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愛珺 張 博
近年來,隨著“還珠格格”系列表情包、“甄嬛傳”人物劇照表情包、傅園慧“洪荒少女”表情包、金館長表情包、暴走表情、韓國童星宋民國表情包以及美國“假笑男孩”表情等表情包在網(wǎng)絡社群的流行,網(wǎng)絡表情包成為青少年網(wǎng)民在社交空間頻繁使用的一種話語符號,一言不合就“斗圖”,成為青少年網(wǎng)民日常社交實踐中的普遍現(xiàn)象。
新型媒介系統(tǒng)與網(wǎng)絡虛擬空間建構了青少年網(wǎng)民群體獨特的生活方式與文化實踐樣態(tài),也生產和傳播著獨特的青年亞文化,表情包則成為這種文化的表征具象。隨著符號消費和全球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的日漸勃興,當代青年亞文化呈現(xiàn)出多重混雜的狀態(tài)。如何解釋在新的媒介傳播和消費時代出現(xiàn)的各種更富流動性、虛擬表現(xiàn)性和混雜性的亞文化風格,成為把握當下青少年群體社會心態(tài)與發(fā)展軌跡的前提。本文以表情包為闡釋對象,從社會心理基礎與現(xiàn)實的文化和政治語境切入,深入闡釋青少年熱衷于表情包社交的文化隱喻,并對這種新型社交方式衍生的文化癥候進行社會學反思。
網(wǎng)絡表情包是網(wǎng)絡社會(cyber society)①一抹流行的文化景觀,更是大多數(shù)青年網(wǎng)民在日常文化實踐中使用的一種獨特的話語形式。表情包分為靜態(tài)圖片與動態(tài)GIF圖像兩種。對于靜態(tài)的表情來說,夸張、滑稽、搞怪的面部表情自帶一種心情或態(tài)度,而文字話語卻無法表達出這種“難以言狀”的情感。而動態(tài)的GIF圖像則呈現(xiàn)出以下形態(tài):扭動的身體、鄙夷或贊賞的眼神、“耍賤”的姿態(tài)、“賣萌”的表演、夸張的憤怒或嘲笑、滑稽的謾罵攻擊、以“污文化”為代表的色情化的嘲諷等風格成為青年表達自我的一種言說方式。表情包的興起與流行不是偶然的文化現(xiàn)象,而是媒介技術邏輯與網(wǎng)絡文化邏輯共同作用的結果。
1.表情包流行的技術邏輯與文化邏輯
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與新型媒介系統(tǒng)的發(fā)展升級,移動社交媒介已然成為大多數(shù)人日常生活實踐的一部分,各類社交平臺功能日趨完善,媒體傳播影響力顯著提升。截至2017年12月,微信朋友圈、QQ空間用戶使用率分別為87.3%和64.4%;微博作為社交媒體,2017年用戶增長率達到40.9%,較2016年12月上升3.8個百分點,知乎、豆瓣、天涯社區(qū)使用率均有所提升,用戶使用率分別為14.6%、12.8%和8.8%。②社交媒體憑借用戶基數(shù)大、信息傳播快、互動性強等特點成為網(wǎng)絡空間社交文化傳播的重要力量,社交網(wǎng)絡正發(fā)展成為“連接一切”的生態(tài)平臺。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提供的技術基礎,各類修圖軟件與社交媒體的蓬勃發(fā)展為表情包的生產與傳播提供了可能,由此催生出獨特的社交文化。
依托社交媒體的傳播力與社交網(wǎng)絡的“連接”屬性,網(wǎng)絡社交文化在與社交媒介技術的共生過程中衍生出新的文化特性與實踐指向,視覺化正是網(wǎng)絡社交文化的一大特性。網(wǎng)絡社會時代,描述世界和經(jīng)驗的方式被社交媒體從文字語言的抽象象征體系中解放了出來,開始由話語范式(discursive paradigm)主導的敘事規(guī)則向圖像范式(figural paradigm)轉變,原有的語言文字社交互動逐漸讓位于圖像理性所主導的互動秩序。正如周憲所說:“視覺因素一躍成為當代文化的核心要素,成為創(chuàng)造、表征和傳遞意義的重要手段?!雹鄱帑惤z·格雷伯(Doris Grebo)指出:“曾經(jīng)我們一度推崇的借助文字符號傳遞的抽象意義,已開始讓位于建立在圖像傳播基礎上的現(xiàn)實與感受?!雹堋吧倒匣钡膱D像編輯器與各類修圖軟件受到廣大青少年的喜愛,他們不再強調語言文字的表意功能,更喜歡以圖像的松散結構表達“難以言說”的內心情感。青少年的社交實踐逐漸由圖像主導,原有的“讀寫文化”被“視覺呈現(xiàn)”的文化邏輯所取代,社交方式的讀圖時代已經(jīng)到來。⑤
