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傳勝，李寧寧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1946年，葉圣陶先生離開四川回到上海，積極投身愛國民主運動。他擔任了中華全國文藝界協(xié)會總務部主任，還出任上海市小學教師聯(lián)合進修會和中學教育研究會的顧問，直至1949年。根據(jù)葉先生自述，“從一九四六年二月到一九四九年一月七日離開上海，這三年中，他接觸的人最多，參加的會議最多，發(fā)表的演說最多”[1]。其中又以1946年發(fā)表演講最為頻繁。根據(jù)本年的葉圣陶日記，僅2月至12月的10個月間，葉圣陶就曾先后到私立儲能中學（3月18日）、山海關路育才小學（3月24日）、滬江大學（3月27日）、銀錢業(yè)聯(lián)誼會（4月11日）、育才學校（4月14日）、中國建設服務社（4月21日）、南屏女中（4月22日）、市立拉格勒小學（5月11日）、新聞?？茖W校（5月29日）、中華職業(yè)補習學校（7月11日）、幼稚師范（10月7日）、工商專科學校（10月21日）、羅溪中學（10月31日）、復旦大學（11月3日）、中華第四職校（11月24日）等處作公開演說。可惜日記中關于這些演講的內(nèi)容記錄甚少，演講底稿大多數(shù)均已散佚?！度~圣陶集》《葉圣陶教育演講》等雖輯錄了葉圣陶的大量演講，但1946年的講稿則寥寥無幾。

一

1946年3月1日，葉圣陶日記中有如下記載：“八時，大學新聞社以汽車來邀，至震旦大學，參加其社主辦之文藝晚會。同被邀者為熊佛西。熊與余皆說話半小時，此外為朗誦歌唱等節(jié)目。十時散，仍以汽車歸?！盵2]45這表明震旦大學的大學新聞社曾于1946年3月1日晚舉辦文藝晚會，葉圣陶和熊佛西應邀到場，并分別發(fā)表演說?？扇~圣陶當晚講了哪些內(nèi)容呢？日記語焉不詳，并無交代。令人欣慰的是，筆者在民國報刊上找到了這次演講的兩個不同版本的記錄稿，未見《葉圣陶研究資料》《葉圣陶年譜長編》等著錄。

第一個記錄版本以《閱讀與寫作》為題，刊載于上海《真話》1946年4月1日新7期，署“葉紹鈞”，副標題“三月一日在大學新聞社主辦文藝晚會講”。因文末注明“材新記”，可知記錄人即材新，具體生平待考。《真話》系月刊，1943年10月創(chuàng)刊于浙江云和，1944年12月出版至第2卷第3期，由張凡公、陳一然編輯，真話雜志社出版，發(fā)行人翁華康。1946年2月遷到上海出版，改為周刊，期數(shù)另起，出版至1946年4月新7期，主編翁北溟，編輯祝育元、陸祖武、董蘅、鄭昭。1948年1月5日、25日刊印第5年第1、2期。主編仍署翁北溟，編輯王健行、方影村，發(fā)行人署真話雜志社?！墩嬖挕沸Q以“人民利益第一，絕無黨派成見；據(jù)真理，依真情，照真事，說真話”為宗旨，屬于綜合性刊物。

現(xiàn)轉(zhuǎn)錄原文如下：

文藝晚會在內(nèi)地是常常舉行的，在上海卻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今天主席叫我講些關于內(nèi)地文藝界的情形，但我為自己工作關系，跟文藝界接觸不多，實在不能說出些什么來。看見今天禮堂上掛著“大學新聞社主辦文藝晚會”幾個大字，我想來參加的大多數(shù)一定是愛好文藝的朋友們，那我還是隨便來談談“文藝”吧，這是算不得什么演講的。

文藝是什么呢？文藝是作者對于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的表現(xiàn)。表現(xiàn)的方法是有兩種，第一種是作者把自己所見的東西，源源本本，有條有理說出來，并且或者加進自己的見解。這是論文的作法。第二種是作者把自己所見的東西，并非像論文式的寫出來，而把論文的意思寄托在形象之中，使讀者知道作者所要說的是什么。這就是文藝的作法。論文是使人“知”，讀者看了，“哦，知道了”。它的效果僅不過是這一點。而文藝是使人“感”，不但使人知道，而且感動，深切。甚至于對讀者的行為與思想有所影響或發(fā)生作用。

