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凌九

《吐槽大會》播到第三季，他被主持人張紹剛隆重介紹，不是節(jié)目總策劃、編劇，而是：李誕，《奇葩說》導師。在2018年11月18日的一期節(jié)目中，多年好友、主持人、《奇葩說》辯手大王甚至評價他“不是從編劇變成了藝人，而是從編劇直接變成了大明星”。

那個說著“人間不值得”的李誕，用不斷攀升的播放量和出場費證明了，人間需要他。

2018年9月下旬，李誕去了趟日本。在東京，他見到了李小牧。

后者曾在歌舞伎町拉了27年皮條，寫過自傳《歌舞伎町案內(nèi)人》，成了暢銷書作家，本色出演過拍攝皮條客的紀錄片男主角。最近兩三年，李小牧突然對從政有了熱情，一直忙著參選日本議員。

李誕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歌舞伎町街頭——他沒醉，那只是他慣常的走路姿勢。發(fā)覺身邊一直有人跟李小牧鞠躬，李誕的瞇縫眼擠出一道弧線：“你在這條街上好帥啊小牧哥?！?/p>

穿過東京鬧市，他們拐進黃金街上一家隱秘的小酒館。

紅人?

“我要請教一個問題?！痹诰C藝節(jié)目《奇遇人生》短暫的視頻里，李誕很快有了醉意，他問離過6次婚的李小牧：“婚姻對你來說是什么？”

為了讓這個提問顯得不那么唐突，李誕隨口解釋了一句：“我剛剛結(jié)婚?！?/p>

兩個月后，節(jié)目播出，這句無心的吐露將他送上了熱搜。

李誕的妻子“黑尾醬”真名叫陳典，長相出眾，曾被稱為“軍營之花”。從軍藝畢業(yè)后，她在淘寶開了家服裝店，李誕是免費的模特和移動廣告牌。錄制《奇遇人生》期間，黑尾醬送了主持人阿雅一件衣服。李小牧聽說后，突然想起幾天前有網(wǎng)友留言，讓他問問李誕，為什么能找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你長這個樣，到底是因為你有名還是有錢？”

李誕笑而不語，半天擠出三個字：“運氣好。”

2018年5月參加網(wǎng)綜《拜托了冰箱》錄制時，主持人何炅也問他：“你女朋友是不是因為覺得你很有趣，所以跟你在一起？”李誕用一句“她就是貪圖我的美色”，讓現(xiàn)場笑成一片。

而在《奇遇人生》中，他告訴阿雅，自己不愛談感情，兩個人的事情不能一個人說，他是個負責任的人。

也許他真的這么想，也許他只是在回避追問，總之，這個答案十分討巧。微博上，營銷號們不失時機地尬吹“嫁那個能讓你笑的人”“好看的皮囊不敵有趣的靈魂”……甚至出現(xiàn)了“李誕情話合集”的帖子。

“現(xiàn)在全網(wǎng)刷李誕，到處都是捧?！庇芯W(wǎng)友提醒他，“很危險，要警惕?！崩钫Q回了句：“我除了腚小沒有任何優(yōu)點。”

有段時間，李誕的粉絲特別喜歡用“活明白了”這四個字形容他。后來，李誕專門發(fā)了一條微博：“朋友們，真的不要再夸我什么‘通透、‘想得開啥的了，太傻了，顯得你也傻，我也傻。咱以后別用這些絕癥患者床前才用的詞兒了，我可能真還得活挺多年呢。好詞兒有時是受不住的，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我腚小?！?/p>

他告訴粉絲，以后出于任何原因想表揚他兩句的，就說：“李誕，腚真小！”

發(fā)這條微博時，他正憑借在《奇葩說》第五季中扮演的導師角色，再次走紅。

辯手們糾結(jié)婚前要不要讓伴侶在房本上加上自己的名字時，他說“婚姻是保護我們的殼，這個殼應當堅固到，即使兩個人的關(guān)系不在了，還能保護我們”;蔡康永向現(xiàn)場灌輸“父愛是可以培養(yǎng)”的理論后，他順勢接話“恨也是可以培養(yǎng)的，如果我爸和我一周坐在一起12小時，也許我可以確定他不愛我”;遇到要不要告訴另一半有人在追自己的拷問，他也用同樣的思路拋出一個觀點：“大部分人并沒有那么高的情商，所以最好少說，少說少錯。”

“用戲謔消解崇高，用庸常抵消理想，用日常生活對應詩和遠方?！边@一次，人們說，這就是李誕身上讓大多數(shù)人喜歡的地方。

好笑?