2.表情包生產:符號再造實踐
表情包主要由視覺符號和文字符號兩部分構成,它的生產實質上是一種原始符號的再符號化,是符號的再造實踐。文字符號通常是網(wǎng)絡流行語或非??谡Z化的現(xiàn)實語料,如“給你一個么么噠”“以你的知識水平我們很難交流”“我先走了我對智障過敏”“你咋不上天呢”“睡你麻痹起床了”“離我遠點你丑到我了”等,視覺符號則來自于影視劇中演員夸張、滑稽的表情截圖與改造增添的視覺形象等,如影視劇《情深深雨蒙蒙》中雪姨扮演者王琳的表情、里約奧運會傅園慧比賽完的夸張表情、《甄嬛傳》中蔣欣劇照等,青年網(wǎng)民在特殊社交情境中的即興拍照也成為視覺原初符號(original sign)的來源。表情包制作者通常通過視覺符號和文字符號的搭配組合來實現(xiàn)符號再造,也即特定的表情搭配特定的語言文字,比如“我先走了我對智障過敏”搭配揮手再見的表情動作,“離我遠點你丑到我了”則搭配充滿鄙夷不屑的面部表情。這種組合搭配屬于符號的再造實踐,而所使用的手段就是符號的拼貼(bricolage)重組。
拼貼是列維-斯特勞斯(Levi-Strauss)在研究原初符號的確切性質以及原初意義與新興意義之間關系的表述時提出的概念,強調的是通過對符號的重組和再語境化(re-contextualisation)來傳播新的意義,也即生成新的符號。在表情包制作中,表情和意義共同構成了一個符號,以網(wǎng)絡流行語為代表的文字符號本身是一種話語形式,是具有表意功能的文字符號,當拼貼將兩種符號置于一種不同的符號組合總體系(total ensemble)時,一種新的話語形式也即符號就構成了,不同的信息也就傳達出來了。如,在2016年里約奧運會期間,運動員傅園慧在女子100米仰泳半決賽中,以58秒95獲得第二小組第三名,以半決賽第三的成績晉級決賽。在接受采訪時,傅園慧夸張的表情成為網(wǎng)友制作表情包的原始物料,而個性化金句“我已經(jīng)用了洪荒之力了”亦成為當年的網(wǎng)絡流行語?!昂榛闹Α痹局柑斓爻蹰_之時足以毀滅世界的自然之力,當傅園慧夸張的表情和“洪荒之力”搭配時,展現(xiàn)的是某事已經(jīng)盡力的狀態(tài),一種處事的態(tài)度和行為。
3.亞文化表征:表情包的表意功能與文化意涵
不同于文字語言的再現(xiàn)方式,表情包并無非常嚴謹?shù)囊饬x指涉,它是一種松散的意義,更多關聯(lián)到其隱含的暗示意義。表情包作為是一種原始符號的再符號化,就像占支配地位的文化為原始符號安排其文化的意義代碼一樣,青少年在網(wǎng)絡社群中所使用的表情包也是在青年文化系統(tǒng)內為表情包賦予意義并占有這種意義,而意義的占有實質上就是一種文化實踐、表達與社會交往空間的占有。在青少年的網(wǎng)絡社交實踐中,表情包的所指映射一個排他性的意義空間,這是青年網(wǎng)民界定自身群體、表達“我群”凝聚力的做法,更是一種話語權的爭奪。值得注意的是,在新符號的生成過程中,文字符號不僅是新符號的組成部分,更具有暗示(allusion)意義的功能,表情包也因此獲得強大的修辭效果。