文藝既然是作者對于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的表現(xiàn)，那么我們讀文藝的時候，便應該注意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即作者所見的東西—是什么，否則僅留意故事情節(jié)是不夠的，這只是最最起碼的讀法。我們要研究文藝是萬不能只是如此讀法的。至于寫文藝呢？也就是把自己對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用文字藝術地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

接著的問題，便是怎樣讀文藝與怎樣寫文藝。實則這也可說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怎樣讀文藝就是自己去讀，這是最重要的，不能只研究怎樣去讀而并不去直接實踐地讀文藝，這是毫無用處的，至于寫文藝一點，也如此。手捧住什么小說作法之類的東西，是決不能寫成小說的。老實說，怎樣讀與怎樣寫的問題，是不能回答的。這只有自己去讀自己去寫，從自己實踐中得到經(jīng)驗，自己會知道怎樣寫與怎樣讀的秘訣。這種秘訣□①無法辨識的文字以□標示。靠別人傳授而自己不去實踐，是絕對沒有用處的！

其實，無論怎樣讀文藝或者寫文藝的問題都不是根本問題，根本問題是人生問題。有人說研究文藝要確立人生觀與世界觀呀，先要多方面觀察呀，先要多方面去體驗呀，等等。這些話都對，非常對。就是大家見到了根本問題而說的。不過有一點意思似乎應當補充，這種努力本是為人之當然，我們?yōu)槿?，就該留意這些項目，即使不弄文藝，也不能荒疏。（按：關于這一點可參閱作者《西川集》二一頁《關于談文藝修養(yǎng)》）我們覺得因要弄文藝而去確立什么人生觀等，實在是本末倒置。我的意見是研究文藝或創(chuàng)作文藝的先決條件是做“人”要及格，否則一定“搞”不好。關于這一點有很多愛好文藝的青年是不大注意到的，因此我再不厭煩地向諸位說一聲。（材新記）

注：“搞”即“攪”，“搞文藝”即是“從事文藝”之意?！案恪睘榇舜慰箲?zhàn)期間后方作家慣用的詞。

第二個記錄版本《關于文藝的閱讀與寫作》載于上?！肚嗄晡乃嚒?946年6月15日創(chuàng)刊號，署“葉紹鈞講S.T.記錄”。S.T.顯系筆名，其真實身份同樣尚待考證?！肚嗄晡乃嚒废惦p月刊，主編韓逸影、魏力行。現(xiàn)亦抄錄原文如下：

一九四六年三月一日，大學新聞社主辦文藝晚會，葉紹鈞先生演講……

文藝晚會在內(nèi)地是常常舉行的，在上海卻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情。今天主席叫我講些關于內(nèi)地文藝界的情形，但我實在很慚愧，不能說什么；因為我在內(nèi)地的幾年之中，幾乎全為著忙自己的私事，跟文藝界很少接觸。看見今天禮堂上掛著“大學新聞社主辦文藝晚會”幾個大字，便想到來參加的大都是愛好文藝的朋友們，因此我還是隨便來談談文藝吧；這是算不得什么演講的。

首先我們來研究“文藝是什么”的問題。這問題好好地討論起來，可以寫成厚厚的一大本書，決不是在這里幾十分鐘的時間內(nèi)，所可講得完的。現(xiàn)在我只能夠極簡單地來說明一下。文藝是什么，可以說是作者對于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的表現(xiàn)㈠。不過所謂表現(xiàn)有兩種方法，這里是單指藝術式的表現(xiàn)，而不是論文式的表現(xiàn)。論文式的表現(xiàn)是把自己對于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源源本本，有條有理地說出來，或者并加以闡述與批判，這是純粹理智的表現(xiàn)。而藝術的表現(xiàn)卻不然，把自己對于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并不像論文式的訴諸理智，而寄托于形象之中。不但能使讀者像讀了論文以后一樣地懂得作者所要說的東西（即指思想或真理），并且使人感動，深思，甚至于還能影響讀者的思想與行動。所以說起效果來，藝術的表現(xiàn)是比論文的表現(xiàn)大得多。論文是使人“知”，而藝術是使人“感”。

