但亦不乏反對言論，黎元洪即質問道“所謂民捐公債，果能人人踴躍，不日而成”[14]20。更甚者，在是否應提倡國民捐這個問題上，革命黨內部亦有搖擺不定者，民初著名記者黃遠庸就曾記載過這種情況：“今宋君(指宋教仁)意見始終未變，而唐氏(指唐紹儀)最近之主張，則以為有利息之國民捐則可辦，無利息者則不能辦”[15]23。唐氏所謂“有利息之國民捐”實際上是指國民公債，而“無利息者”則是指孫、黃二人所倡之“國民捐”。國民捐不失為拒絕外國監(jiān)督中國財政、籌措資金之法，但實際運作不如人意，能否調動社會各界積極參與成最大困境。

國民捐雖遭某些人反對，黃興仍不遺余力地籌劃具體章程。黃于5月25日致電袁世凱和國務院，初步提出了國民捐簡章，其核心內容即按照民眾的資產和月收入以累進法則強制征收“國民捐”[6]202-203。在筆者看來，簡章已然違背了國民捐的初衷，國民捐本意乃號召民眾自愿捐款，但黃興所擬章程頗有“強制”意味，讓民眾按資產以累進法征收捐納并規(guī)定額度和期限，這種強制手段在民國初建、滿目瘡痍的情況下不僅得不到民眾的支持，還有可能引發(fā)地方動亂。黃興對民國建設關切殊甚，但所列簡章顯然難以實施，并招致各界非議，后來黃興只能以“殊甚非計”“雖近于強迫，而實非強迫”強行辯解[6]272。

(二)開辦銀行

孫中山和黃興皆贊成開辦銀行作為籌款和金融機構，但兩人具體主張有別：孫中山主張辦“中西商辦銀行”，而黃興主張開設“國民銀行”。孫中山主張創(chuàng)辦銀行用作籌款機關，將之“批給外人包辦……四十年后收歸國有”[2]466。后孫中山又表示打算“開辦中西商辦銀行”，將來舉借外債的時候便由該行出名，即便有所差池也只是經濟問題，不會引起政治上的糾紛[2]534。另外，孫表示六國銀行團中法國出資最巨，因而建議聯(lián)合多數銀行與法國資本家合資創(chuàng)立銀行，以便在與銀行團的談判中不“受種種之挾制，要求非分之權利”[2]549。

黃興認為國民捐僅能救急，而非根本之策。六國銀行團敢于要挾，全因政府尚無整理財政能力和完備的金融體系，欲振興民國，除開展國民捐運動，各省還應自行集合民眾資本以組織國民銀行、國民銀公司，“國家如有急需，國民銀公司得與政府直接交涉”[6]201，這樣就可以把財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黃興還擬定了國民銀行相關章程：國民銀行在國家財政完全整理之前有于其制限內發(fā)行兌換券的權力；國民銀行貸款于政府時必須取得一定的抵押品；在上海設立國民銀公司，由國民銀行協(xié)同組織之。其職權如下：與政府為貸借之交涉；監(jiān)視政府借款用途；量各銀行資力，以分配籌貸[6]202。黃興所倡之“國民銀行”受到了張靜江和戴季陶的支持，他們二人認為“若欲以國民捐而達永遠維持之目的，必須有永久之機關，可以為政府之后援”[7]383，想把“國民銀行”作為國民捐的籌款和監(jiān)督機關，進而配合國民捐運動。

(三)發(fā)行公債和不兌換券

公債為政府解決財政透支所借之債，其借債對象主要為國內個人與企業(yè)，本質為國家所借“內債”；不兌換券即不兌換紙幣。5月24日黃興提及不兌換券時曾說此“為目前危急之必要辦法”[6]200。他還建議將國民捐所收款項用作發(fā)行不兌換紙幣的預備金，以緩解財政壓力。孫中山則談到，若不能從四國銀行團取得借款，那么國人必定會團結一心，屆時可以在國內募集公債，用以解決民初的財政危機[2]350。他提議將以前所納軍餉一律換成公債票，每年依規(guī)給息，用以舉辦國民捐。不過，在孫看來，“無論民捐、外債、公債，均救一時之策，他日仍須患貧，納息要償，終不得了”[2]372。各種辦法均非根本方策，只能救急無法救本。