詹姆斯·魯爾(James Lull)把大量帶有深遠的松散意義和指涉含意的再現(xiàn)稱為一種超級文化(superculture),“超級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雜交性以及互動為確立、維系和連接那些富有意味的‘虛擬的文化共同體(virtual cultural communities)’,也為以積極的、富有成效的方式設計和管理其他新的沖突(相遇)和調和方式開啟了可能性”。⑥在他看來,這一術語可以顯示文化由于意指和媒介的豐裕而溢出自身疆界的狀態(tài),可以讓象征性(符號)素材之間的各式各樣的重疊和滲透提供更深一層的意義和再現(xiàn)。不同的情境建構與參與者不同的體驗,改變了被挪用過來的視覺符號的意義系統(tǒng)。以網(wǎng)絡流行語為代表的文字符號是青年網(wǎng)民群體獨特的“暗語”,只有他們才能對其意義進行完全的解碼。網(wǎng)絡流行語與視覺符號的拼貼(bricolage)搭配,既對原有的視覺符號的意義進行了添加,同時拓展了原有符號的意義解碼空間,實現(xiàn)對既定意義的夸張或隔離的效果,表情包因此具有更加豐富的文化意涵。
涂爾干、帕森斯、韋伯等社會學家都曾在其社會學理論中或隱或顯地談及促使社會結合的因素,情感成為古典社會學理論涉及一個重要概念。與傳統(tǒng)的言語社交相比,網(wǎng)絡表情包更具有促進社會交往的意義,這是青少年熱衷于使用表情包社交的重要因素,更是媒介技術與社會文化互動建構的結果。移動社交媒介為更具圖像性(ionic)意義的表情包生產與傳播提供了平臺與技術基礎,也契合了當代青少年的網(wǎng)絡社交需求。表情包本身表征著制作者與使用者的情感,表情包社交過程個體的情感表達與公共交往隱喻著青少年的身份與群體認同訴求。表情包社交是一種有感情融入的社交形式,旨在建構一種“情感共同體”,青少年試圖以此尋求直接參與到社群所帶來的集體歸屬感。
1.表情包社交作為一種新的情感交往
媒介技術的發(fā)展和應用是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最為活躍的生活領域,這不僅從日新月異的媒介技術形態(tài)、種類和功能來說是如此,而且從他們滲入人類生活各個方面并形成后果來說也是如此。⑦移動社交媒介作為新媒介、新技術,已經(jīng)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重構并改造人們線下的社會交往舞臺,更帶來了社交方式的變革。信息傳播方式的變遷對應著社會交往方式的變化,而媒介生成的交往場景及其信息系統(tǒng)的建構,是媒介影響交往行為的機制。⑧由表情包所主導的圖像社交便是移動社交媒介作為新技術帶來的交往方式變化的代表性實踐。移動社交媒體自身便是一個新的交往場景,在這個場景中,青少年脫離了其日常生活的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束縛,以跨地域的、可交流的青年文化話語為基礎,自由自在地結成新的社群。表情包作為社交話語的最大特點便是脫離了文字語言的抽象象征體系,在不同方式的編碼與解碼互動中,實現(xiàn)個體自我表達的需要。作為一種新交往方式,表情包社交契合了青少年互動性與求異性的社交需求,并成為其區(qū)隔自身群體與中老年群體的標簽。父輩群體百思不得其解,扭動的身體與夸張的表情到底傳遞了什么,甚至對一些滑稽的表情包產生了厭惡與排斥的心理,而青少年也不屑于解釋,由此便形成了清晰的代際與群體區(qū)隔。
2.表情包社交中個體的情感表達與公共交往
表情包雖然是一種圖像符號,但其本質上反映著交往場景中制作者與使用者當時的某種情感,在相應的社交場景中,表情包的使用本身便是一種情感的投資行為。社交是一種旨在結成友情關系并加以培育的行為。⑨社群成員表情包的制作與使用本身便是社交行為,目的是維持社群成員的友好關系與共享情感的持續(xù)。人類的獨特特征就是在形成社會紐帶和建構復雜社會結構時對情感的依賴。⑩情感通常會反作用于付出情感資本的個體,從而形成相應的社群,并維系社群的發(fā)展。人類情感的產生是社會文化、認知和生理因素共同決定的結果,也同時表征著情感主體的社會文化。在表情包社交的過程中,個人的制作與使用是基于個體情感的表達行為,而當所有社群成員都制作與使用時,便構成了群體公共交往的基礎。