文藝既是作者對于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的表現(xiàn)，那么我們讀文藝，便得注意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他對于人生社會的所見是什么。切不可僅僅注意故事情節(jié)，這是最起碼最原始的讀法，除非是把讀文藝當作消遣的。我們要研究文藝決不可有這樣的態(tài)度。至于寫文藝，也是如此，決不可只有故事情節(jié)而沒有自己對于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的表現(xiàn)。這一點不注意，無論讀文藝，寫文藝，一定都失敗。接著的問題便是怎樣寫與怎樣讀，實則這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怎樣寫，就去寫；怎樣讀，就去讀。只研究“怎樣”而不去寫讀是毫無用處的。我們切不要只講理論，不講實踐。我們應當從實踐中得到經(jīng)驗，自己自然而然地會知道怎樣寫與怎樣讀的秘訣。但這種秘訣是不能傳授給別人的，別人即使得到了也是沒有用處，因為這至多是理論呀。

其實，無論讀文藝或?qū)懳乃嚨母締栴}卻不是讀寫的本身，而是人生問題。所以有人說研究文藝先要確立人生觀與世界觀呀，先要多方面觀察呀，先要多方面去體驗呀……這些都說得非常對。不過，有一點意思似乎應當補充一下，這種種努力本是為人之當然，我們?yōu)槿?，就該留意這些項目，即使不弄文學，也不能荒疏㈡。所以人生修養(yǎng)是文藝修養(yǎng)的先決條件。做人“及格”了，才有資格去“搞文藝”㈢。否則，一定失敗。但現(xiàn)在一般愛好文藝的青年似乎不大注意這一點，所以我今天乘機會再向諸位講一遍?！?/p>

S.T.注㈠可以參閱以群著《文藝底基礎知識》中的第一章《文學的本質(zhì)》，和第三章《文學和現(xiàn)實》。㈡參閱葉氏新著《西川集》二一頁《關于談文藝修養(yǎng)》。㈢“搞文藝”即“攪文藝”，意思是弄文藝，或從事于文藝之謂。據(jù)葉氏謂此“搞”字為此次抗戰(zhàn)時后方作家所發(fā)明，且甚流行云。

將上述兩個版本的記錄稿進行對照，可知它們內(nèi)容上基本接近，據(jù)此可以還原葉圣陶本次演講的原貌。現(xiàn)代文化名人發(fā)表公開演講，有時并未預先明確講題。演說結束后，筆錄者時常根據(jù)自己的理解“越俎代庖”式地擬定標題，嗣后又未經(jīng)講演者審校，便將演講記錄投寄報刊發(fā)表，是故，不同聽眾記錄的講題常有出入。上述兩文的講題略有不同，即應屬這種情形。

葉圣陶的演講圍繞文藝的閱讀與寫作展開，主要闡述了三個觀點：一是“文藝是作者對于人生社會所見的東西的表現(xiàn)”，不但使人知道，而且使人感動、深思。二是只有自己去讀、去寫，從實踐中得到經(jīng)驗，才會領悟怎樣寫與怎樣讀的秘訣；只講閱讀與寫作的理論，而不去實踐，是無濟于事的。三是“人生修養(yǎng)是文藝修養(yǎng)的先決條件”，無論一個人是否創(chuàng)作文藝或研究文藝，都應確立正確的人生觀；做“人”及格了，才有資格去從事文藝。如1943年的《關于談文藝修養(yǎng)》（后收入《西川集》）一文，葉圣陶在申說文學和生活的關系時即強調(diào)“生活在先，文學在后”，如果為了文學而求生活充實，則不免有些本末倒置。這體現(xiàn)了葉圣陶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思想立場和綜合素養(yǎng)的重視。

