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
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湘南,崇山峻嶺,這就少不了好水。水,離不開江河湖海,離不開水井溪流。兒時的家鄉(xiāng),竹海遍地,溪流淙淙。
國人居室大多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我家也不例外,房屋緊挨著大山,山里是無盡的林海。微風吹拂,到了林海,就能掀起一道大風,吹得樹枝隨風搖曳,形成一道又一道波浪。它們或大或小,大的可以讓樹木彎腰,小的也能掀起細微的波瀾。
林海之間,以竹子居多。在竹海之間,就有一條小溪,“叮咚——叮咚”地作響。不知道是溪水沖擊而成還是自然生成,一道半米寬的小溪就這樣蜿蜒在竹海之中。由于天長日久無人管理,就有不少枯葉落入其中。當然,這并不影響什么,反而給小溪帶來了更好的情調(diào)。那些落葉或沉沒、或漂浮、或半沉半浮在水里,這就成了魚蝦的好玩具。你看,它們有的躲在已經(jīng)沉沒的落葉下面,有的追逐著半沉半浮的落葉在嬉戲。當有敵人侵犯它們的時候,它們可以躲到落葉下面。落葉那么多,它們借助這天然的屏障,可以快速逃逸。
小溪沿山行,自然就有了坡度。越往下走,越是平坦。到了下游,由于樹木的減少,落葉自然就少了。這小溪就少了情調(diào)嗎?那也未必。小溪里多了很多鵝卵石,特別好玩,它們被水流溫柔的大手終年撫摸,大多光滑可人,呈橢圓形,不規(guī)則地密布在河床上,那更是小魚蝦和螃蟹的天堂。我們的家就在這小溪邊上,因為有這小溪,也就給了我們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就說日常生活吧,村民因地制宜,在小溪寬敞處堵上了堰頭,堰頭上鋪著木板或者石塊,人們就在這里洗衣服、淘米、洗菜。
小溪除了方便人們的生活,也成了孩子們游玩的天堂。一到熱天,我們就按捺不住去小溪里游泳的沖動。小溪不深,也就米把深。有堰頭的地方,最多也就兩米。水清澈見底,魚蝦皆若空游無所依,深淺在我們心里是有數(shù)的。然而大人們卻不讓,他們怕我們養(yǎng)成了玩水的習慣。“欺山莫欺水,欺水變水鬼”。這是小時候大人們嚇唬我們的謊言。水鬼是什么呢?就是被水淹死的人。他們到了陰間,就變成了水鬼。按照大人們的說法,依此類推,上吊死的就是吊死鬼,喝農(nóng)藥死的就是藥水鬼,而下塘下河而死的自然就是水鬼了。
大人把水鬼說的極其恐怖,成為我小時候揮之不去的夢魘。他們說,那個水庫有好幾個水鬼,那個池塘也有,這條小溪也有。言下之意就是這些水里曾經(jīng)死過好幾個人。因為他們說了太多的鬼故事,我白天就時常想起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多次,我夢見自己在游泳,突然間,無數(shù)的水鬼從水里冒出,它們瘋狂地追我。我腿都軟了,就是游不過它們。就在我即將被它們拉入水中淹死的時候,我醒了,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這個夢揮之不去,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因為大人的極度宣傳和夢魘的關(guān)系,導致我看到那些池塘和水庫就繞路走,然而終究還是擋不住小溪的誘惑,心想,水庫深,小溪淺,怕什么呢?于是,我們總是想方設(shè)法去玩水。
母親是特別反對我們玩水的。她準備好了一把竹條掛在門上,警告我和哥哥,如果膽敢去玩水,竹條伺候。我們就只好等母親午休睡著了再去,如此一來,倒也心驚膽顫地玩了幾次,只是時間不長,再加上怕母親醒來,所以玩得很不開心。
為了避開母親,我和哥哥想了辦法,那就是躲到水庫下面的小溪去玩水。在這里,必須一提的是,為了灌溉下面的農(nóng)田,人們在我家小溪那里挖了一個極大的水庫,小溪的水就匯集到了水庫里。由于小溪終年不斷,水庫的水就保持了穩(wěn)定的水量,超出泄洪口的部分就會從邊上的水渠流出去。這樣一來,水庫下面的小溪也是終年不斷的,甚至較之上游猶有過之。
一個午后,母親拿著竹條把我和哥哥趕到床上睡覺了。小孩子精神特別好,我們哪里睡得著?但是我們知道母親的脾氣,只好假寐。母親果然中計。過了一會兒,她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我們兄弟大喜,躡手躡腳地爬起來。看著躺在涼席上的母親還是毫無反應,于是放下心來。出了屋子,我們?nèi)鲩_腳丫子,狂奔到水庫下游的小溪邊。溪邊水草青翠,小魚蝦在溪里游弋,好不自在。我們大呼一聲:“我來了!”連忙脫掉衣服跳進水里。就在我們玩得開心的時候,不知何時,母親已經(jīng)站在岸上,她手里拿著我們丟在岸上的衣服,對我們大聲吆喝。我和哥哥本來想慌不擇路逃跑,然而身上沒有穿褲子。畢竟已經(jīng)有了羞恥之心,自然不敢上岸裸奔,于是便開始耍賴,躲在小溪中間不上來。心想,母親肯定不會下水的。
我們道高一尺,母親魔高一丈。她很快就找了一根三四米長的干竹竿。竹竿很輕,母親拿起來就可以輕易地打到我們。我們被逼無奈,最終還是選擇了上來。母親先是責令我們穿好衣服,然后用一把竹條在我們背上狠狠地抽,每抽一次,就會有很多道紅色的印痕。母親打累了,讓我們做出保證,不得再去玩水。我們被治得服服帖帖,嘴上只得答應了。母親看出了我們沒有真正心服口服,就給我們講道理、講案例。把那些偷偷洗澡被淹死的小孩故事說給我們聽,我們這才明白母親的苦心,只是內(nèi)心深處還不是特別地接受。