除上述辦法外，孫、黃還予以北京政府具體建議。借款中止后袁世凱向孫中山詢問對策，孫中山即細致分析了大借款決裂的影響：如果各省自由借款會引起銀行團無盡的干涉；地方自由借款會使中央失去統(tǒng)一能力，財政便會越發(fā)混亂；中央財政本就只能依靠鹽稅維持，借款決裂后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的信用都難以確立；政府如若借款不成，便只能靠節(jié)約行政開支穩(wěn)固國家政權[2]427。黃興也向熊希齡提議：立即取消墊款章程，把墊款歸還給六國銀行團；向各省以及社會分借小款，隨時秘密報告政府的借款情況；償還兩千萬賠款，可拿國民捐抵債；余款用作經濟建設之用，如整理地契稅、鹽專賣，用以增加收入[6]224。此類建議皆為解決政府財政問題即“善后”事宜，但終歸沒有加以施行。

墊款章程風波過后，1912年下半年孫中山、宋教仁、黃興的外債觀又發(fā)生了變化。9月14日，黃興在北京報界歡迎會上進行演講，他一改往日激烈批判言辭，論道：“我人民現在對于借款，僅可監(jiān)督，不必反對?！彼忉尩离m然此次借款條件異常苛刻，但政府不能保證以后借款損失的利權更小，倒不如此時借款，說不定以后借款利息會更高，一再遷延不如趁早了結[6]259-260。10月5日，孫中山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希望政府能與銀行團重開談判，雙方互相讓步，“庶使大借款即行告成功”[2]483-484。宋教仁則從推崇借外債到堅決抵制。他似乎看透六國財團本質，評價道：“借款中總寓有經濟政治之臭味，借以吸取中國之雄厚精華也。故無論六國團變?yōu)樗膰鴪F與否，絕無大借款成立之希望。”[4]426

孫中山、黃興在借債態(tài)度上的轉變很大程度上源于政治因素。1912年下半年，孫、黃北上與袁世凱交好，趙秉鈞入國民黨。后趙秉鈞成為袁世凱政府第三任總理，并組成所謂“國民黨內閣”。此時黃興等人十分看好新組成的“國民黨內閣”，他們想暫時依附于袁世凱，日后通過構筑內閣政治擴張黨勢，進而達到奪權的政謀。而孫中山被袁授以“籌劃全國鐵路全權”，尚未徹底放棄袁世凱，仍抱持借款可用于實業(yè)建設的信念，以此實現民生理想，故此時國民黨出于自身政治利益的考慮，轉而支持大借款。

三、法理之爭與反對聲潮

1912年部分國民黨人的涉外借款觀尚處于游移狀態(tài)，甚至某些黨內人士意見完全相左。1913年宋教仁案發(fā)生及4月27日善后大借款合同簽訂后，國民黨內部才擺脫游移狀態(tài)，從上至下表現出空前團結，形成強大輿論聲勢，一致反對大借款?！八伟浮卑l(fā)生后報刊輿論直指袁世凱，此時大借款案已與“宋案”相交織，國民黨出于自身政治利益和其他考慮，對待借款的態(tài)度也較以前更加理性。

善后大借款一案，臨時參議院不過大致贊成，并未全案議決。而袁世凱急于借款，便于4月27日與外國銀團簽訂了借款合同。早在善后大借款談判將成之時，黃興即表示反對，斥責借款“違法擅權”[16]247。不久后，國民黨人張繼之、王正廷也通電反對，并舉政府借款行為悖謬之處：不交國會通過，蹂躪立法機關；喪失主權，召將來瓜分之禍；違法專橫，無視臨時約法。張、王態(tài)度堅決：“抵死力爭，誓不承認。”[17]馬君武在參議院論辯借款問題時站在國民黨的角度據理力爭，他論道：“本院現在若能熟悉前參議院之事，只憑公文，萬無以秘密會之口說為憑據之理。照法律案，必宜經過法律之手續(xù)”[18]255。此外，孫中山也致電公眾宣傳借款危害，他認為銀行團若將巨款借予北京政府，則袁必會將部分款項用于發(fā)動針對革命黨人的戰(zhàn)爭，故而勸誡時人“出而扶持”[16]250，使國人不至遭此劫難。國民黨人紛紛通電謂袁之違法和別有用心，一開始即掌握了輿論的主動權。

