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婷
天兒好的日子,劉思麟會騎她那輛淘來的二手鳳凰自行車上班。車是靛藍色的,好看,但老得不行了,吱嘎吱嘎響。出了四合院,在胡同里繞來繞去,左拐,右拐,再左拐,過了景山,就到了故宮北門,全程5分鐘。
這會兒還不到早上8點,北京城還沒醒來。進了故宮的門兒,世界更安靜了。她老覺得自己到了另一個時空?!澳悴粌H從地理空間上,走進了一個非常不一樣的環(huán)境,在時間的節(jié)奏上也發(fā)生了變化。這里面的一草一木,每一個建筑,每一個物品,都不是屬于當下的東西?!贝耗┕蕦m里梨花落,她拍下來,在微博里寫,“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
她是故宮博物院里傳說中的“修文物的女孩兒”。工作的主要內容是對文物的傷況進行二維和三維的信息采集。和大多數(shù)同事一樣,她低調慎言,不對外說具體的工作內容。工作日午休時自己去周圍的公園消消食兒,忙完活計和師傅們一塊在宮里看看展覽。
但不同之處也很明顯。走在人群里你準能一眼認出劉思麟——秋天她一頭金發(fā),冬天又染成綠色,自然蓬松,一根橡皮筋松松地扎著。她說自己染的,因為冬天灰禿禿的,沒什么綠色了,她就創(chuàng)造一點。衣服也穿得和別人不同,皮衣皮靴,外面罩撞色的大袍子,挽起袖子揣著兜。上班時間早,7點半得起床,她還是要花7分鐘畫一個妝,給自己一點顏色。
最開始她老在門口被門衛(wèi)攔下來,“這位游客你不要進工作區(qū)?!彼搿翱赡芸雌饋聿幌褚粋€做嚴肅工作的人吧”,后來就時時刻刻把工作證掛脖子上,“不想解釋,很麻煩”。來故宮玩的小朋友們看到她,眼神都直直盯著,看她一路。
但每天下午5點下了班,到晚上12點睡覺之前,還有七八個小時。她的白天與夜晚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面貌——白天在故宮這樣嚴肅的一個歷史圣殿里工作,晚上她卻熱衷于用攝影創(chuàng)作去解構歷史。
在她位于四合院的房間里,那個低調的、安靜的、東方的世界消失了,西方的、奔放的、現(xiàn)代的時空出現(xiàn)了。書架上擺滿畫冊,許多都是波普藝術,比如美國藝術家安迪·沃霍爾、涂鴉藝術家班克西。桌上一臺超大電腦,還有各式相機,這都是她創(chuàng)作的工具。
你很可能見過她的藝術作品。這組叫做《我無處不在》的作品里,她把自己和20世紀的許多大人物P在了一張照片里。她把蔣介石P掉,自己站在了宋美齡旁邊,也曾把薩特P掉,把手搭上波伏娃的肩膀。她還曾與戴安娜王妃、瑪麗蓮·夢露、安迪·沃霍爾、弗里達“同框”,甚至把自己P在天安門城樓上站在偉人旁邊。每一張照片看著都幽默又和諧。故宮里她的同事知道這些,常打趣兒,喊她“藝術家”。
21歲時,劉思麟開始做第一張照片。最開始是為了好玩兒,看到媽媽的一張老照片,短發(fā),穿著襯衫,很干練,酷酷的。她覺得和當下的媽媽一點兒也不像,就P了一張圖,把自己和年輕時的媽媽放在一起。
這種自娛自樂漸漸變成一種嚴肅的創(chuàng)作。她從海量的名人照片里,選擇她最想表達自己態(tài)度的照片。那時她的人生疑問是,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于是她就去找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和她們“合影”。過了兩年這個問題解決了,她開始尋找潛意識里藝術夢想的根源,就開始做文化相關的人物。
每一次,都要構思自己以什么身份介入,再根據(jù)時代背景選定服裝、動作和表情。在和戴安娜王妃的合影里,她站在王妃身邊,翻了個白眼?!拔矣X得她是一個朋克,所以做了翻白眼的表情。如果她不是王妃的身份,可能就會這樣非常真實地表達自己。”
她觀察這些圖片被傳播的過程。她與張愛玲、李香蘭的合影,就被記者看到了,還真做了一番考據(jù),記者請教了張愛玲研究專家止庵、兩位攝影師和一位圖片編輯,大家都認為是偽造。后來多番搜索,才發(fā)現(xiàn)是劉思麟的作品。還有一次,有公眾號發(fā)文講畢加索生平,用了她與畢加索的合影——他們也信以為真了。她向對方說明這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后來這個公眾號還發(fā)了一個聲明,專門介紹了她。
她覺得這很有趣?!拔沂且粋€網(wǎng)絡世界成長起來的年輕小孩,通過創(chuàng)作了解這個大眾文化影響下的時代。過去只有極少數(shù)的精英階層才能影響社會和時代,而今天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給了每個人展示的舞臺,我們有了平等的機會去創(chuàng)造、傳播和表達?!庇浾邌査?,照片流傳出去,被誤以為真怎么辦?她說,“那我的目的某種程度上講就達到了平等的傳播就是今天圖像的命運?!闭褂[時,看到有的觀眾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就在旁邊偷偷地笑。