我們心想,他們會淹死,那是他們水性不行。我們是有分寸的,肯定沒問題。這是中國人的一大通病,僥幸心理強。沒過多久,我們班上有六個學生在放學路上一起下河去洗澡,一次性淹死了三個。當悲劇如此近距離發(fā)生在我們身邊,我們才開始有了覺醒。那些同學的父母哭得天昏地暗,其悲慘深深地打動了我們。從此之后,我們再也沒有下到小溪去洗澡。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間就到了我初中畢業(yè)。常年生病的母親身體每況愈下,哥哥早已輟學出去打工了。我初中三年的學費都是哥哥用有限的工資資助的??吹竭@種現(xiàn)狀,雖然已經(jīng)考上高中的我決定不再去讀高中,而是選擇到南方的深圳打工。
在南方的日子,工業(yè)區(qū)的水溝又黑又臭,我和哥哥會時常說起家鄉(xiāng)的小溪,說到那些年在溪水里游泳的快樂時光。我們多么懷念小溪流,多么希望可以像小時候一樣,縱身跳進去玩?zhèn)€痛快。我相信,我們已經(jīng)大了,母親也不會再管這些事情了,只是實現(xiàn)這個愿望并沒有那么容易。首先,打工生活注定不是你說走就可以走的;其次,回家一般是在過年的時候,冬日的湘南地區(qū),別說下河洗澡,就是站在外面都是很冷的,誰還敢去洗澡呢?就算你有驚人的意志和強健的體魄下到小溪,體驗到的不是快樂,而是徹骨的寒意。
2006年,是我闖蕩深圳的第一年,那年我卻沒有回家過年。春運的煎熬、一票難求的痛苦都是我不想回去的原因,我更傾向于上半年回家。
我離家之后的第一次回鄉(xiāng)之旅是在2007年的5月。在深圳開往衡陽的大巴車上,看著車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我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飛到家中。大巴在縣城停下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半了,縣城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最后一班公交車已然走遠。還好母親有先見之明,讓在家鄉(xiāng)開出租車的叔叔到縣城來接我。
坐著叔叔的車,我們聊著別后情景,分外親切。顛簸了一個半小時,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鄉(xiāng)村的夜黑得相對較早,我問候了母親和奶奶,和她們一起吃晚飯。她們一個勁兒地追問我在南方過得怎么樣,與同事相處得如何等瑣碎問題。我一一進行了回答。這樣到了深夜十一點,她們才依依不舍地說,你坐車一天辛苦了,早點兒洗澡休息。這時候的我自然無暇去溪流里洗澡了。舟車勞頓,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盡是故鄉(xiāng)的山河,美不勝收。
翌日,我起了一個大早,沒有洗漱就往溪流奔去,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溪流早已不復當年風韻,細細的流水已經(jīng)能夠看到裸露的河床,水雖然還清冽,但是卻看不見魚蝦游弋的情景。兩側(cè)的水草,有的還在展現(xiàn)生命的頑強,有的已經(jīng)枯敗。難道是到了干旱期?我?guī)е⑽⒌倪z憾回家。
水僅僅是夠洗腳,根本無法洗澡了。我在家呆了一個星期,帶著些許遺憾回到了南方。
2009年的10月,我準備應征入伍,12月才入伍,只是得提前去報名、體檢、政審。國慶剛過,不冷不熱,是可以下到小溪洗澡的。當我抵達小溪時,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水沒了。較之兩年前的小水流,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徹底斷流。我內(nèi)心震駭莫名。
再后來,我歷經(jīng)當兵、退伍、再打工的生活,每次回家,都沒有實現(xiàn)在小溪洗澡的愿望。無水,還怎么洗?時光是無法倒流的,沒想到這些童年時代的樂趣再也無法實現(xiàn)。
前段時間,我們兄弟姐妹在深圳馬巒山游玩,看著奔騰不息的河流和放縱不羈的瀑布,不由自主地聊起家鄉(xiāng)溪水斷流的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說:“如果說大自然的環(huán)境遭到了破壞,導致村莊溪水斷流的話,我們家鄉(xiāng)還是沒有遭到破壞,為什么也會溪水斷流呢?”大家討論不休。最后,還是哥哥給出了一個滿意的答案。他說:“雖然我們大山環(huán)境沒有遭到破壞,但是世界的大環(huán)境變了。城市的發(fā)展需要大量的水,水不夠怎么辦?那就不斷地抽空地下水。地下水是相連的,如此一來,就直接導致了村里水位不斷下降,進而導致溪水斷流?!?/p>
我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否百分百正確,也只得接受這個既定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