作為袁世凱御用報刊的《亞細亞日報》針對國民黨的輿論攻勢，刊載長文進行辯解。該文稱大借款為“勢之不得不然”，而“國民黨之妄肆反對，真具有別副心腸”。國民黨反對大借款緣于刺宋和軍隊問題，而張繼之、王廷正更是“不學無術、不知權限”，他們向袁世凱通電乃是“以私意而冒托公名”[16]251-253。此時接手大借款談判的負責人周學熙也通電否認違法，他援引此前“隴秦豫海借款案”，稱其就是先秘密報告通過條款后再正式咨照前參議院公認的，如果善后大借款違法的話，那么先前的借款就已經違法[19]。顯然，周學熙并無直接法律依據證明簽訂的大借款合同沒有違法，而是穿鑿附會試圖給其戴上合法外衣。幾日后，周學熙又發(fā)文稱“借款一日不成，國本一日不定”，所以這次借款合同迫于形勢無法取消[20]536。其態(tài)度強硬卻苦于沒有法理依據，故只能在此以國情為由，為政府的借款活動進行辯解，使大借款看上去是時勢所迫、理所應當之舉。

借款合同簽訂后，國民黨控制的參議院立即將大借款案提上議事日程。參議院于4月28日召開特別會議，得出結論：“合同大意所列十六款，據稱均系普通條件，除額數及利息曾經表決外，其他條款未將條文開載，固屬無從表決”。按照正常的辦事細則，政府簽訂合同之前必須提出全案，待正式交議通過后方可簽訂，且周學熙此前也許諾等到磋商妥洽后定會提交院議，故后來的遽行簽字之舉，不僅是失信的一種表現，更違背了約法，是對國會權威的挑釁。次日，馬君武、林森、居正、湯漪等國民黨人通電表示否決，認為該合同沒有經過臨時參議院的院議，屬于無效合同[18]256。

5月5日，參議院發(fā)文正式公告，議定善后大借款合同違反臨時約法第十九條第四項，故屬無效合同，應再咨照大總統(tǒng)[21]。而同天召開的國民黨議員不占多數的眾議院會議也否決了善后借款合同?？梢姡敃r的民主黨、統(tǒng)一黨、共和黨等黨派也對袁世凱簽訂的借款合同存有不滿，參眾兩院的文告等于直接從法理層面否定了善后大借款。面對國民黨的輿論攻勢，袁世凱態(tài)度十分強硬，他電告參眾兩院大借款不可取消，堅稱此次簽字是按照前參議院的表決議定的[22]。袁世凱與周學熙的辯解無異，他們始終未援引法律條款證明大借款案無違法，而只能用此前案例證實此案“合法”。殊不知以前案例本質上已違法，當時輿論未過多反對，實因財政窘迫，且此前借款并未像此次借款般嚴損主權。

除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其他國民黨人相繼加入聲討風潮中來。譚延闿、李烈鈞、柏文蔚、胡漢民于5月8日聯(lián)名通電反對簽訂借款合同，建議“立罷前議”，不要讓民國因借款而亡[23]。此外某些國民黨基層人士也加入聲討，如國民黨湘浙支部的張通典、周可均、曾繼梧、陸鴻逵、章勤士、龔超、寧調等提出反對借款案應行措施：所有本省收入及其他財產不得為抵押品；對于臨時政府暫行停納租稅；本省行政、司法事項不受臨時政府干涉。他們還認為僅反抗政府，外國銀行團并不在意，也應有所行動[24]。國民黨江西支部則明確提出立刻組織護國軍“愿糜身骨，共討叛奴”[16]319，用實際行動反對北京政府的違法擅權。