二

1946年12月，上?！断γ⒃驴返?5期刊發(fā)了一篇署名“楨”的《葉圣陶先生講的“怎樣學習寫作”》，實系葉圣陶一次演講的筆錄。記錄者“楨”原名不詳，僅知他/她是《夕芒月刊》的撰稿人之一。本刊1945年7月15日創(chuàng)辦于上海，屬于學生文學刊物，實行“編輯輪流制”，以“供校友閱讀和互道信息”為創(chuàng)刊宗旨。主要登載戲劇、小說、幽默小品、漫畫、讀書心得、譯文等，如若微《魯迅先生逝世十一周年紀念》、鐵帆《陶行知先生追悼會歸來》等文。該刊“讀書心得”欄目相繼發(fā)表了青年們閱讀老舍、巴金、朱自清等現(xiàn)代文壇名家名作的讀后感，如邦維《閱巴金的〈火〉后》（1946年第9期）、彭年《〈火〉的觀后感》（1946年第9期）、邦維《介紹老舍先生的〈火葬〉》（1946年第10期）、萃芳《讀〈駱駝祥子〉后感》（1946年第11期）、水彭年《〈我這一輩子〉讀后感》（1946年第13期）等文，對于研究新文學作品在民國時期普通讀者圈的傳播與接受，是值得注意的研究資料。因“一周紀念特大號”由上海慕時英文補習學校的校長徐慕時題字，創(chuàng)刊號載有一篇講述幾位學友拜訪生病住院的徐慕時先生的散文《訪候慕時先生》，因而該刊編撰人很可能以慕時英文補習學校的校友為主。

茲將葉圣陶的演講詞轉(zhuǎn)錄如下：

“怎樣學習寫作”這個題目的范圍很大，一時說不完也說不明白，現(xiàn)在姑且大略的講一講。

講到寫作，這“寫作”二個字，現(xiàn)在可說是時髦極了，在二十年以前，還沒有這個名字，寫是寫，作是作，現(xiàn)在我們談到寫作，總是關于文藝一方面的，寫一本賬，寫一封信，就不能算是寫作。

然而要問什么叫文藝呢？我們在年紀小的時候，大人往往談故事給我們小孩子聽，什么貓會說話，狗會跳舞啰，在大人這不過是說假話哄孩子罷了；但聽得津津有味的孩子們，則以為真有這種事。還有，孩子們總喜歡唱一些山歌，什么：月光光，賊來偷醬缸；排排坐吃果果之類，這可說就是傾向文藝的初步表示，年紀大一些，便會想到用文字把它發(fā)表出來。

可以說做文章，其實就是把你所想到的，聽到的用文字表示出來而已，表示的方法，用文字是一種，用嘴說當然也是一種方法。有時候我們心中往往有一種感覺，或是憂，或是喜，不過放在心里似乎很不舒服，非得一吐為快，假使把它發(fā)表出來，使別人聽到或是看到之后，也發(fā)生憂喜的情緒，那你好像會感到胸中松了一松一樣的舒暢。要達到這個目的，那么你所發(fā)表的東西最起碼要具有二個條件，一個是“知”，使別人了解你的意思；還有是“感”，非但要知，并且要使人發(fā)生同樣的感覺。為了要使人“知”并且“感”，在你的文章中，就不可多用抽象的字。譬如你解釋“道德”，說了一篇何謂“道德”的話，旁的人聽了只知道你對于道德的見解，而并沒有感到道德，因為道德根本是一個抽象的名詞，不比一塊黑板，看得見，摸得著。反之，假使你講述一個故事，大致是說“一個愛國志士遭敵人逮捕，以嚴刑拷打，想逼他說出同志的姓名，什么地方堆貯糧草，什么地方埋藏軍火；結果這個愛國者誓死不肯說出來，因而被敵人殺死了?！蹦锹牭娜艘欢〞械竭@個人是那樣的為國家而寧愿犧牲個人，真是了不起—發(fā)生了景仰的感覺，你也就達到了你講述的目的，寫作也是相同。

簡單如中國的古詩，也能使人發(fā)生深切的感覺，這完全是不用抽象的字的緣故，《唐詩三百首》，諸位一定都讀過的啰，試舉一首來說：

故國三千里，

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

雙淚落君前！

第一句里，故國三千里是形容遙遠的意思，故國、三千都是實詞；深宮二十年是說時間的長；《何滿子》是曲名，雙淚落君前描寫悲戚的樣子，通篇二十個字中，沒有一個抽象的字，而含義至深，很能使人感動。我們寫文章也要這樣才好。