到了26歲,她這一組作品拿下了2016年的“集美·阿爾勒發(fā)現(xiàn)獎”。有媒體說,這個獎項被稱為攝影界的奧斯卡。這些作品隨后在許多歐洲國家展出和獲獎。
很多人問:這算藝術嗎?當時推薦她作品的策展人這樣寫道:“無論是在靜態(tài)攝影還是目前被廣泛使用的網(wǎng)絡直播之中,劉思麟把自己的形象當做一種傳播介質,親身試探和演繹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中圖像的多舛命運。”
與從事文物工作需要的審慎、嚴謹不同,打小兒她就天馬行空。這也許和獨處有關。4歲時她家搬到北京,就住在四合院里。爸爸媽媽都很晚下班,放了學,她喜歡獨自對著窗子發(fā)呆?!罢翘柭渖降臅r候,透過那雕花的窗格子,能看到光線在屋子里移動。還能看到鴿灰色的天空、樹與飛鳥。”
有次院子里挖地,挖了個很大的洞,下面黑黢黢深不見底。她騎著三輪的兒童自行車,圍著洞看來看去,覺得要是掉下去就飛到宇宙中了,又向往又害怕,糾結了一夜。家里管得嚴,不讓她看電視,她偶爾路過電視,瞄一眼,回房間里躺下,就開始腦補整個劇情該如何演繹。
到了高中她開始學畫畫,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人也不一樣。參加美術考試,都是畫模特,中場休息時模特從上面走下來,到她那兒了說,“你的畫跟別人都不一樣?!彼龁?,我畫得不像嗎?模特說,不是,你的畫有這么多顏色?!澳菚r候我就想,完了,我肯定得不了高分。但是我就是能看到那些色彩,我控制不住自己,必須要誠實地畫出來?!?/p>
她不是在傳統(tǒng)文化里長大的孩子,十一二歲開始聽CD,從格萊美聽到老虎魚。喜歡看雜志,從內容到廣告,但只看圖片,發(fā)現(xiàn)好看的就翻不動篇兒。喜歡涂鴉,喜歡安迪·沃霍爾,喜歡波普。這是她的精神世界。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對她而言,到故宮工作完全是出人意料的選擇——“我這代人,從流行文化里面成長起來。再稍微大點,就無縫鏈接到網(wǎng)絡時代。但總覺得忽略了自己的文化基因,所以想回到這個文化土壤里,而故宮也許是最能直接給我這種感受的地方。”
所以到了故宮,她身上發(fā)生的故事其實是——一個新銳的當代藝術家,在故宮上班,她會遇到什么?
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是早起。一開始住在通州,每天6點半出門,開車一路都心驚膽戰(zhàn),怕遲到,“時間浪費得毫無意義,感覺能把人逼瘋掉。”后來搬到東四環(huán),“生活在人擠人的地兒,心態(tài)也是分分鐘就能崩。”現(xiàn)在到了景山附近,每天路程5分鐘,省下的時間用來慢慢打發(fā)。
另一個問題是,是融入環(huán)境,還是做自己?剛進去那會兒,她學同事們的穿衣風格,穿得樸素、低調、沉穩(wěn),一頭黑發(fā)。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開心,穿著不舒服的衣服,熱情和創(chuàng)造力都被壓抑了,工作里也不敢表達自己。后來她改回自己的風格,反倒好了,領導沒說啥,同事們說你終于開始做自己了。
工作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些技藝是共通的。她用攝影透光的方法拍古代書畫,能看到它們內部的信息和傷況。一個本質上非常個人主義的藝術家,也逐漸覺得,“其實每個人所做的一切,都能影響別人的生活?!?/p>
但藝術觀念的融合需要時間。最初她來故宮,是希望獲得創(chuàng)作的靈感。后來她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與她做的當代藝術,嚴肅的工作與她解構的創(chuàng)作方式,東方與西方,嚴謹與自由,還是不一樣。
好在她還有許多漫長的夜晚,那都是她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時間。每一個作品都很復雜。一張海明威的照片,她已經(jīng)做了3年。那張照片里,海明威坐在家里的沙發(fā)前面逗貓,穿一件白色T恤,看起來很放松。她喜歡他這種狀態(tài),也穿了,個睡衣,扎個辮子,想像他女兒一樣。她分析了光線、景別、透視,但就是看著別扭,“不知道哪里不對,就是沒有找到原因?!?/p>
但她覺得《老人與?!泛茫幌敕艞??!靶r候不理解海明威,《老人與?!肪褪遣遏~,就是搏斗一下,幸存了。長大了會發(fā)現(xiàn),和平凡做抗爭,是每個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