當社會發(fā)生某一輿論熱點事件時,觀點一致的個體便會迅速形成相應的網(wǎng)絡社群,并就自己對事件的觀點與看法進行表達,在社群成員逐漸表達內心情感時,公共交往也因此生成。青少年群體通常被精英群體的價值觀排斥在社會的非主流地帶,現(xiàn)實社會的權力規(guī)訓使他們在世俗的煩悶與壓抑中無法解脫,表情包為解決青少年公共表達中話語權的缺失與躲避規(guī)訓提供了語料資源。語言不僅僅是一種媒介,它在構造社會解釋、在讓我們獲得有關我們身份認同的語言和社會基礎方面,也起著積極作用。語言也不是中性的,語言當中銘刻著我們對于現(xiàn)實和身份認同的理解。作為一種社交話語,表情包社交中個體的情感表達隱喻著青少年個人的身份認同,公共交往則旨在尋求群體的歸屬感。
3.表情包社交的“新部族”實踐與身份認同
米歇爾·馬弗索利、齊格蒙特·鮑曼等理論家認為,我們正在經(jīng)歷一種“新部族”社交形式的出現(xiàn)。部族“沒有我們所熟悉的各種組織形式的僵化色彩,它更多的指某種氣氛、某種精神狀態(tài),而且更適合于通過那些偏愛外表和形式的生活方式來表現(xiàn)?!北砬榘缃挥∽C了“新部族”社交形式的出現(xiàn)?!靶虏孔濉鄙缃恍问降某霈F(xiàn)與感官享受的復蘇、基本的社群形式的復興密不可分。在當代青少年的日常文化實踐中,媒介技術自身便是一個“文化語境”,是一個以共同興趣、價值觀與共享實踐為基礎的聯(lián)盟形成的新場所,在這個新場所中,新的媒介技術促成了對于各種“社群”的新表達,這些新表達的基礎不是面對面的“在地互動”與共有的地域性知識,而是基于在線討論,以相同的價值觀與興趣作為基礎。在表情包社交的過程中,互聯(lián)網(wǎng)與移動社交媒介本身為表情包這種新話語的出現(xiàn)提供了技術支持與展演平臺,也正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作用,各種暫時的“新部族”社群得以出現(xiàn)。“新部族”拋棄了理性的、契約式的社會關系,而轉向一種有感情融入的社交形式,在這種形式中重要的不是抽象的、理想的目標,而是由直接參與到社會群體中所帶來的集體歸屬感?!靶虏孔濉币郧楦卸皇且詫δ撤N意識形態(tài)或信仰的擁護為紐帶,這種感情以觸感和人際空間關系為基礎,其唯一的存在理由就是對集體呈現(xiàn)的關注。對集體的關注反作用于個體的情感表達與分享,使成員融入社群的意義建構與價值傳遞,從而建構一種“情感共同體”,在建構這種虛擬共同體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身身份認同與群體認同。只有通過族群認同的感情投資,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個人認同, 因此群體的情感共享就成為個人認同建構的必要前提,“新部族”以情感為紐帶的特征為青少年群體的身份認同提供了社群與情感基礎。2016年發(fā)生在Facebook平臺上的“表情包大戰(zhàn)”成為青少年“新部族”社交的一個典型案例。
事件起因為臺灣藝人周子瑜因“國旗事件”道歉,大陸藝人林更新轉發(fā)了道歉視頻并評論,引起了臺灣網(wǎng)友的不滿,在其FB主頁進行批評和謾罵,大陸網(wǎng)友則以表情包為“武器”進行了轟轟烈烈的遠征FB行動,堅決捍衛(wèi)祖國統(tǒng)一,對抗臺獨分子。戰(zhàn)火最終燒到了蘋果日報、三立新聞和蔡英文的FB主頁,引發(fā)了大陸網(wǎng)友與臺灣網(wǎng)友之間的“表情包大戰(zhàn)”。在FB表情包大戰(zhàn)中,兩大“新部族”體現(xiàn)為以愛國主義為陣營的大陸青年網(wǎng)友和臺灣網(wǎng)民。在網(wǎng)絡空間中,超越地域區(qū)隔的青年網(wǎng)民因為相同的價值觀聚合為“新部族”社群,希望通過群體的情感投資建構個體的身份認同。大陸網(wǎng)友的民族主義情感投資體現(xiàn)為堅定攻擊臺獨分子、捍衛(wèi)祖國統(tǒng)一的決心。