還有，寫作切不可像聊天一般的盡是說一些廢話，譬如我們時常聽到有人上臺演講，往往會說：“咳……今天兄弟來參加這個集會，真覺得非常榮幸，但兄弟才疏學淺，加之兄弟今天又未預備，講得有不對的地方，還得請各位指教和原諒……今天……”諸是云云的一大套，倒化費了三五分鐘的時間，這些都是毫無價值的廢話，沒有預備來說話，何必來參加什么會，對不對？

諸位學習寫作，我奉勸還是多寫現(xiàn)實的文章比較好，尤其是初學的人。因為描寫的文章不易寫，涉于空想的更甚。又要者，有許多人往往歡喜摹仿或是抄襲一些名作家的文章，我以為這樣也不大好，因為摹仿或抄襲的文章，連別人的意思也被放進你的文章里面，未必能處處緊湊，天衣無縫的成為一篇“佳作”，你還是寫你自己的意思，自己要說的話，時常琢磨，自然會進步的。雖然名著作是不可不讀的。假使你一篇作品寫成以后，有許多地方的確是和某某作家的筆法相同，那時只要不是摹仿或抄襲來的，你不妨引以為“英雄之見略同”，你的進步已夠驚人，你的程度，也可以做一個作家了。

不過寫記實的文章，你得小心，別讓你寫得太夸張了，而溢出事實之外。我記得在抗戰(zhàn)時期，我曾在內(nèi)地某大學執(zhí)教。有一次我出了二個題目叫那些大學生們?nèi)我膺x擇一個做，那二個作文題目是《對于汪精衛(wèi)艷電的意見》，因為那時汪逆剛發(fā)表這篇通電，另一個《記本校的圖書館》。結果我把卷子收下來一整理，出乎意外的，寫汪精衛(wèi)的多而記圖書館的反少，而且沒有一篇是夠稱滿意的，內(nèi)地學生的程度之差可知。有一位大學生他把圖書館記得很有趣，原來校中的圖書館，是設在孔子廟大成殿內(nèi)的，他描寫這大成殿的莊嚴肅穆，更有那儼然的孔子塑像立在神龕中；怪了，大成殿神龕中壓根兒就沒有孔子的神像，左右不過一塊“大成至圣先師孔子之神位”的木牌而已，這個學生就是犯了太夸張的毛?。环炊患澳切┳稣撐牡?，反正是把汪精衛(wèi)臭罵了一頓吧①“吧”應作“罷”。了，倒也詞嚴義正。

寫作，我還可以把它比之于雕刻，一個雕刻者面對著一團石膏或是一塊大理石，要雕刻出一個人的面目來，正如我們提起筆來預備寫一篇文章一樣，他必須想妥：鼻子是應該高的還是低的，眼睛、嘴應該怎樣，面部是什么表情……方才動手；做一篇文章也正相同，預備說些什么，用什么方法把它分別表達出來。不是這樣，雕刻者的面前仍是一團石膏或是一塊大理石，而寫作者的腦中還不仍是漆黑的一片嗎？有種聰明的人，往往會打所謂腹稿的，提起筆來，從□到底的一直寫下去，淋漓盡致，這是很難的。不過一篇文章，內(nèi)中的意思是有層次的，決不會是一團糟，所以你在寫作之前，先想好層次，然后一層一層的說去就得了，否則像普通學校中學生上作文課一樣的想一想，寫一句，那就費力了。

一篇作品，有時對于各地的方言揀其有價值的，有力量足以加強語氣的，不妨把它放進去。因在我們現(xiàn)在所寫的，等于都是像□□官話的腔調(diào)。我是蘇州人，有一句蘇州方言，現(xiàn)在在白話文中很是時髦，就是“像煞有介事”這句話，假使譯成文言就是“若有其事”，把它放在文章中，就沒有前者來得有力而親切感了。