擁有648萬粉絲的李誕，微博認證有三個身份：詩人、諧星、作家。但很多人認識他，并不是從他的詩或書開始的，而是通過另一檔網(wǎng)綜，《吐槽大會》。

2017年1月，網(wǎng)絡脫口秀節(jié)目《吐槽大會》上線。李湘、曹云金、大張偉、薛之謙、李小璐、鳳凰傳奇……一個個曾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熱議的公眾人物，坐在紅沙發(fā)上，眾目睽睽之下接受圈內(nèi)好友和圈外路人的當面diss——當然是在商量好的范圍之內(nèi)。

中國的綜藝史上沒有過這樣的節(jié)目?！锻虏鄞髸芬慌诙t，交出了現(xiàn)象級網(wǎng)綜成績單，全季播放量達18億。2017年年底，《吐槽大會》第二季開播，熱度不減;眼下正在更新的第三季，也依舊延續(xù)著十足的造話題能力。

為什么大家會這么喜歡脫口秀？李誕說，因為人喜歡快樂，“這是人的本能，你可以把它理解為剛需。人類喜歡笑，我們試圖讓大家笑，就這么簡單的一個工作?！?p>

作為節(jié)目的總策劃、編劇和人氣“段子手”，李誕的確讓觀眾在總計數(shù)十億次播放中，爆發(fā)出了洪亮的笑聲。

甚至這個1米83的大男孩，只是站在話筒前，說一句“大家好我是李誕”，便已足夠逗笑。

他長著一張?zhí)焐哺械膱A臉蛋，用妹妹的話說，李誕“長得玩兒賴”。據(jù)說歷年親友間“誰先笑誰輸”的互盯比賽中，這張臉總是占據(jù)著壓倒性優(yōu)勢，往往“開始”話音還沒落，對方就噗嗤笑了場。編劇史航評價李誕，“他長成那樣子，他念什么都是解構(gòu)的?！?/p>

在憑借《吐槽大會》走紅之前，這個擅于給人以快樂的人，在網(wǎng)上最被廣為傳播的一句名言是：人間不值得。

但凡有工作不順、突然失業(yè)、慘遭失戀、身患抑郁、自尋短見的人在微博上向“好笑的”李誕求助，他都會回復一句：“開心點朋友們，人間不值得。”

關(guān)于這個被視為“看淡人生”的金句，李誕曾經(jīng)解釋過：“意思不是你要放棄，而是說你做了該做的事情之后，就不要執(zhí)著，如果沒有得到一個好結(jié)果，就健康地活著?！彼谋疽馐窍胍?guī)勸大家，別太跟自己較勁、讓自己難受，希望大家開心。

李誕信佛，他相信佛學的許多教義。有一天，他認識了一位禪師，驚訝地得知“人間不值得”這句他自創(chuàng)的話，竟然成為了一堂佛學講座的主題。

這件事不怎么讓他開心。他發(fā)了條微博說，“我，年紀輕輕，就說了一堆名人名言，真難堪?！?h3>淺薄?

有媒體人評價，李誕之所以招人喜歡，大概是因為他正好在大眾能夠接受的深刻和庸俗的黃金分割點上。

論深刻，他比不過許知遠。作為李誕的對照面，許知遠在媒體上活躍的姿態(tài)，似乎一直是他出道時的狀態(tài)：苦大仇深，批判時代，熱衷宏大。甚至他的照片也給人一種痛苦思索著人生與時代沉重命題的既視感。

與之相比，李誕每天插科打諢，嬉皮笑臉。也恰恰因此，他比許知遠招人待見。

2018年年初那期《十三邀》中，許知遠試圖對話李誕。

前者生長于70年代，專欄作家鄒思聰評價他是取得世俗成功的知識分子、書店老板、雜志總編、嚴肅作家，在網(wǎng)絡上謗譽滿身;后者出生于1989年，是著名的“佛系青年”。前者給人的印象永遠高冷自持，固守本真，“眾人皆醉我獨醒”;而在后者眼里，所有的時代都一個德行，我醒我睡，都無所謂。