表情包中文字符號如“別惹我,我有一百種讓你和我一起站在愛國主義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的方式”“連自己爸爸都忘了是誰,真TM不要臉”“恕我直言,你們的人口還沒有我的表情包多”等,都成為一種情感投資的體現(xiàn)。參與此次表情包大戰(zhàn)的大陸網(wǎng)友通過各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國主義情感,如攻擊類言語“老子一糞瓢扣死你”、教育類言語“整天在外面給你爸我丟人,爸爸對你很失望”等,并配以相應的圖像符號,以此體驗參與到部族中所帶來的集體歸屬感,愛國主義“情感共同體”也在各樣的表情包中得以建構。兩大“新部族”雖然分屬對戰(zhàn)雙方,但是部族內的情感投資是大家相互交往的基礎,也是部族得以維系的紐帶。部族共享情感構成了群體內成員公共交往的基礎,也同時實現(xiàn)了兩大“虛擬陣營”的情感溝通與價值共享。傳播是一種現(xiàn)實得以生產、維系、修正和轉變的符號過程。傳播不僅限于“運輸”的意涵,而且具有“儀式”的價值,在傳播這種人們交往的儀式中,人們參與某種或多種符號的處理與創(chuàng)作,以此來確立社會的關系和秩序,確認與其他人共享的觀念和信念,如此公眾得以形成并能夠產生意見的公共生活機制。各種類型的表情包是社群內個體內心的情感宣泄與表達,在加工、創(chuàng)造與賦意的過程中,相關身份認同與價值共識在不斷建構與強化。表情包社交的過程也是意義與文化的傳播過程,個體在參與社群情感表達與宣泄的過程中建構了群體認同與自身身份認同。
社會交往是青少年社會化的重要途徑,表情包在促進青少年社會交往的同時,由其衍生的文化癥候也成為青少年社會化過程中的重要問題。作為當代青年亞文化,表情包為青少年尋求更具個人主義色彩的身份表達與群體認同訴求提供了話語支持。具體而言,在微信等半私人、半公共的移動社交媒體與公共的網(wǎng)絡空間中,作為社交話語的表情包不受文字敘事規(guī)則的約束,強大的修辭效果與隱喻色彩為青少年豐富的情感表達提供了可能,也為自身的身份表達與群體界定建構了更具文化意義的標簽。但是,表情包社交本質上是一種符號的消費行為,表情包社交過程中出現(xiàn)的諸如“斗圖”行為是一種符號的崇拜現(xiàn)象,從而消弭了亞文化原有的抵抗意義。
1.“斗圖”的情感社交
在互聯(lián)網(wǎng)與移動社交媒介所形成的各種社會交往場景中,表情包社交的獨特之處在于表情符號自帶一種情感,這增強了某種感情的傳播力與感染力,并對情感的持續(xù)表達注入了活力,青少年通過制作和使用各種夸張、搞笑的表情實現(xiàn)自身的情感需求,獲得社交報酬便是其中重要的需求。在個體的私人交往中,各種修圖軟件就像化妝師,一個個經(jīng)過裝扮、精心打造的替身進入社交空間,體驗自我身份轉換的快感,當某個表情包獲得了交往對象的轉發(fā)、點贊與收藏時,制作者或使用者便收獲了自我滿足的社交報酬,而在群體的公共交往中,則贏得了群體的身份認同。如此個性化的涂鴉方式塑造的虛擬替身,可以在網(wǎng)絡中相對自由地表達自己所認同的非主流政治、文化符號,同時又能逃避現(xiàn)實權力規(guī)訓的風險。具有了不受現(xiàn)實社會規(guī)訓的話語與虛擬替身,青年群體長期以來被壓抑與控制的表達欲望被解放了出來,開始以“狂歡” 的姿態(tài)來獲取情感、想象和欲望的滿足。表情包社交中的“斗圖”行為是群體內一種高度的情感連帶,極具視覺張力的表情符號可以相互激起/喚起參與者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從而形成與表情符號相關聯(lián)的成員身份感,同時也為每個參加者帶來了情感能量,激發(fā)他們持續(xù)參與表達的動力,群體內個體的互動交流也會更加緊密。當人們開始越來越密切關注其共同的行動、更知道彼此的所做所感,也更了解彼此的意識時,他們就會更強烈的體驗到其共享的情感,如同這種情感已經(jīng)開始主導他們的意識一樣,此時社群的認同度是最高的,就像FB表情包大戰(zhàn)中瘋狂的刷圖行為一樣,“情感共同體”的凝聚力也不斷加強。