6月初，國民黨發(fā)表國會議員關于大借款問題的宣言書。該宣言書察及大借款法理層面，在查閱了參議院的相關議事錄后，斷定“其除報告外，并未提交院議”。然而國民黨在當時僅反對袁政府違法簽定借款合同，并不反對借款本身，他們只是希望政府能“迅速將合同提交院議”[16]377，但其實參議院內國民黨占多數議席，即便合同提交院議，終將不會被其通過。與此前反對墊款章程中外國人監(jiān)督中國財政不同，國民黨一直追求借款合同形式上的合法，并不過多關注合同條款是否損害中國利權。反觀民間各界，大部分人士一直極力抗拒大借款，不論簽訂程序合法與否，認定其就是“喪權過甚之條約”[25]。黎元洪向來以調停人自居，面對這次反對聲潮，他站在袁政府一方居中調停，希望雙方能放下爭執(zhí)，避免沖突。他認為這次爭議主要是因為宋案和大借款案交織在一起，“果使即事分疏，平情論斷，自不難迎刃而解”[26]244。但國民黨態(tài)度堅決，并未理會黎元洪的勸解。

該時期國民黨與北京政府爭論的焦點在于合同的合法性，即是否違反臨時約法與參議院法，是否符合正常審議程序。雙方各執(zhí)一詞皆不肯退讓，國民黨要求形式合法，要大借款重新提交院議，而北京政府強調大借款符合法理，因前參議院已經通過此案，且以前的克立土卜和隴秦豫海借款都是簽字后才提交議院備案和追認。南京臨時政府時期，孫中山經辦的幾筆借款亦是簽字后再提交參議院追認的，當時孫中山并不自視“違法”，且一再咨告參議院聲稱此非違法之舉。當北京政府發(fā)生類似事件時，以孫中山為首的國民黨卻堅稱違法，實基于現實考量進行政治博弈。北京政府只能援引非法案例證明“合法”，始終無相關法律條規(guī)支撐。該場爭論并未持續(xù)多久，二次革命爆發(fā)后，社會輿論焦點隨之轉移，關于合法性的論爭也就不了了之。

結語

國民黨根據大借款談判進展，基于現實考量及政治博弈的需要，態(tài)度搖擺不定，而“宋案”則是其態(tài)度轉變的節(jié)點。“宋案”的發(fā)生打破了國民黨對袁世凱抱持的幻想，使得國民黨由支持借款轉為堅決反對，但由于此時國民黨政治基礎不牢、武裝力量薄弱，其面對武人袁世凱顯然蒼白無力，故無論其反對與否均無法阻止袁世凱簽訂借款合同。民初政黨政治尚不成熟，國民黨在借款談判初期未能很好地統(tǒng)一黨內人士的理念，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國民黨領袖對善后大借款的態(tài)度處于游移狀態(tài)，甚至某些黨內人士意見完全相左，此與黨內某些人士素有積怨、孫中山亦未形成絕對權威有關。該時期國民黨尚缺乏堅定的意識形態(tài)理念，這和后來孫組建中華革命黨時所有人均須“附從孫先生，至死不渝”[27]的態(tài)勢截然不同。民初各黨各派關于借款的爭論已非純粹經濟問題，國會上的斗爭即能體現該問題的政治博弈，國民黨對善后大借款的態(tài)度演變，與當時諸多歷史事件一樣，成為民初政局的典型縮影。

注釋：

①相關成果有馬陵合《墊款問題與民國初年的政治動蕩》，《安徽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4期；陳禮茂、馬軍《妥協(xié)與抗爭：熊希齡與善后大借款》，《史林》2003年第4期；楊曉娟《民初新聞輿論與政治格局演變——以“善后大借款”事件為例》，《河北經貿大學學報(綜合版)》，2010第1期；馬陵合《周學熙與善后大借款》，陳振江《南開史學》1992年第1期，南開大學史學編輯部1992版，第135-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