今天因為身體不好，就此想打住了，對不起。

十一月廿四日

由于文末所注時間“十一月廿四日”，表明此文脫稿于1946年11月24日。倘若記錄者在講演當日即整理成文，則葉圣陶的演講時間亦應在同一天。查葉圣陶當天日記，其中恰有“七時，至浦東大樓，為中華第四職校同學演講，談寫作。九時歸，疲憊之甚”[2]140的記載。因上文正是一篇“談寫作”的講演，當即葉圣陶在中華第四職校的演說記錄。當日他身體不適，故有“疲憊之甚”之感。“中華第四職?！敝钢腥A第四職業(yè)補習學校（或稱“第四中華職業(yè)補習學?！保Ｖ吩O在愛多亞路浦東大廈（亦稱“浦東大樓”或“浦東同鄉(xiāng)會大樓”）三樓。該校是著名教育家、愛國民主人士黃炎培、江問漁等先生創(chuàng)辦的中華職業(yè)教育社附設的七所補習學校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所，“為上海擁有數(shù)十萬職業(yè)青年學生的教育機關”[3]。葉圣陶與黃、江等早在20世紀20年代即已相識，他對于中華職業(yè)教育社的辦學、辦刊等工作，都曾給予過大力支持[4]。

據(jù)有關資料顯示，上海大多數(shù)的補習學校都聚集于浦東大樓。1939年《上海生活》雜志所刊的一篇文章《四個學校區(qū)的素描》曾對浦東大樓作過如下描述：“自三樓到五樓，我們可以看到的有中華職業(yè)第四補習學校、慕時英文補習學校、大陸汽車學校、炳勛速記補習學校、啞青學校、上海建設工程專修館等?！盵5]記錄者“楨”或許正系慕時英文補習學校的學生。雖然葉圣陶的講座為中華第四職校的同學而開設，但其他補習學校學生以及社會聽眾慕名前來聽講的可能性甚大。

在《國文教學的兩個基本觀念》一文中，葉圣陶曾指出：“中學生要應付生活，閱讀與寫作的訓練就不能不在文學之外，同時以這種普通文為對象。”[6]這是針對將國文教學等同于文學教學的錯誤觀念而發(fā)的，強調(diào)國文教學中的寫作訓練不能局限于文學。然而在上述演講中，葉圣陶所談的寫作卻主要是“關于文藝一方面的”。講演中首先以淺顯的語言闡釋“什么是文藝”，述明文藝“使人‘知’并且‘感’”的功用。隨后則開始分析寫作中的諸多問題，涉及寫作的方法、取材、步驟和用語等方面，可謂面面俱到，層層深入。此文雖是演講，但與《以畫為喻》等文章相似，以和青年談心聊天的語氣，將自己多年從事創(chuàng)作的心得體會毫無保留地貢獻給聽眾。本篇演講既顯示了作為文學家的葉圣陶對于文藝寫作的獨特理解，又體現(xiàn)了作為教育家的葉圣陶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師者風范。

三

如將1946年的這兩場演講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的一些相似之處：演說內(nèi)容均涉及如何寫作，屬于葉圣陶駕輕就熟的話題；一些觀點在兩處皆有出現(xiàn)，如認為文藝不僅使人“知”，而且使人“感”。不過兩次演講也有一些不同之處。前者所面對的聽眾主要是愛好文藝的青年大學生，后者則以職業(yè)學校的學生為主，因此第二次演講的內(nèi)容較之第一次更為通俗易懂，對寫作方法的指導更為具體細致。另外，兩場演講還有可以相互發(fā)明的地方。在震旦大學的演說中，葉圣陶使用了“搞文藝”的說法，這對滬上聽眾而言顯然是十分新鮮而陌生的表達，所以記錄者特意添加了按語或注釋，點明這是抗戰(zhàn)時期后方作家喜用的詞。葉圣陶這樣表述當是有意為之，其背后的原因則恰好可在第二次演講中找到答案：“一篇作品，有時對于各地的方言揀其有價值的，有力量足以加強語氣的，不妨把它放進去?！盵7]

雖然這些集外演講存在個別文句不夠曉暢等瑕疵，且尚無證據(jù)顯示經(jīng)過葉圣陶本人的審訂與校閱，但作為記錄其文藝活動的第一手文獻，還是有其較高的史料價值，有助于我們加深對葉氏上海時期的生平行跡、文藝思想的了解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