2.符號消費與娛樂消遣
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在其后現(xiàn)代媒介思想中對媒介創(chuàng)造的擬態(tài)環(huán)境進行了嚴厲批判,他認為媒介構建現(xiàn)實導致了嚴重的后果,包括信息的迷狂與窺淫癖者的產生、主體性的喪失。在他看來,在技術和符號的雙重控制和操作下,客體大量的繁衍增長,客體對于主體不斷增長體現(xiàn)了無比的技術優(yōu)勢,并使得客體最終取得了勝利,達到了狂熱的程度,由此帶來傳播或者可以被稱為交往的迷狂。表情包社交是一種帶有美學色彩的社交形式,熱衷于表象與形式,社會交往最本質的意義卻被忽略。表情包社交正如鮑德里亞所稱,后現(xiàn)代是一場“沒有意義附著”的符號狂歡,大量消費的表情符號取代了理性思考的文字語言,看似傳遞著青少年的價值觀與社會心態(tài),實際上卻由于個體的瘋狂“刷圖”淪為娛樂性消遣行為,由此所建構的自我與群體的身份認同也成為一種虛假認同。在各種私人性與公共性的社交空間中,視覺符號的消費快感刺激著社會交往個體的虛假滿足,同時在娛樂化的消遣中消解嚴肅社會議題的公共性基礎,“沉溺與景觀世界成了令人激動、快樂和令人意味深長的‘真實世界’,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相比反而顯得貶值且毫無意義。”
3.群體狂歡的非理性表達
社交從嚴格意義上是指人們共有某種感情的行為。間隔一定距離的相互有關的人們,在一定的時間、空間限制下,逐漸共有受到適度抑制的感情。所有的行動都具備了類似即興劇那樣的形態(tài):對話像是對臺詞,動作像是在表演,參與者像是扮演戴著面具的角色。表演是“特定的參與者在特定的場合,以任何方式影響其他參與者的所有活動”。網(wǎng)絡社交空間猶如一個巨大的劇場,彌漫于社交空間的表情包就是在舞臺上表演的演員,參與網(wǎng)絡社交的其他人自然而然被賦予了觀眾的角色。表演要求有戲劇演員的“儀態(tài)”(presence),因此走入前臺的“化妝”成為必要的程序,表情包的制作正契合了“化妝”的要求。表演要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呈現(xiàn)給觀眾的視覺張力與沖擊力是必要的,因此表情包的反美學色彩越強烈,就越能夠激發(fā)強烈的互動與反饋,在此種意義上,身體的改造為這種視覺落差提供了可能,身體元素的征用亦成為表情包構造的主要素材,身體的敘事功能為表演的戲劇化呈現(xiàn)提供了途徑,對身體元素的改造與征用本身隱喻著青少年自我身份建構的訴求。隨著高度現(xiàn)代社會的到來,社會生活的意義逐步趨向私人化,個體的身份建構從總體所規(guī)定的范域中走出并開始獨自探索自我的價值;宗教信仰、傳統(tǒng)倫理和精神共同體的集體衰微,使得身體凸顯為一類可被調動的資源,社會成員也因此更傾向于將身體作為自我身份與認同的構成性要素,身體成為一種現(xiàn)代世界中極具反思性的自我建構。
以涂鴉表情包為例,涂鴉表情包的最主要特征就是“丑”,荒誕、夸張、滑稽的身體戲劇化呈現(xiàn)不僅激發(fā)個體持續(xù)參與互動的情感能量,“情感態(tài)身體”(e-motional body)的感性視覺呈現(xiàn)更成為青年人情感傳遞與精神交流的媒介。在網(wǎng)絡社交表演中,表情包成為青年參與表演的替身,如此個性化的涂鴉方式塑造的虛擬替身,可以在網(wǎng)絡中相對自由的表達自己所認同的非主流政治、文化符號,同時又能逃避現(xiàn)實權力規(guī)訓的風險。