一開始，許知遠的問題拋出去，根本接收不到想要的回應。他說：“僅僅只是有些時代，笑才重要?！崩钫Q反駁，“在哪些時代，笑不重要呢？”

整場對話，李誕說得最多的三個字就是：無所謂。

外界的評價？無所謂。別人的批評？無所謂。節(jié)目哪天不火了呢？無所謂。

除此之外，他頻繁聊到的字眼，就是“錢”。他諄諄告誡許知遠：要賺錢，就不要說太多真話，不要挑戰(zhàn)大眾。

這是李誕庸俗的一面：其他一切都無意義，但錢顯然很有意義。

他直言不諱地和人談錢。給東方衛(wèi)視的《今晚80后脫口秀》做幕后寫手，李誕是沖著錢去的。

那時，他的微博名還叫自扯自蛋，粉絲只有幾十萬。線上寫段子是副業(yè)，李誕的主業(yè)是在線下給奧美廣告寫文案。2013年，《今晚80后脫口秀》的主持人王自健通過朋友找到李誕，問他要不要來上海。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覺得兩個工作都還行，心里想留奧美。”李誕咨詢了很多朋友，作家劉天昭的建議最簡單，哪個錢多就哪個。于是，李誕離開了北京。

從幕后編劇，到上場講脫口秀，成為王自健調(diào)侃的“我唯二的朋友蛋蛋”，李誕也是沖著錢去的。據(jù)說當時制片人葉烽為了豐富節(jié)目形態(tài)，給了李誕800塊錢，把他“踹”上了舞臺。

在那之前，他一直抗拒表演，一是對脫口秀缺少熱愛，二是對舞臺存在敬畏感。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熱愛也沒關(guān)系，錢掙到了，能讓觀眾笑，成就感就來了。“我是一個虛榮的人，我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可?！彼嬖V前去采訪他的記者，“你可以拿它當藥、強心劑。”

李誕承認，做脫口秀就是為了賺錢。他不喜歡說“初衷”，“沒有初衷，初衷是想掙錢，不要談情懷，太尷尬了”。

他和梁文道聊天，說自己從來就是哪個錢多選哪個，“我的人生選擇特別簡單，擺在我面前的所有事，哪個錢多我就干哪個，然后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

其實，李誕和許知遠在中學和大學時代閱讀的內(nèi)容，有許多相似之處。兩個人也都認為寫詩就是人的本能，“任何人年少的時候，首先就是詩人?！?/p>

這是他不那么庸俗的一面，比庸常大眾詩意的一面。

但許知遠源于認真，走向了深刻。李誕自認懶惰，選擇了淺薄。

擰巴?

脫口秀從來沒有滿足過李誕的表達欲望。

他喜歡寫詩，喜歡喝酒，空閑時會跟著主持人張紹剛?cè)ヒ恍┏霭嫔缣詴?。也許很多人并不知道，李誕最初的夢想，是文學。

2010年，他寫的兩個和尚辯經(jīng)的對話小故事，被人整理發(fā)上了豆瓣，不少人喜歡。有出版商找他出書，他拒了：“我才不干，我覺得我寫的是垃圾，給我錢我也不干?！?/p>

他并非一開始就接受了淺薄，他掙扎過，擰巴過。

李誕原本可以長成一個“趾高氣昂”的人。小時候成績不錯，初中時期總考年級第一，老師們都盼著他上北大清華。但是三年后，他開始表現(xiàn)出叛逆，“突然覺得讀書很土”。

高中的課間操廣播里，他的名字總先于音樂出現(xiàn)，跟著一串具體事件。同學們做完操，李誕在主席臺罰站也結(jié)束，再去罰掃女生宿舍。那時候，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閱讀《動物兇猛》《青銅時代》，像很多文學青年一樣，迷戀著米蘭昆德拉、弗洛伊德。

“年輕的誕仔，真像一個詩人，下筆就是靈氣，但對錢沒概念，對事業(yè)沒概念，對未來沒概念，他也不關(guān)心這些事?！眾W美廣告創(chuàng)意總監(jiān)、作家東東槍說。早在2007年，他們就在飯否上認識了，他喜歡誕仔詩里的靈氣，“每朵云都下落不明”。