擁有了替身的網(wǎng)民似乎在掙脫現(xiàn)實話語規(guī)訓的束縛,釋放著表達欲望,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情感如氣憤、頹廢、玩世不恭等 。身體化的表情包為狂歡姿態(tài)的展示提供了工具,青少年在一場場狂歡之中完成了對權力“想象的報復”。被主流文化合法化的“社會權威”在娛樂中被消解,青少年自我的身份建構體現(xiàn)為嬉笑、諷刺、以及“暫時性”的挪用、表演和相關的身份認同。表演的演員沉迷于表情包多樣的風格中,圍觀的觀眾則在一場場視覺符號的消費中流于表象,獲得一種“虛假滿足”,亞文化“抵抗”成了無關身份政治的“自戀”式表演。
互聯(lián)網(wǎng)的崛起“是一場復雜的社會與技術的互動過程。技術革命吸引了人們的大部分注意力,與此同時,我們還在經(jīng)歷一場知識革命。這場革命深刻地改變了知識生產和傳播的政治學、社會學和文化學。知識革命引發(fā)的范式轉移改變著我們的工作、娛樂和從事許多其他活動的方式?!本W(wǎng)絡社會時代,互聯(lián)網(wǎng)自身便是一個可以被挪用的文化資源,是青少年與主流文化和精英群體進行符號化協(xié)商的手段。對于當代青少年來講,日常的文化實踐已經(jīng)與互聯(lián)網(wǎng)建構了無法割裂的關系?;ヂ?lián)網(wǎng)為青年問題中各種新的傳播方式、文化交流方式和身份構成方式提供了多種可能性。作為一種社交話語,青少年試圖通過表情包建構一個“情感共同體”,實現(xiàn)個體的情感表達,強化群體的情感交流,從而塑造出各種似乎有意義的身份認同。在這個過程中,移動社交媒體本身是一種文化參與的手段,為“情感共同體”的文化意義共享提供工具。表情包社交在某種意義上契合了當代青少年的社交需求,也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亞文化的抵抗意義,使青少年沉迷于“新部族”角色的表面性中,對現(xiàn)實問題消極規(guī)避,其暗含的社會心態(tài)和價值取向需要引起注意并加以反思。因此,如何使青少年的網(wǎng)絡社交走出娛樂化與戲謔化的藩籬,回歸公共問題的關注,讓青年群體的成長融入現(xiàn)實社會的發(fā)展成為當下青年文化發(fā)展的要旨。
注釋:
① 鄭玉中:《網(wǎng)絡社會的概念辨析》,《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1期。
② 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中心(CNNIC):《第41次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http://www.cac.gov.cn/2018-01/31/c_1122347026.htm,2018年1月31日。
③ 周憲:《視覺文化的轉向》,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
④ Snow R.P ,Graber D.A.Processing the News:HowPeopleTameInformationTide,Contemporary Sociology,vol.15,no.1,1986.p.73.
⑤ [美]W·T·J米歇爾:《圖像學》,陳永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頁。
⑥ James Lull.CultureintheCommunicationAge. London:Routledge.2001.p.137.
⑦ 潘忠黨:《“玩轉我的iPhone,搞掂我的世界!”——探討新傳媒技術應用中的“中介化”和“馴化”》,《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
⑧ 陳瑞華:《直播社群:青少年網(wǎng)絡社交的關系具象》,《中國青年研究》,2017年第8期。