就算沒有成為文壇上的杰出青年，李誕原本也很可能成為像許知遠那樣的媒體人。大學時，他去《南方人物周刊》實習過。但就像他在成名后幾乎每一次采訪中都講過一遍的那樣，一件事情令他的軌跡發(fā)生了轉(zhuǎn)向。

實習期間，正值春節(jié)，他好不容易排隊買到回家的火車票，卻在報社電梯里聽到跑春運口的記者說，自己能通過職務關(guān)系輕松搞定。

他突然覺得“太沒意思了”，沒有他想的“道德很潔凈的東西”。他決定不和“你們這幫子知識分子”玩了。

后來，他選擇了做一個嘻嘻哈哈的人。

李誕與蔣方舟是好朋友。在一封寫給李誕的信中，蔣方舟提到，那個專注寫作時，活的、對的、無敵的李誕，才是真正的李誕。她沒想到，那個李誕如今會跑去講脫口秀。

有人說這也許正是李誕自我矛盾的一面，一邊“虛無”，一邊徹底世俗化。一邊在寫作時冷郁沉靜，一邊在媒體大眾面前瘋狂熱烈。

其實，讀他的微博就能看出，他是一個很喪的人。

每個新關(guān)注他微博的人都會收到這樣一條私信：be water my friend. 這是李小龍推崇的哲思，如水般柔軟又剛強，適應萬物。但到了李誕這里好像變了味兒，他解釋說，“你可以做任何樣的形態(tài)，可以做各種各樣的事兒，隨便?！本拖袼选癮ll in the game”翻譯成“眾生皆苦”一樣。

妥協(xié)?

走紅之后，從《扯經(jīng)》到《笑場》，再到最新的《宇宙超度指南》，李誕嘴里戲稱的一本本“滯銷書”，變成了本本賣座的“暢銷書”。

“脫口秀紅人”這個巨大的標簽附加于身，他鄭重其事對待的寫作，反而變成了類似于“明星周邊”東西。對此，李誕十分坦然：“從我決定了當藝人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p>

另一方面，李誕也慶幸，“現(xiàn)在別人對我的定位就是‘一個說段子的人，還能寫寫小說，偶有佳作，那我就十分高興了。這樣我比較自在，別人要是對我有期待，我的壓力會特別大?！?/p>

成為脫口秀演員是人生中的意外嗎？李誕說他不知道。

“我這個人從小就沒理想、沒夢想、沒目標、沒規(guī)劃，所以我活成什么樣都不意外，但也就是說，活成啥樣都挺意外的?！苯邮苊襟w采訪時，他常常被要求站在此刻回望自己為什么能走到今天，“如果我說我三歲時就顯示出過人的脫口秀才華，這不是放屁嗎？”

從什么時候開始，李誕修煉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誕總呢？

在記者謝夢遙眼里，李誕是一種反類型的存在?！叭藗兿矚g他的真誠，喜歡他的松弛，喜歡他不加修飾的普通人形象——哪個藝人會上節(jié)目戴個800度的近視眼鏡？他在微博和女朋友曬恩愛，他紋著一條花臂的女朋友看起來比他酷太多了。他上真人秀《向往的生活》，近乎完美地演繹了四體不勤的懶人形象，制造了大量搞笑橋段。”

有一直以來關(guān)注李誕的粉絲在微博上說，一步步看著他從當初那個憂郁寫詩的小青年“自扯自蛋”，變成了現(xiàn)在的脫口秀紅人李誕，始終覺得他的憂郁還在，只是當他面對大眾的時候，妥貼地把它們藏起來了，用一個個段子把它們消解了。

李誕卻說，“我并未消解它們，而是學會了與它們和睦共處?！?/p>

“我不能說不喜歡現(xiàn)在藝人這份工作，我真的覺得挺好玩的，而且能給別人帶去快樂總是一件好事，從各種意義上說它都是一件有功德的事。”李誕說，但他有時候自己也會想，估計不會一直做下去。

關(guān)于未來，他沒有規(guī)劃，一切看運氣?！拔疫B婚都敢結(jié)了，還有啥事不敢干？”

他要求自己盡量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盡量做一些自己沒想過的事，“因為由著我自己的性子來，我愿意做的事太少了，所以我只能自己想辦法突破一下。”

（趙米娜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